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年轮(八十九)

第九章   初见上海滩(5)

      

我找了块稍干净点的台阶刚想坐下来,忽然看见大门右侧围了很多人,对着商店玻璃橱窗指指点点议论,走过去一看,原来窗外贴了几张大字报,标题是“陈丕显挥霍国家金钱的罪证。”文章列出了陈丕显全家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所吃中药、补药账目明细表。

具体每笔帐我记不清了,补药好像是些人参、鹿茸、珍珠粉之类的名贵中药,全家三年总金额共计58000多元。其中他老婆谢志成就吃了3万多元,她说了一句我至今记忆记忆犹新的话:“我的肚子里可以长参树了,可以开药厂了。”他的儿女们也吃了2500多元。大字报说“这些钱根据1958年江苏省一般生活水平每人每年60元计算,可以供948个农民吃一年,这是一个多么惊人的数字啊,被XXXXX分子陈丕显及其全家吸去的劳动人民的血汗一定要用血来还清。”

围观人群中有人说:“他一天的药费比我们一月工资还要多”,“他的人参恐怕超过了以前皇帝的使用量了,这对党造成了多么不良的影响”等等。

 

如果大字报属实的话,的确令人气愤。陈丕显给我的第一印象居然是个“腐化堕落”分子,毛主席曾说过他是“红小鬼”哟。

                                         

2009年的上海第一百货商店

 

我刚回到原地,就见傅安刚空着两手,一脸沮丧地走过来。

“怎么不高兴啊?你买的围巾呢?”

“唉,今天真倒霉,我钱包被人摸了。”

“啊,怎么回事?”我很吃惊。

“我选好羊毛围巾,付钱时发现钱包不见了,只好把毛巾交回售货员,她一脸不高兴,朝我翻白眼,嘴里也不知嘟哝个啥?”

这还不明白?肯定是奚落你的话呀,笨蛋!多亏你听不懂上海话,不然非得跟人家干起来不可。

“都偷光啦?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妈的,解放这么多年了,上海这地方流氓阿飞还这么猖狂,小瘪三!”傅安刚怒气冲冲。

“算啦,别生气了,找地方吃饭吧。”我肚子开始叫唤了。

“本来想请你上国际饭店搓一顿的,对不起啦,回去吧。”

“回去干嘛,都快到了,我请你呀。”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我得绷住面子,不能让他小瞧我。

“那多不好意思……”

“走吧,你别假惺惺啦。”为表示诚意,我拉着他就走。刚走两步,就见三个解放军战士身着整洁的军装,腰挎五六式冲锋枪,臂带“执勤”红袖章,排成一路纵队,迈着整齐步伐迎面走来。

“好八连来了!”傅安刚拉了下我衣服。我眼一亮,噢,真精神!真英武!

“啪啪啪……”周围群众纷纷驻足鼓掌,还有人喊口号:“向好八连学习!向解放军致敬!”战士们立定,向大家敬了个军礼后,继续前进巡逻,一会儿消失在人流中。

我真幸运,在大上海亲眼见到了“霓虹灯下的哨兵”,回去又有了一笔吹嘘炫耀的资本。

 

向西大约走了300米,来到上海国际饭店。饭店地处繁华的南京西路170号,对面是风景秀丽的人民公园。

上海国际饭店是上海年代最久的饭店之一,有三十年代“远东第一高楼”之称,曾经是上海的象征。透过她饱经沧桑的外表,我们似乎又回到了30——40年代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嗅到了大上海的奢华气息。她楼高24层,在全国独领风骚;她阅尽世间浮华,见证着悠悠历史;她似一部恢弘的史诗,一册可鉴的史书。

我俩走到大楼面前,犹如站在高山脚下,抬头仰望,立刻会感觉到一种巨大无形的压力,同时,反观自己是多么的渺小。

 

                                    

60年代的上海国际饭店

   

嗨!我虚什么?我千里迢迢到上海干什么来啦,就是要登上国际饭店,耍一回当主人翁的威风。

我们随众人拥进电梯,朝上攀升,心里一阵冲动,快点上啊!最好上到顶楼去鸟瞰全市,尝尝一览众山小的滋味,如真能登上全国最高的大楼顶端,就好比登上珠穆朗玛峰一样,那是多么惬意豪迈!

 

不过好梦难圆,电梯刚到三楼就停住了,司机解释说,上级有规定,饭店只开放三楼,不能再上了。出电梯门一看,三楼楼梯口竖着一块告示牌:“游客止步。”旁边坐着个女服务员,负责检查上楼人员证件,这才相信电车司机所言不差,我心里冷了半截,登高望远看风景的奢望破灭了,真遗憾!唏嘘一阵后,进入三楼大厅。

 

              

 

2009年的上海国际饭店

 

三楼是个餐厅,摆了三十几张圆桌圆凳,此刻已坐了不少人。三个服务员拿着售票箱轮桌卖票。我俩运气不错,刚在靠窗一张桌子坐下,就过来一个女服务员,笑盈盈问我:“侬要几碗?”我不解问道:“什么几碗?我们想吃……”,话音未落,女服务员答道:“阿拉这里只有阳春面,伏信侬看……”我四下一望,果然每张桌子上的人都在埋头吃面,碗还那么小,上海人真斯文。

我以为,国际饭店名气这么大,什么没有啊?肯定会有很多上海名特小吃,今天本想大方豪爽一回,请傅安刚搓一顿,没想到只有面条吃,有点扫兴。算了,先顾肚子要紧,便要了四碗阳春面。女服务员写好单子,从桌子上一个盘子里拿出个小夹子夹好,放进票箱后,又转到下一张桌子去了。

大约等了十分钟,一个男服务员端了个盘子过来,里面放着四碗面,每个碗沿上夹个夹子,夹子中有张小纸条,标着“9号桌阳春面。”真不嫌麻烦,大厅内里这么多人就餐,得要多少夹子?而且那夹子黑乎乎、油腻腻的,脏死了。

再瞧这阳春面却令人所望,它就是一碗清汤面,面上除了一点葱花,什么浇头也没有。不过面条很细,排列得很整齐,如美女秀发一样惹眼养眼。我吃了一口,有股清香,味道还不错,便三下五除二把两碗扫荡干净了。

“味道如何?”我问傅安刚。

“还行,醋放多了,有点酸。”

“上海人做菜,除了汤里不放醋,什么菜都放醋,酸不拉几的,难吃死了。”我身旁一位山东口音哥们说道,他碗里的汤没喝。

“南甜北咸,西辣东酸嘛,俺也吃不惯。”另一位同伴附和道。

我也不喜欢下江菜味道,填报肚子就行,大串联讲究不了那么多。

“下午上哪转?”傅安刚吃完面问我。

“去静安寺看看吧,听说里面有和尚。”我站起身,准备下楼。

“伙计,甭去了,我们刚从那边过来,和尚早被赶跑了,寺庙现在变成街道工厂了,乱七八糟的,没啥看头。”山东哥们告诫我们。

“哦,多亏大哥相告,免了我们一趟冤枉路,再见。”我好生感谢。

“不用客气。”

 

   下午,我俩在饭店对面的人民公园逛了一会儿,便坐车回接待站了。

   初次来上海,逛了南京路,大开了眼界,长了不少见识,还有幸见到了“南京路上好八连”,挺开心。

晚上在宿舍,没等傅安刚开口,我主动借给他5块钱,以解其燃眉之急。傅安刚遭此打劫,兴致大减,一副焉头耷脑,无精打采的样子,唠叨着要回家。

我也觉得上海毕竟是座工、商业城市,没什么名胜古迹,除了南京路,再无好玩之处。现已近12月下旬,天气越来越冷,据天气预报,过几天还有强台风,局势也乱,干脆早点走吧,于是第二天便向接待站预定了到武汉的火车票,争取回家过元旦。

 

等票期间,我们跟随10楼那两个北京哥们去参观了万吨水压机,又增一份收获。

1961年12月,上海江南造船厂成功制造了我国第一台万吨水压机,为中国重型机械工业填补了一项空白,也为我国的锻造事业跨进世界先进行列起了重要作用。

万吨水压机的制造成功,大大提高了我国重工业的生产水平,并在我国许多的大型工业项目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当年,万吨水压机制造成功是件大事,举国欢腾,犹如今天的“神九”上天一样。党和国家领导人刘少奇、朱德、邓小平先后视察过万吨水压机。我在八一小学看过万吨水压机的电影纪录片,有点印象,现在有这个近距离参观机会,岂能错过。

 

万吨水压机安装在闵行区的上海重型机器厂内,离外滩35公里,我们辗转来到工厂时,看见高大的厂房前已聚集了300多人,在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指挥下,把人群编组,每组100人,按顺序进厂房参观,每组参观时间限定10分钟。

       我国第一台12000吨水压机

大约过了半小时,我们进到厂房内。好家伙!五六层楼高的厂房正中,威风凛凛地矗立着万吨水压机。我们来到这庞然大物跟前,一个技术人员向我们简单讲解了水压机的基本构造和工作原理。

水压机身高20米,自重千余吨,主要由高压水箱、高压管道、上横梁、下横梁、动横梁、升降缸和主缸柱塞组成。它的四根大立柱每根高18米,粗1米2,重90吨,立柱上有几个5吨重的大螺帽,每根横梁都有几百吨。

水压机工作过程是通过操作开停阀手柄,让高压水箱产生的12000吨水压,进入升降缸,推压柱塞,对锻件连续进行锻造。

那位技术员刚讲完,正好运输车送来一个烧得通红的圆柱体铸件,此铸件直径2米,长2米,迅速被大型叉车送上砧台。稍许,工段长一声哨响,水压机动横梁上的四根柱塞同时缓慢下压,当柱塞下端的上砧接触铸件时,水压机开始锻造工作,只听一阵“吱吱”声响,铸件瞬间就被压下了十几公分。随后柱塞提起,再下压,来回十来次后,铸件矮了一半。

只可惜十分钟时间太短,还没看到最后铸件被压成啥样,我们这组人就被“请”出去了。出门一看,厂房外排队等候参观人数已达千人。

嘿!水压机威力真大,又让我开了一次眼,上海真没白来。惊叹之余,我心中充满钦佩:上海工人老大哥了不起,新中国工人阶级伟大!

 

此后,我们相继参观了上海展览馆,游览了西郊动物园,外白渡桥,第五天拿到了上海至武汉的船票。

一说坐轮船,我好兴奋,第一次坐这么远航程的船,一定很过瘾。再说,坐轮船肯定比坐火车舒服。想起前不久坐火车惨样,至今还心有余悸。

这回我们吸取了教训,一拿到票就先到街上买了一大包食品,有面包、蛋糕、上海烧饼、茶叶蛋……傅安刚还买了三瓶汽水,两瓶桔子汁。干粮储备充足,吃三天没问题。我还到报亭买了几张《文汇报》,好在船上打发时间。

为避开拥挤,我俩下午提前4个钟头赶到十六铺码头,排到了靠前位置。

晚上七点钟,我们登上了一艘昏暗无光的大船。

这是一艘海军登陆艇,长约60米,宽10米,只有甲板和底舱。船舱里除了铺满一地的草垫和吊在舱顶上的三只光线微弱的电灯,啥也没有,空气又差,很闷人。我感到纳闷,这是什么破军舰,神神秘秘的,运货还是送难民啊?

因为船票上没有座号,船上又没有船员维持秩序,人们一进舱门便快速抢占地盘,画地为牢。傅安刚机灵,进门后百米冲刺一般跑到船头右舷,把背包、食品往地上一扔,自己先躺在草垫上,占住一大块地盘,等我赶到后,一起迅速铺好床。

噢!总算抢了个好位置,我长出一口气。还不错,比火车卧铺舒服,这回不会遭罪了。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乘客继续涌入,船舱很快爆满。后上船的人很快挤入先抢到地盘的人堆中,见缝插针,争挤位置。一时间,吵闹声、辱骂声、尖叫声响成一片,甚至还有几处发生推搡撕扯。还没高兴两分钟,我又紧张起来,完了,我俩的宽敞地盘肯定不保,火车上那拥挤惨状又要重现,这混乱不堪的交通何时才能好转啊?我可是被整怕了。

 

果然,十来米远处有三个男生朝我这边看了几眼,耳语一阵,扶着一个小男生挤了过来,求我俩让出点地方。他们自称是安徽人,说话非常客气,甚至有点可怜,称这个小男生是他们同学,上船时不慎撞在船墩上,把腰扭伤了。看他那痛苦样,不像是装的,我们怎忍心拒绝?便给他们让出一块地方,三人连连点头致谢。两个人地盘一下挤进三个人,比火车上还挤,好在能够勉强躺下睡觉,不算太糟。

         

 

          六十年代末生产的271型登陆艇

 

经过一阵喧闹折腾,船舱终于平静下来。一眼望去,六百平方米底舱起码塞满一千多人,拥挤程度跟火车差不多。大家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一个个面露倦意,怨声不断,活像偷渡的难民。虽然男女混杂在一起,但由于是冬天,衣服穿得多,就算挨肩擦背,也无所谓。大串联路上,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我们那年代的年轻人,大多数思想单纯、革命,造反冲杀胆子大,公共场合男女接触却很正经,越轨出格的事鲜有发生。

 

晚八点,“呜!”一声汽笛,登陆艇起锚,缓缓离开十六铺码头。

甲板是去不了啦,外滩、黄浦江的美丽夜景也看不成了,只好在心里默默和大上海告别。

 

坐船比火车平稳多了,我们又在船头位置,发动机声音基本听不见,噪声很小。坐船另一个好处是能够上厕所。穿过底舱门,在船尾有男女厕所,大小便直通长江,这可解决了大家的“天大”问题。

开船后,舱顶排风扇打开,空气也流通了,只是灯光太暗,无法看报,和几个安徽人闲聊一阵后,早早睡了。

 

第二天早上吃了干粮,我俩急不可耐上了甲板。一出舱口,就看见高高的桅杆上飘扬着八一军旗和花花绿绿的小彩旗。二楼驾驶室内,艇长正手举望远镜凝视前方,指挥航行。

晨雾中,登陆艇平稳地航行在长江航道中间,两岸的山峦、树木、田舍时隐时现,缓缓后退,冬季农闲时节,很久都看不到一个人。

空旷的甲板上已站了数百人,有的抚摸着戴着枪套的高射机枪,和同伴议论纷纷;有的在甲板上来回慢跑;有的跟随喇叭里的音乐做广播体操;更多的人站在船舷,手扶栏杆,观赏着朦胧中的两岸自然风光。人们神情轻松,悠然自得,和昨日的吵闹争斗,判若天渊。

 

我站在船头,遥望着水天一色的长江天际,陷入沉思。大串联中的日日夜夜,所见所闻,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就像过电影,一幕幕闪现在脑海心头。

我从9月20号出门,至今已三月有余。我北上首都参加了国庆十七周年盛大游行和焰火晚会,接受了毛主席的检阅,游览了北京主要的名胜古迹和著名建筑;南下广州参观了重要的革命纪念馆;东临上海瞻仰了党的诞生地,见识了热闹繁华的外滩、南京路。

一路上,我身临其境,耳濡目染,接受光荣的革命传统教育,受到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熏陶,大大激发了对党的深厚感情,对革命先辈的无限敬仰和深切缅怀,领略了伟大祖国山河的锦绣风光。

征途中,我亲身感受了危急时刻,朋友间互助友爱,共度难关的患难真情。余江涛、史秋生、傅安刚、胡小辉,刘家伟,一张张鲜活的面容在我眼前神采飞扬;艾米尔、柳叶、董梅、江雯丽……一个个善良、美丽的倩影在我心头萦绕,久久不散。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在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我将一生铭记这段特殊的历史征途。

怀念你——大串联!

赞美你——美丽的人间情缘!

不一会儿,鲜红的太阳冉冉升起,射出万道金光,撒在江面,泛起波光粼粼;晨雾渐渐散去,滚滚长江似从睡梦中醒来,撩开面纱,唱着高昂奔放的歌声,跃起朵朵浪花,欢快地向西奔去。

登陆艇承载着人们新的希望,迎风踏浪驶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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