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拙作《清泉石上流》中曾经描写到著名漫画家丁聪,他是我的父执,在50年代,他一日三餐在我家吃饭。下面的一段是关于鲥鱼的:
“小丁叔叔因为怕刺而不吃鱼,但是他吃鲥鱼,价钱最贵的鱼。父亲说,小丁,鲥鱼刺最多,你偏要吃。小丁叔叔说,在《新华字典》里,鲤鱼鲫鱼鳊鱼鳜鱼,所有的鱼,只写‘肉可食’,唯有鲥鱼写‘味鲜美’,所以我只吃鲥鱼。看来小丁叔叔的讲究有学问。父亲最爱鲥鱼,春秋两季,菜市上买得到长江鲥鱼。当时最好吃的谭家菜,应季的时候总有鲥鱼。父亲向朋友推荐鲥鱼,总会说:‘小丁怕刺不吃鱼,却吃鲥鱼,可见鲥鱼之美!’”
鲥鱼确实鲜美,而它的做法只有一种,即带鳞清蒸。在五、六十年代的北京,有鲥鱼的馆子不多,除了上面说的谭家菜,记得只有东安市场北边的森隆餐馆有的买,一客清蒸鲥鱼中段在50年代末是两块五毛钱,那中段的份量不到一斤吧。总之吃过鲥鱼之后,再没有好吃的鱼了。
到了70年代,在文革的苦日子里,忽然见到鲥鱼,真是喜出望外。那是在1974年,我生活在辽宁鞍山,门前的副食品小商店里忽然进了鲥鱼,每条重约三、四斤,大的有五斤,堆成老高的一堆。再看价钱,每斤一块六毛钱,而当时的带鱼价为每斤两毛钱。我选了一条最大的,美美地请了一次客,叫朋友们分享这天下美味。后来从资料中得知,长江鲥鱼每年的产量为500吨,而在1974年产量达到1500吨,从汉朝的严子陵这个爱吃鲥鱼的饕餮之徒算起,2000多年来也没有在一年里捕捞过如此多的鲥鱼。
从1975年到1980年,在北京的菜市场总能买到鲥鱼。“桃花流水鳜鱼肥”,鲥鱼上市的季节也是桃花季,也是春天。那几年父亲住在北京东城的竹竿胡同,张姨是最爱跑菜市场的,朝阳门菜市场、东单菜市场、崇文门菜市场,都能买到鲥鱼。我每到北京,都能吃到鲥鱼。
可是到了80年代,鲥鱼不见了。80年代初,我的另一个父执叶浅予和王人美搬到八面槽的甘雨胡同,有一次在他家里吃饭,桌上没有鲥鱼,他却大谈鲥鱼。在他的家乡浙江桐庐,过去经常吃到活的鲥鱼。鲥鱼是出水即死的鱼,活的鲥鱼是什么滋味呢?在座的谁也没有吃过,当然我也没有吃过。桐庐并不在长江边上,而是在富春江边上。所谓长江鲥鱼,在富春江(钱塘江)里也是有的。汉朝大名士严子陵是富阳人,富阳和桐庐是相邻的两个县,富阳有一座“严子陵钓台”,钓的即是鲥鱼,严子陵为了吃鲥鱼,坚决不去京城做官了。
北京吃不到鲥鱼,长江边上能不能吃到鲥鱼呢?一年后母亲去南京,果然吃到了鲥鱼。江苏省委书记许家屯在新建的金陵饭店招待母亲,上了一条鲥鱼。许家屯说,鲥鱼两三年之内就会绝迹,因为疯狂的捕捞根本无法限制。鲥鱼个头虽大,却是最易捕捞的鱼,苏东坡称它为“惜鳞鱼”,因为鲥鱼只要丢掉了几只鳞片就呆滞不动,似乎想要找回那几只鳞片,如同最爱惜羽毛孔雀一般。
鲥鱼真的绝迹了,有十年时间,市面上再也见不到影子。有人说江阴长江大桥通车那一年,大约是90年代中期,江泽民回家乡为大桥通车剪彩,地方政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抓到一条鲥鱼。当然这只是民间传说,可是就在同时,北京上海广州的高级餐馆又卖鲥鱼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这些大馆子打出长江鲥鱼的招牌,卖冰冻的鲥鱼,价钱不菲,是欺人也。那不是长江鲥鱼,而是从非洲进口的鲥鱼,味道同长江鲥鱼不可同日而语。非洲鲥鱼个头小,生长期短,身上的鳞片也很小,吃起来是鲥鱼的味道,使老饕们有一点回味由头。到了21世纪,进口鲥鱼增加了缅甸和美国两种,一种产于伊洛瓦底江,一种产于密西西比河,它们的品质同非洲鲥仿佛。
鲥鱼是海中的鱼回游到江河中,而它在海中究竟是什么鱼呢?据“二流堂”的头号美食家盛家伦研究,鲥鱼是海中的快鱼回游而生成的。盛家伦是歌唱家,学识渊博。快鱼又叫白鳞鱼、曹白鱼,肉质细嫩,有很多小剌,而那些小剌是柔软有弹性的。鲥鱼也有许多小剌,也是柔软有弹性的。快鱼的外形同鲥鱼很像,只是比较扁平,它回游后,越来越大,越来越肥,通常可以游到南京一带,也有人曾经在洞庭湖里捕到过鲥鱼,那就是凤毛鳞角了。在几十年一百年以后,当我们的生态环境得到完全的改变之后,我们的后人会吃到长江鲥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