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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下午,在书店二楼找了本画册(《Artists -Their Lives and Works》),又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翻了一会儿画册,抬头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迟疑地看着我,我目光迎上去,他开口问,“你知道这里的wifi吗?” 我摇头。他扫了一眼书店里角角落落用电脑的人,怀疑地说,“这些人到这里来上网,不是为了来喝那么贵的咖啡的吧,这里肯定有免费wifi。” 他的笔记本电脑放在离我不远的一张木椅上,旁边还有一个很旧的本子,上面记满了字。
周末的下午,我到书店里来干什么? 我没想买书,也不想上网,甚至不是想来看书,我只是想来书店无所事事消磨一会儿。真想看书,无拘场所,不过我最喜欢的看书的地方,是幽深沉寂到可以让人昏昏入睡的地方。大学时代,消磨过很多时间在图书馆,不过其中有一半时间我不是在看书,而是去发呆,是为了那种能够白日做梦的良好气氛。我们学校图书馆阅览室的大厅特别高深,排列着质地优良的木质桌椅,厚重而沉稳,色泽温暖柔和。最喜欢的是靠窗的位置,窗子设计的又长又高,墙面冰凉,放报纸期刊的木架子立在窗下靠近门口的位置,到了下午四点以后, 窗户外面的光线就黯淡下来,散漫薄弱地斜射进来,余晖落在报刊架上。有时候还可以看见鸟从窗口无声地飞过去。那种安静至极的气氛让人很容易忘记真实的生活,时间突然变得异常缓慢,墙上大钟的表盘上,细长的秒针在不停地跳动,可是却听不到声响,转多少圈也移动不了半寸光影。阅览室里的人也是安静的,移动的脚步声小心而细碎。这时从一本书里抬起头,蓦然撞进黄昏,真是万物迷离,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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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可以跟女儿对饮,我们不谈年龄,就像朋友一样。
我给她买酒,买了之后总是说一句,不要喝醉,要节制。她乖顺地说,知道知道。过几天再聊天的时候,她问,“你喝醉过么?” 我说, “没有”。她揶揄地又问,“那你喝酒干什么?”
我喝酒是为了消愁的。愁不是悲伤,不是欲死欲活,不是可以痛快大骂出来的愤怒,愁是轻烟一样的情绪,是黄昏时分刚刚升起的月色,是夏日正午连绵不绝的蝉鸣,是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熟睡,醒来突然面对的日影西斜。岁月静好之中,总有那么一点无以言说的空和茫然。酒在那种时候,就像轻烟之中的轻烟,月色里的月色,更嘹亮的蝉鸣和更深的日光,它帮助你确定进入,再带你离开。愁是中年人的,没有那么强烈分明的色彩,不需要大醉来表达自己的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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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间,朋友接连失去三位至亲。最不能让人接受的,是二十三岁的男孩在路上走着走着,就突然跌倒离去。一点预兆都没有,好像一脚踏空就跌进了另一个世界。医生没法解释,那就用命运来解释吧。
我们用满月酒和生日宴来庆祝一个生命的诞生,在另一个世界,会有怎样的仪式来迎接一个新的亡灵呢?一种形态的结束也许是另一种形态的开始。面对死亡,我们不知所措。大家买来冥币和香,带来鲜花和食物聚集在朋友家,在后院撒酒烧纸。石头砌成的篝火台在夏天和秋天的夜里余火未烬,笑声还没消散,却突然在积雪的冬天一张张烧着祭送亡魂的纸钱。
三年前的三月,我和舅妈也曾一起在深夜站在冷风里给我爸烧纸,在楼前一块小菜园的边缘,局促简陋,一柱香的功夫。夜深人静,一股淡淡的青烟在路灯下盘旋而上,飘向家的方向,舅妈对我说,他再回家看一眼就走了。可是后来我时常想起的,并不是那悲伤的告别,而是在华灯初上的晚上,我坐在餐馆的圆桌旁等他,透过临街的玻璃窗看见爸爸被人搀扶着从车上下来,他为自己的拖累别人歉意地笑着。那时我在想,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可以在美丽的夜晚坐在一起吃饭是多么幸福。我离家多年,很少享有那样平凡的快乐。我们各自孤单。
死亡释放和解了一切,让人心怀悲悯,以更大的善意对待终将消逝的所有人和事物。我们的肉体会离去,但是善意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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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我是想写一些欢快的文字的,但是写着写着就成了这个样子。我并不悲伤,生命本身有驱之不尽的温暖和寒意。
在书店里,当那个男人在谈论昂贵的咖啡和免费的wifi的时候,我也扫视了一遍书店里的人,那些抱着电脑的人,有的甚至在戴着耳机看电影。他们为什么不留在家里做这些事?他们肯定不是来蹭免费wifi的,他们也许只是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只是为了和其他的人在一起才来的。还有可能,他们就是想到书店里独自呆一会儿,躲开孩子和家务,就跟自己独处一会儿,然后再回到每个人都躲避不开的不完美的生活中去。
我女儿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孩子,她不隐瞒她的醉酒,她把喝过的空酒瓶都从学校带回家,把它们放到书架上摆成一排,书架上的书和空酒瓶相映成趣,象征着她的青春。我把我没喝完的酒悄悄放了一瓶混在其中,而她没有发现,我因此有一种偷饮恶作剧的窃喜。
至于我的朋友,他们依然能够抑制悲伤,勇敢而坚强地逼迫自己出去旅行,看电影,跟朋友一起出门吃饭,心里流着泪,脸上仍然努力微笑。我向他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