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上天故意的考验,我的预感不幸成实。
真的要亲自回北京去办这个无犯罪证明了!而且除去旅途,只有两天可用,两天!周四和周五。周六周日国内的派出所和公证处都休息不开门。
还坐在去古琴馆的出租车上,可能是冷气太足,也可能是惊吓过度。我忙着微信给他的时候,手都有点发抖。万里之外的美国才刚刚清晨,他一醒来就投入了订机票的行动。十分钟后把票根发过来。亲爱的,今晚去,明早六点半到,周六飞回来。
进门去跟老师请假,急不择言结结巴巴火烧眉毛,老师总算听清我坐午夜12点半的飞机。小女儿拉拉我的衣袖,悄悄地,我也能去吗?小脸上瞪着大眼睛,泪看着就要涌出来。
这才想起我回国总是带着她的,不忍心却得狠狠心,妈妈要跑来跑去办事情。。。宝贝儿你画张卡片给我好不好,妈妈带在身上去。
坐半小时出租回了家,路上还微信给北京的同学,让帮忙订旅馆,得在市中心,靠近派出所和公证处。同学说其实微信预订很方便,不过我没有国内的电话号码。要到了才能去买张卡。
九点要出门,心慌意乱扒拉几口饭,然后就是带一切可能需要的证据,能想到的都带着。不然到时哪个官老爷上嘴唇轻碰下嘴唇,说一句你回去取,那可怎么得了。除了护照,还有公证处派出所的地址电话,连以前的大学毕业证,作废的工作证,因公护照,机关大楼出入证,甚至过期的那张身份证都带上(竟然都在)。
幸好是7月,两天只需要带两件深色的T恤,路上牛仔裙,另外带一条长裤。为保险多带两件T恤,必要时作睡衣。我打算轻装出行,一个背包搞定,尽量缩减。再带些人民币,前几次回国剩下的,因为根本来不及去取,还有一张中国银行的银联借记卡,必要时可以去提款机取人民币,忽然想起这个服务需要提前跟银行开通,现在也来不及了。只能祈求没有别的支出,比如网上传言过期注销户口会被罚款。旅馆支付得用现金,希望押金可以用狮城的信用卡。。不然现金就不够了。。。
安抚好两个女儿,坐车到机场,一路微信语音着他。排队出关安检等等,12点登机。才挂断通话,约好周四早上到北京后马上去买电话卡恢复联系。
半夜的飞机,也是满满当当。因为临时订的票,座位夹在中间。左手一个貌似印度人,右手也是两个中年男。都不瘦。
要飞6个半小时,一上来就供应晚餐。。半夜一点了。。。想到自己接下来的行程,还是把肚子填饱一些比较好。印度人的先来,是素食,咖喱的色和味。看他用手指捻起一撮黄糊糊的东西放进胡子丛中的嘴里去,很担心他什么时候或怎么擦手。其他人广播说是鸡饭。打开一看也是黄糊糊的,咖喱鸡,还以为是狮城清爽的海南鸡饭,只能是空中一梦。。。 吃了几口只能放弃。
心里有事,不想睡,也没法睡,憋屈着动弹不了。只好看电影打发时间。偏偏前面的人把椅子放彻底,小屏幕都快凑到我脸上了,偏偏那触屏也没反应戳了半天,隔壁的大叔看不下去了,直接探过身来帮我按。竟然就好了。我嘟哝一句谢谢,目不斜视,心里念着,可千万别和我聊天啊,我现在脑子乱,就想一个人静一静。
幸好我错怪大叔了,人一会儿蒙着外套睡着了。飞机灯光调暗,我在飞机的轰鸣以及鼻鼾和咖喱气味组成的夜里,清醒得好像一杯薄荷冰柠檬,飞机落地后的各种行程,最优化的组合,遂在脑子里演练了不下百十遍。
早上六点半,准时到达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半小时就过完关,出门之前,找到一个联通电话卡售卖点。各种套餐,很多顾客,只有一个营业员。 小姑娘长袖善舞,或者自我感觉是那样的,这个顾客还没搞定,又接了下一个,我的手机也被接过去,柜台前已经摆了五六个。。。交钱,手持护照拍照,装卡。。。我是个手机盲,半天也上不了网,原来Google不能用,得用百度或其他。。好容易找到一个yahoo。。。总算上了。
等微信里他的信息一个接一个亮起来,已经八点半了。从机场过去西单至少要一个小时,这还是不堵车的情况。我计划好的吃点早餐然后到派出所门口等的流程 只好全作废。九点半前能到已经谢天谢地了,肚子咕噜噜地叫,不理它。
出租车上听着北京的电台主持人谈笑风生。习惯了南洋口音的耳朵,还在努力调试舒适度。一路无话,只是跟司机确认胡同的名字搅了半天,他一再问我到没到过那个地,我只好硬充说到过,把“二十多年前”几个字给咽回去了。迂回绕路赚几块倒不打紧,关键是时间,我实在输不起。
北京,这个我曾经四年读书,四年工作的地方,现在是个完全陌生的所在了。除了长安街的气派,两旁熟悉的建筑,友谊商店,妇联,外经贸部,都老人一样,随流年萎缩。当年最高档的赛特连影子都不见了,新盖的大楼拔地而起,巨大的玻璃盒子,一墩一墩摆在路边。长安街很堵,而且不让转,司机说着就钻到了往西单的支路上。继续满眼的高楼,和楼下模型一样的树木和人。我努力在其中寻找一点相识的影子。司机对我说的胡同一头雾水,我只能告他就在教委附近,教委也是旧的名字,现在是教育部。
终于在最深的胡同里看见郑王府的门了,我们单位曾在那里待过一阵子。古色古香的虽然也修葺过,但仍是显得寒碜。就像被什么不可抗拒的阴影逐渐蚕食,只留了最后一些残余。
派出所倒是没变。还在原处,门开着,谢天谢地。
我整了整皱巴巴的衣服裙子,五齿钉耙理理头发,把黑色的背包从左肩换到右肩,自我感觉像打官司的秋菊。
进了派出所的门,左手边写着登记室,里面没人,忽听到身后厉声一喝,“你哪的呀?就说你呐,干嘛啊你,”我吓了一跳,回头发现右手边的长凳上坐着两个民警,一个年纪大些,手里捧个杯子,衣领敞着,裤腿半挽,凶神恶煞地盯着我。我怯懦地楞了一秒,忽然想起这把声音就是我的媒体同学微信里录的。敢掏出手机来录,我也真服了她。
“我,我,我找刘涛。”
情急之下,抛出了唯一知道的一个名字。我在心里闭着眼睛,等着另一声如雷的斥问。
谁知,就像按对了密码,门咔哒开了!
“噢,你找刘警官啊,刘涛今儿不在吧?她出警去了吧”大叔顿时从门神变为罗汉,慈眉善目地扭头问另一个年轻人。
“我刚还见她呢。。好像跟居委会的人开会呢吧。。。”
“是吗? 哦,那你进去坐着等会吧。”大叔手一挥。 我诚惶诚恐,心跳着进来,里面又一张长椅上。铁的,我如释重负坐下,喀拉巨响,原来不稳,惊得我差点又弹起来。
猛然看清对面几个人,一个男的,衬衫上有新鲜的血迹,鼻青脸肿,手上缠着纱布;一个女的,外地口音,高跟白凉鞋,妆都花了,很心虚地辩说那信用卡是真的。穿短袖的警察一边挥手制止她,一边高声问男人的家属来了没有。
怪不得门房如此严厉,我确实像走错了地方。不由站起来,铁椅子又喀拉一 声巨响,报告我的动静。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旁边的一个门前,里面有几个监控屏幕和接电话的人。
“对不起,我是来办理无犯罪证明的。。。”怯生生的。
屋子里的人瞟了我一眼,没话。只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年轻,指指门口“都贴着呢,拿户口和公证处的介绍信。。。”
我迷茫地瞪大眼睛,假装看一遍那些规定,其实网上都有,只是我的情况无比复杂,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只好鼓足勇气,又探头进去,问那个面善的小伙子,可不可以帮我打电话给刘警官。直觉他是个刚工作的新人。新人才比较耐心。
小伙子有点为难,我赶紧又加一句“我跟刘警官打过国际长途,我刚下飞机就赶过来了。”他这才半信半疑拿起电话。
“刘警官让你在楼下等会儿,她马上下来”小伙子笑了笑。真出乎我的意料!我赶紧谢谢他,真恨不得警民一家人般握下他的手。想起我托付的那几位同学,连门都没进来,更别说找人了。
继续心跳如鼓地坐下来等,铁椅子又发出巨响。心想该怎么跟刘警官说,她又会怎么敷衍我呢?我横下一条心,就把这秋菊当到底吧,一定得要个说法!
正想着,门开了,出来一个精干利落的女警官,黑色T恤,黑色西裤。光光的额头,扎着马尾。我赶紧站起来,铁椅子又报告一声,果然吸引了刘警官的视线。她过来跟我握手。我赶忙自我介绍,她说知道知道,你从新加坡过来的吧?。
“ 您邮件里还说让我赶快回来办户口注销手续,我这就一块回来办吧”
“户口的事你得找户籍,就旁边那个门。你的情况我问过我们同事了,我们从来没办过你这样的,你出国都这么多年了,我们系统是有你的户口记录,可是也没法证明你以前的事啊。”果然是我担心的,以前没联网,信息不足,或者根本就没有。
“我知道刘警官。你们挺为难的,要是实在没法开,那您就如实给我个答复就好了,我也能拿去大使馆交差了,那边要的太急了。。。”
我一着急,说话开始有点结巴。
“您看,我连夜坐飞机赶回来的。。。周六又得赶回去,俩孩子还在家等着,真的太着急了,我。。。”说得好栖遑,我自己都被感动得两眼发热了。
“你孩子多大了,我也有个女儿”女人果然比较理解女人。可能是要安慰我,说了几句闲话,原来她比我小两岁,我夸她看起来好年轻啊,我说的是实话,她是挺帅的警花。
我说我以前在教育部下面工作的,后来考公务员去了另一个部,绝对不可能有什么问题,你看我的这些证件,我手哆嗦着从文件夹里拿出大大小小的卡片。
“你先别着急。。。”她真的把这些证件看了一遍,“我去找我们所长商量一下。”她顿了顿,
“既然你亲自来了,我们肯定不会让人白跑一趟空手回去的。”耳朵很尖地在客套话里挑出这句救命稻草,心中亮起火星来,忍不住又问,“那,那您看大概要多长时间呢?”
这一问真是唐突,求人办事,还敢催人家?
“你再等我个几分钟,我们所长刚开完会。” 就几分钟!我喜出望外,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至少不像是模棱两可地拖延。
这几分钟又在微信语音中度过,大洋另一头的人,就像坐在我身边,一直陪着我等。
几分钟后,刘警官一阵风过来,要我跟她上楼去。我谨小慎微,穿过一些办公室,来到她的桌前。
她让我记下新的身份证号码,已经升位了。说以后你注销户口或办公证需要用到。系统里的是旧号吗。然后就开了一张《无犯罪证明》给我,一式两份,一份给我,一份存档。手填的名字和日期。另外她还让我在旧身份证复印件的旁边写了我狮城的地址电话,以及护照号码。
就是这样简单吗?!我都有点晕了。激动地跟张警官拥抱了一下,互相留了手机号码,千恩万谢过,云里雾里,走出了派出所。
旁边果然还有个专门的户籍管理处。
于是乘兴拐进去,里面像银行一样,有七个柜台,门口还有一个拿号码的机器。一个客人都没有。于是取号,到第三柜台去,是个苏杭美女般的女警,一瞬间觉得比很多明星都漂亮。开口才知道也非常高冷。
关于户口的事,我原本是以为户籍会给我开个证明什么的,说我的户口在这,因为是集体户口,我手上并没有什么证件。
“你这是要开什么证明啊,我们没这证明。”
我只好又重头把开无犯罪证明公证以及需要户口的理由说一遍,特地提了刘涛的名字。可是这一回密码错了,小姑娘柳眉一竖,斜着眼鄙夷地说,
“刘涛给你开的,你去找她去吧,我这开不了。”
直觉告诉我不能再提刘警官了。
我只好低到尘土里,请教她程序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
旁边柜台几位闲着的户籍管理员也插起话来,都是看热闹,幸灾乐祸的口吻,甚至还有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并没有人真知道或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我只能一点一点地抽丝剥茧。沙里淘金。这时有另一个小姑娘,端庄贤淑很可能将来会当领导,颇与众不同些,她一脸正气告诉我我的户口卡还在教育部,不在他们这,而且我得先去公证处拿介绍信。
出了门,赶紧打电话给刘警官,她现在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刘警官倒是很实在,也预料到我会问。她告诉我片警跟教育部管行政的说不上话,不过她听说,他们很想让我们这些当年出国却没注销户口的人把户口迁走,她暗示,说不定我能以迁走的理由,把户口卡拿出来用一下去开公证,当然也只是说不定,有可能,其他的,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谢过刘警官,于是决定先去公证处探探情况,看到底需要什么文件,我做好非跑几趟不可的心理准备。教育部放在下午才去。
无论如何,最不可能开具的无犯罪证明已经拿到了。站在小胡同口等出租车去附近的公证处。迫不及待跟远方的人一起欢呼雀跃,上午十点半,初战告捷。
坐出租到了公证处,才11点。前面只有两个人。不大的厅里有冷气,还有不上锁的插座。我一边语音聊天,一边给手机充电。心情无比轻松。半小时后,轮到我了。
公证员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女人。她接过派出所的证明,头也不抬,“身份证,户口本,复印件”
我说我的身份证过期了,可是我有身份证号码;我的户口是集体户口,可是我有护照。她抬起头,
“临时身份证呢?没有?那我办不了。电脑没法扫,系统进不去。”
“我把户口卡拿来就可以了吧?”
“你等一下,我去请示下我们领导 ”我心里又燃起了希望,随即就熄灭了,
就像她说的,电脑里进不去,这不是她通融能解决的。再说这人的脸看起来跟电脑一样铁面无私。
看她跟领导在玻璃后面的房间说了一会儿,回来了,仍是一张扑克脸
“拿来户口卡也不行,我得要有照片的二代身份证。”
正说着,有电话进来,这位大姐拿起电话,面部立刻松弛下来,“还有一个呢,你先去吃,我等会去找你。”
“你上方圆去办吧”。
我一听,心剧烈跳起来,不小心脱口而出
“方圆,方圆是什么?”
“公证处啊,网上都有。”
“您有那电话吗?”
“对不起,没有。您先让一下,后面还有人呢”
上午最后一个号码进去了。
跟半小时前比,我像从天上掉进了冰窟。
大洋彼岸的人,已经听见了,我刚进去的时候,把耳机揣在包里,并没挂断。他这时候已经帮我查好了方圆公证处的地址电话。现在去也来不及了,午休时间。
我不死心,当然再求那个扑克脸大姐也没用,不过至少得确认一下,她告诉我的这个方圆,到底是敷衍搪塞还是真的指一条路。
继续规规矩矩,又心如油煎地在门外等到那大姐锁门去吃饭。我追上去,心平气和合情合理地问方圆是真的有可能办吗?她一边走,一边口气稍微和缓下来,大概看出了我的克制和诚意,不是来胡搅蛮缠的,“我跟我们领导说过了,我们这小,没办过涉外的,方圆比我们大,他们也许有经验。”
也算是小小的成果。可枝节越来越多了。跟微信语音里的人合计下,还是先去酒店办手续,休息下,午饭后才奔教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