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奇句
首先讲李贺(790-816)其人。
从那两个数字,我们可以知道,他只活了26岁,和英国著名的短命大诗人济慈有得一比;其次,生活的年代在晚唐,安史之变以后的唐朝,就逐渐衰败,乱象丛生,无可救药地走向灭亡。
唐代著名诗人有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李白自不消说,神仙也,无人不知,也许有人认为将三李并提,是不是将后两个拔高了。但是,也有一些人却认为,诗人不好比高下,只是各自喜欢罢了,李贺,李商隐在才华和独创性上来说,比李白并不差,我基本同意。文人喜欢学来学去,独创太难,但是,就没有人去学三李,学不来。
李商隐在给李贺(字长吉)写的传记中说: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蚪,持一版,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弥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常所居窗中,??有烟气,闻行车嘒管之声。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许时,长吉竟死。
鲁迅而后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你看,唐朝的诗人李贺,不是困顿了一世的么?而他临死的时候,却对他的母亲说,“阿妈,上帝造成了白玉楼,叫我做文章落成去了。”这岂非明明是一个诳,一个梦?然而一个小的和一个老的,一个死的和一个活的,死的高兴地死去,活的放心地活着。说诳和做梦,在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
鲁迅这段文字写在《娜拉出走后》,原来是他在一个女子学校的演讲。娜拉是易扑生的《玩偶之家》中的女主角,有一天突然意识到丈夫并没有爱自己,不平等就没有爱,自己不过是一个玩偶。于是愤而离家。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在那种新式学校里,这是必演的话剧,我母亲就演过。但是,鲁迅却说,离家固然爽快,但如果妇女在经济上不能独立,离家以后只有两条路,堕落或者回来。所以说,妇女最要紧的是要经济地位,不然所谓妇女解放就还是没有出路,那就不如留在家里做梦为好,免得连梦都没有得做。
有时候听人说某某毒舌,其实我认为最毒舌的莫过于鲁迅了,因为你实在驳不倒。
其次来说一下这首诗的背景。
汉武帝极想成仙而长生不老,那就只好去炼丹。想要弄出长生不老的药丸肯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要求,汉武帝就铸了一个巨大的铜人,手里有一托盘,用这个托盘上所产生的露水来制丹。当然,汉武帝仍然一命归西,后来的魏明帝有些想念这个铜人了,不知是不是也想长生不老,就命令手下把铜人从长安运到洛阳。
最后铜人终归没有到,如果用鲁迅的话来说,那个铜人太重,翻山越岭实在不可能,于是手下的人就告诉魏明帝,铜人不愿意离家而扔下自己的君王,流出了眼泪,大王就算了吧。其实魏明帝是一个明白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就算了。
下面就是这首诗: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⑴,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⑵,欲立致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⑶。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⑷。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⒃。
前面两句的是说汉武帝。茂陵是汉武帝的陵墓,一般说李贺在这里表达了对汉武帝的轻视,其实有点哲学命题的意味。我们都是过客,向上帝借了一生,到头来不得不还回去。加了一个秋字就更显得有些悲凉。据说有人夜半听到在汉宫的废墟上有车水马龙,天亮后却了无踪影。接下来说的是不管旧日汉宫是多么的富丽堂皇,到头来都变成了土花(青苔)碧。
中间两句说的是魏官(魏明帝的手下)告诉铜人你得和我们一起到东面千里之外的洛阳去,铜人立刻觉得东面的来风使眼睛发酸,这个酸字挺传神。虽然那时已经是三国时候了,但对铜人仍然是汉时月,倒也不错,于是铜人在旧日月的伴随下离开家乡,不由地怀恋旧日的君王而泪流满面。
八月的长安已经是秋意绵绵,花草尽衰(就像汉一样),世间万物就是这样,由盛转衰,周而复始,永无止境,让人伤感。既然总是要离去的,那为什么要来呢?这种伤悲如果天有情感都承受不了。
然而铜人仍然得在这荒凉的月光下独自高举着托盘,缓缓离去,而家乡渭河的水声越来越小。
这首诗是李贺的代表作,非常有名,为历代传颂。特别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乃千古名句,后来不知多少人想找一句来相对,却不可得。唯一算过得去的是:月无常恨月常园。
唐代大诗人总的来说都还是挺乐观的,都说李商隐低沉,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可仍然让人心动,比李贺可要乐观得多。就像李贺这一首,读起来永远是沉甸甸的,像心上压着一块大石头,没有一点点让人喘气的地方。
其实唐代大诗人活得大都并不轻松,李商隐一生坎坷并不亚于李贺。当然,李贺死得早,但是,他写这诗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要早逝,不过是性格使然。不知是不是这种性格造成了他活不长,不过也许他把悲观都写入了诗中,反而是一个快活人,谁知道呢。
庞大的帝国终归要变成碧绿的土花,人最后会成为尘土,什么都不会留下,顶多是一些投其所好的传说。只有月光和流水依旧,至于秋风的伤感,那是因为人,而不是风,风永远都是这样吹。天不会知道,因为天无情,人也不会知道,因为我们太短暂了,
一切的一切,都不新鲜,不稀奇。人生就是如此,这个世界也就是这样。
记得有个诗人曾经说过,大意是:
没有人会喜欢痛苦和失落,但正是它们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的真实;
所有人都恐惧死亡,但只有它让我感到自己存在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