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革命与逍遥的日子(20)
九月下旬,爸爸到军后勤开财务会议去了,要一个星期才回来,妈妈天天上班,很少管我们,我好不自在,每天睡到9点钟才起床。
姐姐回来后,晚上仍和朱家姐妹住保姆房,宽敞舒服得很。因为“威虎山”的保姆们都回衢县了,她们带的小孩已上了幼儿园。
一天,我吃过早饭来到保姆房,她们三人刚起来,脸都没洗,正在争论着什么。
“赵旭东,国庆节快到了,想不想去北京玩?”朱凤华问我。
“当然想,憋在家烦死了,不过我听广播了,中央刚发了通令,国庆期间, 禁止各地学生进京串联,谁敢去?”我表面犹豫,心却在动。
“就是,听说买去北京的火车票需要县团级以上单位开证明,控制得可严了。再说,外面正搞武斗,好危险的。”听朱华芳口气,似乎不太愿意去。她现在和李萍、方燕敏打得火热,不爱跟我们一起玩。
“不一定非得买火车票嘛,我也没钱,可以想别的办法。”姐姐发了话。她能有啥办法,难不成坐飞机去北京啊?那就更不可能了。
“你就是胆小怕事,跟赵旭东一样,难怪当老保。”朱老大教训妹妹,把我也捎上了。
……
吵吵半天,谁也没想出具体办法来。
下午,赵平找他那帮小伙伴玩去了。我和姐姐正在家商量去北京的事,卢玲玲又上我家来玩,还拎来一条鲤鱼,足有3斤重,一定是她爸爸从生产队带回来的。我赶紧给玲玲端茶倒水,大献殷勤。
自从上次在她家吃饭后,我每次一见到她就有一股情不自禁的喜悦冲动, 当着姐姐面,我都敢对她甜言蜜语。姐姐宠我,睁只眼闭只眼。只是卢玲玲总对我不冷不热的,我心里挺郁闷。
慢慢来吧,感情这个东西,急不来的。
卢玲玲没参加过大串联,听说我们要上京串联,十分高兴,当下表示坚决加入。她经常乘火车来往于广水与河南之间,对这一客运段的列车比较熟悉, 又说她三爸在郑州火车站工作,乘车的事她来想办法。
姐姐大喜,马上叫来朱凤华商议具体行动方案。
我们的计划是:先从广水坐慢车到郑州,再请卢玲玲三爸帮忙,从郑州设法乘货运列车去北京,只有这样才能躲过沿途的拦截。当然,关键就看卢玲玲的了。
我们又进行了分工:姐姐负责外交,卢玲玲联系火车,朱凤华管大家吃饭,我跑腿打杂。
我们用两天时间作准备,主要是筹集钱和粮票,水和干粮,而且一切都是秘密进行,严防大人们知道。
9月25日晚6点钟,我们四人按约来到广水火车站,每人花1毛钱买了张去东皇店的短程车票,登上了242次慢车,混往郑州。
广水是个大站,南来北往的列车都要在此加水上煤,上下车的人也多,加上国庆节前限制人员进京的缘故,车上旅客不算特别多,我们上车后很快找到了座位,姐姐和朱凤华坐到一起,我和卢玲玲分开了。
开车后,卢玲玲去找列车员打听情况,回来告诉我们,这节车厢的列车员姓江,和她认识的列车员申姐同班不同车,两人还是好朋友。卢玲玲把我们的情况老老实实告诉了江列车员,江列车员听了什么也没说,我们还是很忐忑的。
过了武胜关,江列车员把她们三人锁在列车员室,把我关进厕所,轻轻松松逃过了查票。
哈哈!今天交好运了,而且再不用为查票的事发愁了,这就成功了一半, 多亏了卢玲玲!
晚八点,列车到达第一个大站——信阳。趁下车人多,我们四人调到了一起。朱凤华下车买了一只烧鸡,味道好极了,我们就着馒头大吃一顿,庆祝首战告捷,祈盼进京之路一帆风顺。
广水距离郑州370公里,沿途大小近30个车站,坐慢车要10个小时,今晚我们将要“老牛拖破车”似地旅行了,我动起了歪脑筋。趁姐姐去厕所时,我跟在后面,要她如此这般帮我忙。
回到座位,姐姐借口怕吹风,要和对面的卢玲玲换位置。卢玲玲起初不干,架不住姐姐一个劲唠叨,只好扭扭捏捏坐到我身边,我暗喜,忙把她让到靠窗户位置。朱凤华看了,朝我不怀好意地笑笑,这个骚大姐,知道我想干什么。
坐定后,我对卢玲玲今天的功劳大加奉承,什么“人长得漂亮朋友就多”呀,什么“关键时刻举足轻重”呀,啥好听说啥,只嫌自己词藻贫乏。姐姐也在一旁敲边鼓,帮我夸她。实在没说的了,就把卢玲玲在学校宣传队的光彩历史拿来炫耀赞美。
卢玲玲开始还不好意思,脸红耳热,假意推辞,听到后来也有点飘飘然了,两眼发亮,鼻尖冒汗,看我的眼光也热辣了许多。看来是人谁都愿听好话,管他是阿谀奉承还是真心赞美,听了再说。
我见卢玲玲情绪起来了,赶紧添柴加火,叫她讲讲鸡公山美景。卢玲玲几乎每年会去鸡公山游玩,她表姐是鸡公山风景区管理员。
在我煽动下,卢玲玲热情高涨,谈兴大发,滔滔不绝地讲述鸡公山的八大自然景观和名胜古迹,不禁我们三人听得如痴如醉,浮想联翩,就连四周的河南旅客也围过来静听,纷纷向卢玲玲伸大拇指。
我很惊讶,卢玲玲啥时变得这样伶牙俐齿、口吐莲花?我更憧憬鸡公山秀美绝伦的天然风光,等从北京回来,我一定要卢玲玲带我上山游览一番。
十点钟,列车停止播音,进入夜间行车。车厢里,顶灯熄灭,脚灯打开, 很多旅客在座位上东倒西歪,进入梦香。
姐姐已趴在餐桌上睡着了,朱凤华也靠在她身边哈欠连连,昏昏欲睡。我这段时间在家天天睡懒觉,精神足得很。再说,身边挨着个美女,谁睡得着? 卢玲玲仍未从亢奋状态走出来,更无睡意。
于是,我俩便海阔天空、地大方圆 地继续海聊。我们聊完人生聊理想, 聊完理想聊文艺,就是不聊文化大革命。闲聊中,我发现我俩的兴趣爱好很相似,爱看小说,喜好文艺,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多读点书。这很自然,她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爸爸是北大毕业生,妈妈是武汉大学毕业生,她从小受父母熏陶,一直想上大学。而我自小梦想当作家,当然想继续求学深造。
谈着谈着,我俩身体越靠越紧,没有火车轮子响,肯定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和鼻息声,她柔软的小手不知啥时被我悄悄握住。
不知过了多久,卢玲玲终于说累了,率先睡着,我趁机搂住她细腰,在她白嫩的腮上轻轻地亲了一下,也不知她是装睡还是真睡,竟没有丝毫反应。
原来我俩的志向、爱好如此的接近,这不是缘分是什么?早知有今日,八一小学毕业后,我就该转学到应山一中来读书。噢不,干脆直接上四中,我俩肯定早就好上了,有王曼莉什么事啊?
一想到王曼莉,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这样朝秦暮楚、见异思迁是不是太对不起她了?甚至有些卑鄙。转而一想,这怨不得我。我三番五次写信邀你来广水,你推三阻四不恳来,分明是你先冷淡我,你做了初一,我才做十五。
想到这里,我不但在心里一遍遍地原谅自己,还产生了一种泄愤报复的快感。
姐姐我不担心,朱凤华你也当回睁眼瞎吧,回去后千万别在王曼莉面前把我卖了。
想着想着,不知啥时迷迷糊糊睡着了……
“呜……嘁哩哐啷……嘁哩哐啷……”茫茫夜色中,列车在一马平川的中原大地上飞奔。
深夜四点,列车到达郑州车站。
下车后,我们不敢出站,在卢玲玲带领下沿着铁轨匆匆朝西走。可能是郑州车站太大,夜晚管理不严,居然没人拦问我们。大约走了近千米,翻过小栅栏,来到大街上,才长出一口气。皇天保佑,我们终于没被逮住,顺利到达了第一站。
卢玲玲还是12岁时来过郑州,只记得她三爸家地址是黄石路幸福村47号, 好像靠近铁路,具体怎么走,忘得一干二净。现在才四点多,大街上空荡荡的,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我们只好借着昏暗的路灯,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乱走。
约摸走了十几分钟,看见一个公共汽车站,近前一看,是10路汽车站,从农业大学站开往谢庄站的,中途经过黄石路。我们一阵欢呼,进到栏杆里,坐在长条凳上等候公交车。
九月底,北方的秋夜已经很凉了,看着瑟瑟发抖的卢玲玲,我好心疼,真想脱下外衣披她身上,可当着三人面我哪敢呐,姐姐倒不会说啥,朱凤华还不得编排我呀,卢玲玲怕羞,一定会拒绝,那多尴尬。
约摸5点半时,天刚蒙蒙亮,电杆上高音喇叭响起庄严的《东方红》乐曲声,整座城市从沉睡中苏醒。一会儿,空荡荡的大街上,行人、车辆逐渐增多。一辆洒水车过后,10路汽车开了过来。一上车,卢玲玲就用半生不熟的河南话向售票员打听地址。售票员很热情,不仅耐心跟卢玲玲讲解,还用笔画了张草图,看来她三爸家不好找。
果然,在黄石路下车后,我们又是看图,又是逢人打听,可谁也不知道幸福村在哪。最后还是姐姐聪明,走到一个卖烤红薯的老头面前,先花两毛钱买了4个烤红薯,再向他打听地址。老头很高兴,也很热心,他让旁边的同伙帮他照看烤炉,亲自带领我们七拐八弯走了三条街才找到幸福村47号。原来这是一条老街,附近根本没有铁路,卢玲玲肯定记错了。
卢玲玲敲开门,她三爸还没上班,很快把卢玲玲认出来,一阵寒暄后,赶紧吩咐卢三妈生炉子做饭招待我们。
卢玲玲三爸叫卢文栋,三十多岁,是郑州北站编组站的调车员;三妈是铁路配件厂工人。两口子有个上小学的儿子,正在起床。
卢三爸听明我们的来意后,一个劲摇头:“不行不行,编组站现已被军管, 没有证件进不去,货车比客车检查得还严,根本没有机会。”
卢玲玲恳求道:“三爸想想办法吧,好不容易才来到郑州,你忍心让我们白跑一趟啊?”卢三爸沉思了一会儿,问我们:“只有煤车不检查,不过又脏又危险,你们敢坐吗?”
姐姐听了,口出豪言:“有啥危险?去年大串联我在湖南郴州就扒过煤车, 坐了一天一夜才到广州。”嘿!姐姐吹牛不打草稿,我怎么没听她说过?
朱凤华也连连说:“没关系,小意思。”
倒是我有点犹豫,去年在广州扒火车差点送了命,难道好了疮疤忘了疼? 不过羊城涉险是人多造成的,现在情况不同了。再说,四人中就我个一男人, 怎好意思退缩啊,我不去,卢玲玲怎么看我?
我硬着头皮跟随三人表示赞成,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卢三爸见我们决心大,便不再阻拦:“那好,你们白天就在家睡觉,好好休息,晚上我设法带你们进编组站。”
一会儿,卢三妈端上小米粥,她儿子从街上买来包子、油条,我们美美地吃了顿早饭。我第一次喝小米粥,黄澄澄,粘糊糊的,吃到嘴里,绵软细腻, 口舌生香。
吃过早饭,卢三爸三妈上班,儿子上学,中午不回来。我们在外屋炕上和衣睡了两个小时,被卢玲玲叫起来,去逛大街。
郑州虽是省会城市,但规模、繁华程度远不及武汉市,连最热闹的商业区二七路,也只有两三栋五层楼高的建筑,大多是些三层楼的中小商店。马路也不宽敞,地面到处浮盖着一层黄沙,时而还看见牲口的粪便,恶心死了,问了很多人,也没听说有什么名胜古迹。
除了卢玲玲,我们三人都经过大串联,去过北京、上海、广州等一线大城市,没把这平淡无奇的郑州放在眼里,逛了一会儿便觉得乏味无聊,催朱凤华找地方吃午饭,完了回去睡觉,养精蓄锐,晚上好去扒火车。
卢玲玲听说要回去,很不乐意,但一听说吃饭,又来了兴趣,嚷嚷着要吃“河南烩面”,说不吃它等于没来过郑州。
我也听说烩面是河南特色美食,有着悠久的历史,与北京的炸酱面、
山西的刀削面、湖北的热干面、四川的担担面,同称为中国五大面食,享有盛誉。
烩面也是风味小吃,郑州大街小巷到处是烩面馆,我们随便找了家路边小店坐下,朱凤华正要掏钱买票,被姐姐一个眼神制止了。
原来这家烩面馆卫生极差。小店总共四张小桌,两张桌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污垢,筷箱中的筷子头上还沾着葱花,引来苍蝇嗡嗡叫。最不能令人容忍的是,门口居然站着个要饭的中年男人,穿身黑衣黑裤,手拿只大碗,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
我们快速逃离了这家小店,转过两条街,找了间稍大点的烩面馆,
一人吃了碗羊肉烩面,味道的确不错,价格也不贵,比热干面好吃多了。
回到卢三爸家,我们把三间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后,又睡了一觉,一直睡到他儿子放学回来才醒。
卢三妈下班回来给我们包饺子,大家既高兴又过意不去。那年月,地方上买什么都要凭票,有粮票、油票、布票、肉票、豆制品票……面面俱到,数都数不过来。我们一来,把他家一个月的肉票都用完了。
卢三爸回家告诉我们,今夜2点钟有列开往北京丰台的运煤车,停靠在2车道,没人检查。我们听了很兴奋,觉得机会来了,只要能上车,轻而易举就能到北京。
吃完晚饭,卢玲玲和她三爸三妈到里屋叙家常去了,我们三人在外间聊天、听收音机,一直磨蹭到深夜1点钟,卢三爸带我们出发了。
从卢三爸家到郑州北站有三四里地远,此时公交车已收班了,我们只好步行去车站。那时候我们年轻气盛、精力充沛,又吃过第一次串联的苦和累,这几里路算得了什么?没用20分钟就走到郑州北站了。
卢三爸带领我们绕开马路,穿过几条小巷,七拐八弯偷偷摸进了编组站。
尽管卢三爸在家给我们讲了点编组站的知识,可一进现场,我还是被它的规模、气势所震撼,好大呀!
放眼望去,在宽广平整的场地上躺着三四十股铁道,纵横交错,犹如蜘蛛网,数十辆列货车往来穿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编组作业。
这里是亚洲最大的列车编组站,它连接华北、华东、华南、西北和西南铁路,是我国铁路交通的重要枢纽,主要担负着南北京广、东西陇海四个方向货物列车的到达、解体、编组及出发任务。
郑州铁路编组站
我们顾不得观望繁忙的编组作业,紧跟在卢三爸身后,从第一列货车底下翻过去,进到第2车道,只见铁道上停放着一列运煤列车,两边都望不到头。黑夜中,隐约看见每节车皮装载的煤炭多少不均,有的冒了尖,有的很平齐,我们挨个搜寻合适的车皮。
姐姐眼力好,很快发现一节装煤很浅的车皮,跑到跟前抓住扶手爬了进去,露出脑袋向我们招手,我们紧跟着冲过去往里爬。
当朱凤华爬上去后,卢三爸告诫我们最好不要挤在一起,那样目标大,容易被人发现。有道理,我和卢玲玲离开姐姐,跟着卢三爸继续向前找。
又走过两节车皮后,来到一节看不见煤顶的车皮面前,难道是空车?我大喜,就是它了,我让卢玲玲先上,紧跟着爬了进去。
卢三爸终于把我们安全送上了车,叮嘱了卢玲玲几句后,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煤车“呜!”地一声长鸣,徐徐离开了郑州北站,浪漫刺激的旅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