陈朔这时看着文栋,心里恍惚了一下,随即反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文栋心想还真是被他说中了,心里突然增添了一种莫名的伤感,岁月不仅是把杀猪刀,还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前些日子他的一位朋友英年早逝,陈朔才多大?他一时看着他,无法言语。
陈朔也不说话,也许在等他的答案,也许也在暗自伤感。
空气擅自宁静着,文栋的心头却又像雷声呼隆隆滚过。
良久,他的喉头哽了一下,问道,“什么病?你是不是瞒着馨美?”
陈朔只简短地说,“是好多事合在一起,但是都过去了。”
文栋想,什么叫都过去了?是他看透了一切?他甚至想到陈朔是不是要自杀,便说,“你千万不能想不开呀!你有什么病,什么事,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困难的时候谁都有过。我一开始跟上表哥做生意,就是跑腿,后来有一次跟一个生意人吃饭,他看上了我,说我看上去老实,做起事来有板有眼,也很聪明,于是把我带到了上海,我在那儿做了几年,就发了财,买了个大房子,零五年我破产了,还有很多外债,那时候跳楼的心都有。后来又碰上中国的牛市,挣了很多钱。人生就这么反反复复,可是我也更觉得生命的宝贵。”
文栋的推心置腹让陈朔也决定推心置腹,因为他突然觉得,这个男人不再是情敌,而是朋友,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他拿起啤酒,对着文栋,“兄弟,干了这瓶。”文栋举起啤酒瓶,两人碰了杯。
陈朔声音哽咽着,“新亮的事儿估计馨美告诉你了,在发生这件事情以前的一两个月,我三姐突然去世了,是因为我姐夫有了外遇,她想不开,跳崖了,三姐和我是最能聊得来的。”他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亲人的离去对我打击很大,工作上又不如意,我老板一开始好不容易同意我写grant,就是申请实验经费,可是后来因为他的基金也快用完了,于是要用我的东西来申请,他说给实验室申请,其实是把我想的东西,把我所做的努力占为己有,我不同意,他就要解雇我,而我对我的实验设计很有信心,我可以拱手让给他,但我舍不得离开,但我没想到他把我的东西拿去申请了,并没有写我的名字。我所有的努力…全白费了。我想忍气吞声,但我却咽不下这口气,但目前是生存问题,我俩供着房子,谁都不可以没有工作。在这种压力下,我开始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我想我得了抑郁症,但我没有告诉馨美,不想给她徒增烦恼。后来发生了新亮那件事,我对馨美很失望,我想我陷入了一种极度沮丧的状态,不能自拔。”
文栋听到这里,舒了一口气,脸上出现了笑容,捶了他一拳,“你说出来就好了!刚才差点儿被你吓死!”顿了顿,他想起了跳楼自杀的张国荣,抑郁症绝对是不能忽略的,于是道,“那你没去看看医生?”
陈朔摇摇头,“我不想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药。”
文栋心想他可能是不想让人知道,因为它毕竟是精神疾患的一种,便说,“周润发也得过抑郁症的,他还劝香港艺人一定要去看医生。”
“我这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能不能恢复,不想连累她。也许,我们来美国来错了,被人欺负,如果我们在国内,我们现在已经生活得很好了,馨美也该晋升了主治医生了。”来美国这句后悔的话,是最近潜伏在他心头的话,没想到被说了出来。
“她竭尽全力地爱着你,像小姑娘一样,只不过爱得太笨拙,没有一点儿心计,你要体谅她。”文栋道。
馨美因怕陈朔和文栋再次打起来,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坐在卧室里,而是变成了坐在楼梯上偷听,陈朔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她没有想到陈朔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和挣扎,她却一点儿都不知道;他在黑暗中走了那么久,几乎崩溃,却没有她的陪伴。她怎么会没有陪伴他呢?
她以为自己深深爱着陈朔,却更爱自己的感受,而要求对方为这种感受付出一定的责任,却不知道她的陈朔在受着苦。
也许,男人承受的,往往比人们想象的要多,只不过他们极少象女人一样唠叨出来;而男人,也终究有承受不住的那一刻,有脆弱的时候,有崩溃的时候。
馨美突然站了起来,哽咽着,小跑着,到了陈朔面前,也顾不得文栋在跟前,她只是想安慰自己的男人,如果文栋不在跟前,她一定一头栽在他的怀里,现在她站在他面前,质问他,“你怎么不说呢?你这个傻瓜!我们是夫妻啊!我们该一起承担所有的一切!”她又怕陈朔拒绝她,怕他冷酷地让她跟文栋走,便一口气说,“我怀孕了!我们有孩子了!你要做爸爸了!”关键的时刻,她还是要用孩子来把自己拴在陈朔身边,她就是这么傻,傻得无可救药,爱得无药可救。
文栋爱她的就是这一点,这是他在好多女人身上看不到的,他多么想为她擦去那滴泪,却发觉自己并不是那个为她擦眼泪的人。
陈朔此时已经泪流满面,他兴奋地喊了起来,“这难道是真的?我要做爸爸了,我要做爸爸了!”随即,他紧紧地抱住了馨美。以前,无数次,在他们期待孩子的时候,如果当他得知馨美怀孕的时候,他是要把她的上身抱住在空中旋转的,但是他现在只是紧紧地抱住她---他失而复得的妻子。
他们相拥而泣,他们闯了这么大的祸,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才回来,伤痕累累地回来。
他们都不是他们自己了。他们自我安慰道。
馨美想他是因为孩子把她留下来,也是因为爱她把她留下来的,因为他的手象以前一样有魔力,他的碰触,让她的全身电击一般地颤栗。
陈朔似乎仍然不相信自己做了爸爸这个事实,“你说的是真的,没有骗我?”以前,调皮的馨美也曾骗过他,看他认真兴奋的样子,她曾笑得花枝乱颤。
“是真的,我们要做爸爸妈妈了!”馨美说着,眼里充满了憧憬。
文栋看他们简直像是在战后重逢,心里也替他们高兴。他反复看着自己被烟熏黄的食指和中指,开始讨厌它们。
他想离开,但是又不能像个贼一样偷偷溜走,于是咳了一声嗽,陈朔和馨美仿佛从梦中惊醒,觉得亲热得有些过火,满面尴尬地望着他。
文栋也一脸尴尬,尤其是想到自己来的目的不纯,不过,总算是把馨美安顿好了,可以放心了,也是另一种收获。
陈朔放开馨美,重新招呼文栋坐下,准备做饭一起吃。
文栋推辞道,“不了,还有事儿。我说句话就走。我看馨美考医生很辛苦,尤其又怀了孕。要是非要考医生,不如把工作辞了,一心一意考,不是也很有效率吗?”
“那不行。”馨美说,“还要付房子贷款呢!”
“我给你把工资开了怎么样?你以后做了大医生,再把钱还给我。”
“那不行!”陈朔道,心想,自己的老婆还是自己来养。
“我只是把钱暂时借给你们,你们先用着。”文栋再次辩解。
让来让去,陈朔和馨美还是觉得要文栋的钱太过份,凭什么要人家的钱?尤其是馨美,本来借用文栋引起陈朔的醋意,心下已经觉得早已对他不起,现在这份儿情谊太重,接不起。
文栋说,“你们好好想一想,我这不是救穷,是救急。我走了。”
“你去哪里?”陈朔问。
“我约了人。”
“一定要留下吃饭!”馨美和陈朔恨不得拉住文栋,都不知怎么感激他了。
“不了,不再当电灯泡了。”文栋笑笑,嘴角有些扭曲,他快快地向门口走去,好像此地是个陷阱,不宜久留。
馨美挡在他前面,目光中充满了哀求,“你成个家吧,这样我才能放心。你去看看任晓吧。”
“好,我听你的话,去看看她。”文栋似乎不忍心看她那可怜兮兮恳求的目光。
陈朔又再次谢了他,他要送他去旅馆,但是文栋坚持做出租车。
文栋走了,眼睛里最后收进去的是馨美和他挥手时灿烂的一笑,他也为此舒心一笑。
一个人的旅程,料定是孤独的。
文栋走后,陈朔把馨美抱在怀里,刚要开口说话,被馨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她知道他要说对不起,她不要他说,因为她也有错,如果找个法官来评理的的话,她和他一样,在他们的爱里,都是有罪的人。
她哭着说,“朔,过去你疼我太多,现在让我开始疼你,好好疼你,我长大了,再也不胡闹了!”
她又哭着用小拳头捶他,嘴里嘟囔着:“三姐没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验室的事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当我是外人啊!”然后两人又不免抱头痛哭,为三姐送行。
馨美又絮叨,“你心情不好为什么不跟我说?”
哭过,闹过,歇斯底里过,到头来,才发现两人象连理树一样,谁也离不开谁;才发现人生苦短,哪里有时间在矛盾中度过。
陈朔等她平息了些,把她的脑袋搂在胸前,吻着她的头发,连连说对不起。
馨美抬头,望着自己的丈夫,他是有缺点的,甚至是脆弱的,可是她也是有缺点的,但他正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可以触摸到的,她说,“我爱你!这辈子走到天涯海角,就只爱你了!”
陈朔望着对他不离不弃的妻子,她的一双眼睛秋水盈盈,象湖水一样清澈,无比感激,他说,“那你原谅我了,我们的过去翻篇了?”
馨美“嗯嗯”地点了点头。
两双眼睛对望着,渐渐地两双瞳孔明亮了起来,眉毛弯了起来,陈朔柔声道,“宝贝儿,我们有孩子了!我们终于有孩子了!”
是啊,一顿闹腾,差点儿都忘了这个日思夜想的崭新的小生命。
陈朔把馨美紧紧地抱在怀里,象是抱着一个婴儿,他轻柔地吻她,她的身子象面条一样柔软,在他怀里变换着形状,她突然问他,“你为什么不问我昨晚和文栋去了旅馆发生了什么?”
他笑着点着她的鼻子说,“你太傻,只知道爱我,你还能做什么呢?”他是把她攥在手心里了,知道她也逃不过。
她笑他太过自信,说他差点儿一个念头涌上来就跟着文栋走了。她又笑他竞争上岗。他问她什么意思,她说你明知故问,你的竞争者是文栋啊!他不出现,你还不定牛到什么时候呢!
陈朔直接把馨美的裙子的小花边蕾丝内裤褪了下来,但在准备横冲直入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馨美问他,“你怎么垂头丧气啦?”
“你怀孕了我还能进吗?会不会伤了里面的小东西?”陈朔看着馨美,小心翼翼地问。
馨美大笑,“亏你还是医学院毕业的!问出这样二的话!”
“医学院谁去实习这个?!”陈朔辩解道。
馨美被他逗得身子前仰后合,“你进来吧,别没死没活地乱撞就行。”
陈朔进入的时候自己都忍不住哼了一声,不再象以往那样默默无闻了,“小妖精我想死你了!”
后来,他又忘了刚才的大方,纠缠着问馨美到底昨晚发生了什么,馨美拗不过她,只好老实说,“我本来想在旅馆里休息一下,但是睡过头了,就这样。”
陈朔又懊恼馨美怀孕,第一个知道的并不是即将做爸爸的他,而是韩文栋,另外一个男人。
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后的每一天,人们都要投入到正常的生活中,馨美又要投入到紧张的考医生的队伍里,陈朔还要在老板面前忍气吞声,完成自己的心血,但陈朔向馨美许诺,他一定要从抑郁中恢复过来,把他们的生活越过越好。馨美也许诺一定要好好复习考医生。
记得张小娴说过:过去的无法改变,未来还可以努力。何苦活在过往的忧伤和懊悔与未知的恐惧之中呢?活好现在,也就等于修正了过去,也等于活好了未来,时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美好的回忆却会永留心中,直到时间尽头。崩溃,愈合,崩溃,又愈合,再努力,活得比昨天好,然后渐渐变老,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吧。只有活得好,所有的眼泪才值得;只有活得好,离开的时候我才敢说,我还好,我总算没有虚度。
第二天下午两人下班回到家,信箱里躺着来自陈朔大姐夫的一封长途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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