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是上海特有建筑形式,构成了普通上海人最常见的生活空间,与千千万万市民的生活戚戚相关。那时候的弄堂,不像现在的公寓房,各家各户房门紧闭,自由空间倒是有了,可自己被自己锁在里面,失去的是“人情味”,还有邻里亲情。
小时候生活在弄堂里,如果不是独门独户的富贵人家,灶间和浴室都是公用的,邻里相处关系好的话,最能体会什么叫“相互体谅”和“相互谦让”,大家共处同一个屋檐下,犹如一家人,用“远亲不如近邻”来表达邻里之间的关系最确切不过了。
每天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各家在一起烧夜饭(做晚餐)。“今天你家买了什么小菜?”,“你家烧什么好吃的?”,“谁家里来了客人?”,“哪里有新鲜竹笋卖?”…… 林林总总,所有的信息都汇集到了一个地方,那就是楼下的公用厨房。
在我们楼里,若是哪家做了点好吃的,逢年过节有一点新鲜年货,一定会想着给左邻右舍送一碗尝尝。特别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母亲从来不让把空碗送回去,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装点其他什么好吃的东西回送给邻居。当然,各家各户也都自觉秉承了这一不成文的传统美德。
邢家的厨房在三楼,在每天做饭方面,他们与我们楼下几家的沟通没有那么密切。不过,如果每逢下班又正值大家烧夜饭的时间,无论大人孩子都会停留一下,与大家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做了些好吃的也不会忘记楼下的老邻居。
三楼邢家姆妈是长宁区一所小学校的教导主任,学校里大事小事一把抓,非常能干。她在家也是主心骨,膝下三儿三女,巧的是大姐、大哥、小妹、小弟、小小妹、小小弟依次排列,一男一女间隔不误。大姐和我哥一般大,小小弟也比我大几岁。很多年以前,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个“小萝卜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可就是这个“小萝卜头”也会惹事生非,有那么一次让我父母感受到了极大的耻辱。
那年,我大约三四岁左右,还没上幼儿园。有一天,呆在家里发闷,保姆兰英又忙着做家事,只好去隔壁24号找朱家小弟玩。他比我大两岁,两人玩腻了,感觉无聊,他提议,“我们到你家楼上找邢家小小妹玩怎样?”
到了邢家才发现门是虚掩着,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年幼不懂规矩,没有私闯民宅禁忌的约束,一看家里没人,大喜!以为好机会来了,乘虚而入,象两只贪吃的老鼠进了粮仓,东翻翻,西找找,看到好吃的吃,看到好玩的玩。他们家有几间房,东西真多,对我们小孩来说什么都是宝贝。当我们把大部份抽屉、柜子里的东西都抖落在地上尽情享受时,邢家大哥回来了,他看到家里被翻的乱七八糟,大吃一惊!
两个小孩这才知道撞了大祸,吓得灰溜溜地赶快逃跑,回到家也不敢告诉大人。
第二天,邢家给我们两家的父母送来了“告窃者家长书”,罗列了我们一条条罪状,并要求照价赔偿。为此,我被母亲狠狠地大骂了一顿,说我“把家里的脸都丢尽了!”
这可是我此生犯下的极其严重的错误,每每想到这些幼稚的错误还会脸红。在此,不得不再说一下“对不起!”
小时候,我们楼里有两个“缺席”人物是很忌讳在公开场合提及的,除了宝宝姐姐的爸爸,还有一个就是邢家伯伯。
暗地里听说,邢家伯伯解放后没几年就从楼里被带走了,起先说他属于“中统局”。文革中,街道派出所找邻居们个别谈话,又说他是“军统特务”,还要大家密切监督邢家人的一举一动。那时我父亲也在审查中,罪名是“美蒋大特务,大间谍”为主要基调的“历史反革命”,难怪我们这个25号楼受到里弄革委会的“特殊照顾”,在他们眼里,我们楼里的特务活动“无处不在”。
因为邢家特殊的成份,邢家大姐原先有一个非常要好的男朋友,他曾经是邢家姆妈的学生和干儿子,长得仪表堂堂,与邢家大姐携手同进同出,恩爱有加,让邻里们羡慕不已,都说他俩“郎才女貌”。男友读上外英语系,而邢家大姐是复旦中文系的高才生,要才有才,要貌有貌。
可惜,文革期间成份论盛行,男友毕业前系领导找他谈话,说是“如果不与成份有问题的女友分开,就没有可能外派到大使馆工作”。
当大家听说她软弱的男友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忍痛割爱”的悲剧,顿感“人性经不起拷问”,为此唏嘘不已!
文革中,邢家姆妈为身陷囹圄的“军统”丈夫受了不少苦,批斗,抄家,剃阴阳头,房子被缩减……不止一次我看见她低着头,弯着瘦弱的身子和我父亲,还有其他“牛鬼蛇神”一起列队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在里弄里打扫卫生……
那时候,这样一个柔弱的中年妇女哪里还有精力去管好每一个孩子?没想到,邢家小弟交友不慎,与社会上那些游手好闲之流混在一起,被公安局以“偷窃、侮辱妇女”流氓罪逮捕。一家子有两个被手铐铐进去,可想而知邢家姆妈的压力以及他们一家在里弄里的处境。
小弟被公安局放出来之后,立即送去靠近上海的大丰农场劳教多年,等邻居们再见到他时,已经完全“脱胎换骨”变成一副“小流氓”样子了。行动诡异,早出晚归,走楼梯轻声轻脚,神不知鬼不觉,猛然撞见有可能还会吓一跳!
小弟被邢家姆妈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二十来岁的青年,三观已经形成,只有自己真正想改过自新才行。有一次,不知是他忘记带钥匙,还是有家不让回,他徒手从一楼沿着墙外的水管爬上三楼屋子里,身手敏捷真叫绝!让我有幸亲眼目睹他那套“飞檐走壁”功夫表演。
不过,他对我们都还挺客气的,从来没有耍过“小流氓”作风,偶尔撞见在一起烧晚饭的邻居们,也会像过去那样匆匆笑一笑,打个招呼。恕我不怀好意的估计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十几年邻居做下来,于情于理都下不了手吧?
在这几个孩子中,邢家姆妈最喜欢的是大姐和小小弟,每当与邻里们谈起他们俩,喜形于色实难掩饰。一个家庭中对孩子的不平等对待,免不了造成兄弟姐妹间的不和睦,在各自成长过程中带来些障碍。也在他们日后为坼迁分房利益上撕破手足情分,从而对簿公堂落下了伏笔。
文革结束后,有一天,长期被关押的邢家伯伯突然回到了上海!
我们这才知道,他是刑满释放后留在偏僻荒凉的青海劳改农场多年。不过,我们依然不清楚他过去到底属于“中统”还是“军统”?这种事情,即使是再和睦的邻里们,也是不好随便问的。
因为我前嫂子的父亲原来是青海劳改农场的干部,对这些劳改农场大概有一些了解。劳改农场通常两类人,一类管人的,叫干部、工人;还有一类被人管的,那就是犯人,劳教分子和刑满留场就业人员,统称“三类人员”。当时劳教有一个政策,统称为“四留四不留”,这就是“(1)家中无依靠者没法回去;(2)北京、上海、西安、成都、郑州等大城市不准回去;(3)沿海地区和放回去后有可能危害社会的不放回去;(4)必须要有老家直系亲属的同意接收,同意了,可以走,不同意,不能走,没人同意,没地方走。”
按照政策,邢家伯伯家在上海,即使刑满释放也必须呆在劳改农场。要不是因为文革结束,国家落实特赦政策,他恐怕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回来。当然,也需要家里的直系亲属同意接收才行。
记得当时邢家姆妈很激动,跑来与宝宝妈妈商量,到底要不要“签字同意让‘老头子’回来?”
知根知底的老邻居们哪里会劝她“不要让自己让分别多年的丈夫回家?”哪怕文革中她口口声声在大家面前说过“我是很想离婚的,但单位领导不批准!”
我想,答案其实早就在她心里头了,和老邻居唠唠只是为了缓解一下盼望已久的激动心情,顺便也和大家通个气,“我家的‘老头子’要回来了!”
邢家伯伯回来后,家中多了一口人,三楼后房那时被我家占用,他只好在晒台上搭一个很小的屋子与邢家姆妈住在一起。
晚上,从三楼晒台小屋透出的昏暗灯光,看他俩经过那么多年的磨难,依旧伉俪情深,不由联想到自己一家人在文革中与受审查的父亲划清界限,感触尤深……
邢家伯伯沉默寡言,一般不说话,走楼梯三步并作两步“蹭蹭蹭……”飞快,见人头一低擦身就过去了。
常常我望着他悄然远去的背影,会对这个过去所谓的“军统特务”心生怜意,不知他有多少世事和苦难埋藏在心里?
特别有意思的是,他还保持着过去在狭窄的牢房里坚持锻炼身体的习惯,在三楼晒台余留下的那块不足六平方米小空地上,每天夜里绕圈小跑步。
据悉,青海劳改农场地属高寒缺氧地区,重体力劳动,加上饥饿,大批劳教人员被饿死、冻死……不少国民党遗留人员和后来误判的右派,都没有能活到被释放、被“改正”那一天。正因为邢家伯伯坚持锻炼,经过这么多年的磨难,除了一头白发以外,并无老态龙钟状,看上去身体还很结实!
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每天晚上听到晒台上传来“蹬蹬蹬……”小跑步的声音,我就知道,邢家伯伯又开始日复一日的锻炼了。
不知怎的,由此联想到以前看过的小说《红岩》,里面有一个装疯卖傻的地下党员华子良,他是双枪老太婆的丈夫,在军统看守的渣滓洞,在守卫们的眼皮底下,为日后突围积蓄能量,也是这样天天绕着墙根跑。
时代不同了,练跑步的共产党换成了国民党,多具讽刺意义?
邢家姆妈后来患有挺严重的心脏病,上下楼梯都能听她气喘吁吁。很多次,不得不站在楼梯拐弯处休息一下,才能继续上三楼。
有一天,站在楼梯口,她手里提着沉重的东西,正想歇口气。看见我一蹦三跳往楼下跑,居然高兴地对我说:“今天去看医生,医生说我死得快,不会有痛苦的,这倒是件好事!”
我那个时候十几岁,正值所谓的“豆蔻年华”,对死亡没有太多的概念,可火葬场还是去过的。每次还没有进到灵堂里面,远远就能听到死者亲人们悲悲戚戚的嚎哭声。因此,对于死亡,我总是怀着深深的恐惧。从来没有看见谁会这样高高兴兴地谈论死亡?那天邢家姆妈的陈述,在我心里留下非常奇异的印象。
后来,她真的像医生所预测的那样毫无痛苦的去世了!
那天,她正坐在旅游车上,参加长宁区教育局组织的退休教师春游活动中突然走的。
为了母亲的赔偿费,儿女们唇枪舌剑闹到教育局,惊动了很大一批人,当然包括我们这些邻里们。
那时候中国法律概念薄弱,要是在北美,单位每搞一次活动,都要求职工签署“免责条款”,任何可能出现的意外事故都事先写的清清楚楚,没有什么可能的机会要求巨额赔偿。不知现在长宁区教育局是否吸取了教训?
忘了谁告诉我的,邢家姆妈最后大大风光了一下,追悼会办得极为隆重,她安详地躺在“水晶棺”里,仿佛睡着一般,四周布满了花环和前来悼念的人们 ……
想想邢家姆妈过去所遭受的磨难,恐怕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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