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拟无题七首之七

少年绮习欲都刊，聊作空花撩眼看
魂即真销能几剩，血难久热故应寒
独醒徒负甘同梦，长恨还缘觅短欢
此日茶烟禅榻畔，将心不必乞人安。

第七首也是最后一首“代拟无题”，钱先生完全从一个老人家的心态和眼光来回顾人生。年少轻狂的写意时光在老去之人的眼里就如同水月镜花一般虚幻不真实。“绮习”指代浮华的习气，“撩”字在这里读一声，是指抬起（眼）的意思。

第二句还是在做青年时代的反省。在年轻时候的逞强好胜，即便当时确实无限风光，无比销魂，但风光过后还能剩下什么呢？青年人的一腔热血只会热昏自己的头脑，而且终究会冷却下来。写到这里记起筷子兄弟的那首《老男孩》：

“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
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
只剩下麻木的我没有了当年的热血
看那漫天飘零的花朵
在最美丽的时刻凋谢
有谁会记得这世界她来过
当初的愿望实现了吗
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吗
任岁月风干理想再也找不回真的我
抬头仰望着满天星河
那时候陪伴我的那颗
这里的故事你是否还记得”

颈联钱先生开始回忆人到中年，追讨（追问检讨）那时候的自己。“独醒”出自于《楚辞·渔父》里屈子的原话：“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楚辞里的这一篇屈子与渔父的对话呢其实非常之精彩，是两个非常高深的智慧在碰撞，留下了传世的名句。除了屈子上面的话，还有渔父的歌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一句在中学的时候也都学习过，只不过当时没有了解这句话的出处与语境。现在再读此篇，真觉得无一言不传世，无一字不精彩。叹为观止！又开始跑题了，钱先生这一句是在责备自己没能与同辈同时代的人一样同命运同呼吸，反而时不时的独醒于暗夜，因而产生困惑产生自责。

一个人晚上应该做的就是睡觉，如果大家都在睡觉而你睡不着觉，只能是你自己的问题。可是如果大家白天也都在睡觉，而你却睡不着觉呢？我觉得还是你的问题，因为你不够辛苦，工作不努力，所以你不困不累。如果大家白天黑天都在睡觉，而你就是睡不着呢？我觉得还是你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可以装睡呢？这有什么难的吗？为什么让长官问你那么多为什么呢？对吧？钱先生的这句诗就是这个意思。

下一句“长恨”和“短欢”做了一个对比。一个人的生活应该是个有悲欢离合这样不同情节的剧本。而一个人的角色是身不由己的。本来说好的是演警察，结果开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卧底。说好的这出戏拍三年，结果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是三年。于是在卧底的角色中逐渐麻木，对永恒出现了恐惧，偶尔在睡梦中喊着“长官好”，惊醒后一身冷汗。我理解钱先生这句诗就是针对于中国的那一个年代。

尾联是用了杜牧《题禅院》里面的典故：禅塌茶烟。既然有杜牧的诗句，那就一定要流传一下，绝妙好诗!

觥船一棹百分空，十岁青春不负公
今日鬓丝禅塌畔，茶烟轻飏落花风

禅塌是指僧床，当然钱先生并没出家，他的最后一句是说他当时就是这样的出世的状态。悠悠然写诗论画焚香品茶，不再受世人的打扰，也不必勉强自己去听从别人的安排。从头再读这首诗，很明显钱先生在回顾自己的一生，少年，青年，壮年，老年。人要再活一遍会怎样？

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篇最仓促，字不够歌词凑。以后再也不开杨先生的玩笑了，我觉得我是上了她的当了。她一定笑出声来了.......

附：杨绛《代拟无题七首》原题注

缘起杨绛“代拟”者，代余所拟也。余言欲撰小说，请默存为小说中人物拟作旧体情诗数首。默存曰：“君自为之，更能体贴入微也。”余笑曰：“尊着《围城》需稚劣小诗，大笔不屑亦不能为，曾由我捉刀；今我需典雅篇章，乃托辞推诿乎？”默存曰：“我不悉小说情节，何从着笔？”余乃略陈人物离合梗概，情意初似“山色有无中”，渐深渐固，相电缠绵，不能自解，以至忏情绝望犹有余恨，请为逐步婉道出。并曰：“君曾与友辈竞拟《古意》，乃不能为吾意中痴儿女代作《无题》数首耶？”默存无以对，苦思冥搜者匝月，得诗七首掷于余前曰：“我才尽此，只待读君大作矣。”余观其诗，韵味无穷，低徊不已。绝妙好辞，何需小说框架？得此空中楼阁，臆测情节，更耐寻味。若复黏着填实，则杀尽风景。余所拟小说，大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