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良师益友(完)

我二00九年的秋天回国,老师请我到他家里吃师母亲手杆当年新麦磨得面的超宽面条也就是人常说的裤带面。二十来年中国有很多很大的变化,其中之一,就是很少有人请客请到家。我曾说如果有人把你请到家里,那是对你最高级别的接待;如果主人亲手做饭,宾主在家温馨共享美食,那是接待你最高级别的最高了。我是第一次到老师家里吃饭,照美国习惯,我买了些水果。韩老师和我亦师亦友四十多年,我一点不愿我和老师之间的关系有钱臭。小时候,老师授业与我,教我学习,教我做人。等我成人了,老师和我一起切磋人生,神聊天下,侃古今,说幽深。这我以为是人生最重的情谊。

老师盘坐在他的床上和我畅快聊。穿了件棕色功夫衫,扣子还是那种布蛋蛋式的。那天老师目光如炬,精神爽利,说话中气十足,笑声格外爽朗。我问老师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南山在哪里?老师说在江苏,不是我想象的在陕西。陈寅恪的恪为什麼常听人读“雀”(QUE)。韩老师解释,陈是客家人,好像是福建人。他自己就看着拼音KE“恪”读“却”。大家尊重真大师。我又聊,现代作家贾平凹,的凹应该读“敖”,常听人读“娃”。听说也是贾平凹自己就读贾平“娃”。我很喜欢贾平凹的散文,能把小说和散文都写得精彩的作家不多。《贾平凹散文》里有一篇讲台湾作家三毛死前跟他在西安有次相约但没能相见,三毛不久就自己勇敢离别人世。离世前给贾平凹写了一封信,信上郑重告诉贾作家:你的名字你不该读错,要照字典按普通话读。贾平凹的散文里说,当他一读到三毛信里的这段话,他的眼泪就哗哗地流。流完是不是还是读贾平娃。凹的确可以读“娃”,但词典上说是地名,当然了,人名地名都是名,人口牲口都是口。

贾平凹的很多散文都特别耐读。可爱的台湾三毛是这样敬重我们的汉字。

韩老师说,陈寅恪是有普通话前的大学问家,中国少有的大师,他愿意看着拼音,YINKE,读“银雀”,大家只好依他。而贾平凹岂可和陈寅恪并论。韩老师挺喜欢我的这股子认真劲。现在,读错音,写别字,在中国,太家常便饭。我因为在国内受的母语教育,加上我父亲从小要求我,“不认识的字要查字典“。现在回国和人聊,全是些牛人。有一次我和谁聊起荀子《劝学》里的锲(切)而不舍,金石可镂,被正音(气)而不舍,我问他:你多久没查过字典。他只好当面查字典。顺便复习拼音。可怜汉文字。大家都跟电视台的主持人学读音。时代进步了,看看那些胶原蛋白脸的主持人都读些什麼?有人纠正我,”秘鲁“要读”闭鲁“,那是翻译的词,P打头,准确该读“屁鲁“。聊得老师哈哈大笑。

师母做好了饭,问我们哈哈笑饿了没有。真饿了。我和韩老师就在他的床边放了一个小桌,一盘凉拌黄瓜,一只符集镇烧鸡,一瓶西凤酒,各一老(陕西话的特大)碗biangbiang面,新泼的油辣椒新鲜的蒜。在家吃饭,出点声也没什么。人生难得一好聊,一朵颐。

没想到那次在老师家享受到的老师对我的最高接待竟成了我和老师的永别。

0一二年春,老师驾鹤西去与我阴阳两隔。

消息传来,我惊诧莫名。磅礴的泪水在心里头奔腾,好像我的老痴呆也提前来了,很多个黄昏我都呆呆坐在后院,看残阳扑水,想陈年往事。良师益友四十六年,和老师永别我都不能去老师的遗像前认真地鞠上一躬,痛断肝肠。往日无数次面对面的欢快交谈,化作柳絮万千,心头絮绕。

青山不老,绿水长流,韩老师永垂不朽。你是我永远的良师益友。绵绵追思细语成这篇文字,算作永久的纪念。

2/25/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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