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凡高说得上是我们最熟悉的一位。而大家更感兴趣的,可能是在画作中现身——虽然未必直接画出来——的画家本人。这与看塞尚的,甚至与看高更的画都不一样,高更离我们还有点远,或者说中间总隔着什么,凡高则永远与我们直面相对。
我们很容易凭借对凡高生平或多或少的了解,为其不同画作找到不同的心理依据或精神依据,将他所有作品都看作其生命的象征,将每幅画都看作是此人际遇与精神状况如实或与之相反——那正体现了艺术家的非凡毅力——的具体反映。
我们总觉得凡高是利用疯狂难得的间歇作画,抑或是在疯狂之际通过作画来发泄自己。然而凡高在致弟弟提奥的信中,对于很多作品的创作过程,尤其是为什么画和怎么画,都有清晰而且详尽的描述,这就很难使人相信,他仅仅是一位依赖本能甚至依赖精神疾病去创造的画家。然而若处处比照这些信上的说法去看他的画,恐怕也未必不被局限住了。
总的来说,画家凡高是个根本不愿意有所保留的人,要把自己心里的一切和眼中的一切都揭示给人看。塞尚和莫奈曾说凡高这荷兰人只不过是个灵魂;那么出现在他笔下的向日葵、星空、麦田和鸢尾花都可以说是这个灵魂的呻吟或呼喊。
然而凡高未必不是要把他的对象留在画布上,只是他在画它们的同时往往也画出了自己。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是主观地表现客观,而不是把客观变成主观。凡高对大自然里的事物都有所反应,但他的反应并不完全抹杀他对这个大自然里的事物的反映。凡高的好作品都体现了这种秩序感,而他更好的作品则体现着对于秩序感的强力挑战——我的意思是,这里存在着一种更高的秩序,凡高才能将所有内在冲突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又不予人崩溃之感,正有如在悬崖上翩翩起舞。对凡高——对其他的人也如此,而对他尤其如此——来说这也许太难,但他却常常是很容易地做到了。究竟在他那里,是什么凌驾于所有之上,统率一切,控制一切,协调一切,使得一切都达到最好的程度呢,这正是凡高不可思议和独步古今之处。
很难讲肖像画、静物画和风景画中哪一类最能代表凡高,但他所画的风景似乎内容最复杂,也许更需要上述秩序感罢。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常常极端地体会到秩序感,同时也极端地体会到对秩序感的挑战。画风景画的凡高好像更矛盾,更具内在冲突。譬如尽管他一再强调“不真实”,但画到细部却又总是相当逼真。对此我有亲身经历为证:有一年夏天在巴黎,晚上从地铁口出来,抬头猛然看见一片奇异的深蓝,想起这不就是凡高的天空么,原来他笔下也是那么真切的。
凡高描绘室内环境的《夜间咖啡馆》(一八八八)和《阿尔的凡高卧室》(一八八八),说得上是令人不安、可视为直接反映了画家精神状况的作品。除了论家一再谈到的那些,在我看来房间当中就像通过广角镜头所见似的明显过大的空旷地面,是最令人不安之处。
其实他有些风景画,也许更能显示画家已经处于疯狂的边缘。如《柳林夕阳》(一八八八)里,剑戟般硬而长的草,扭曲的枯干的树,巨大的太阳,强烈的光,天地一色狂躁的黄,其间夹着一条仿佛沸腾了的蓝色的河;还有《星夜》(一八八九)里,星云和星光不可思议地席卷了整个夜空,旁边有一弯同样带着夸张的光芒的橙黄色的月亮。但这些画给人的感觉是激奋而不是不安,大概因为不像《夜间咖啡馆》、《阿尔的凡高卧室》那样被置于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之中。而在后两幅画里,过大的空旷地面适与压抑的环境构成一种强烈的对抗。凡高画风景画时,仿佛是将自己激荡而狂乱的灵魂释放在无限的大自然里了。
他的确有不少作品显示出自己心境平和的一面,如《蒙马特的园子》(一八八七)、《拉克洛风光》(一八八八)、《有鸢尾花的阿尔勒近景》(一八八八)、《收获》(一八八八)、《星夜》(一八八八),静谧,安详,舒展,井井有条,尤其从笔触可以看出一概都控制得住。以《星夜》比较一年后的同题画作,差别实在太大了。《树林内景》(一八八七)有如一场金色的舞蹈,难得凡高能如此欢愉。《朗格鲁瓦桥》(一八八八)甚至洋溢着一种幸福感,说得上是他最接近一个正常人的时候了。
画家凡高的心情或性格更多诉诸于画中的色彩,只有内心冲突特别强烈了,形状上才有较大的改变,这或许意味着某种失控,在他最后一年的作品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傍晚散步》(一八九○)里那一对被暮色与月光吓坏了的男女,也许正是此时面对大自然的画家自己的真实写照。
这就要说到《群鸦乱飞的麦田》(一八九○)了。面对这幅据说是凡高最后的作品,很难避开他行将自杀这一事实,从而得出某种带有预设前提的结论或评价。然而凡高却说:“……画的是不安的天空下面大片延伸的麦田,我不需要故意表达凄凉与极端孤独的心情。”(一八九○年七月二十七日致提奥)这里最令我难忘的,与其说是黯淡的天空,不如说是明亮的大地,更准确地说是二者在色彩上的强烈反差与冲撞。麦田的金色浓烈得像燃烧似的,而天空黑暗得密不透风,似乎其间必须得有点什么活动一下,大群的乌鸦既像是来自天空,像是黑暗掉下的碎片,又可以解释为从麦田里升华而出,像是燃烧中飞腾的灰烬,反正它们是天空与大地的联系,像信使似的在冲突的双方之间传递着消息。
对比早些时所画景色几乎相同的《麦田里的云雀》(一八八七),那时天空与田野还是和谐的,其间盘旋着的一只云雀像个异类,但也不太格格不入,只是显得有点失落而已。再以《群鸦乱飞的麦田》比较此前不久画的《欧韦附近的平原》(一八九○),《暴风雨天的麦田》(一八九○),感觉画家的心境越来越压抑,画中的色彩对比越来越强烈,到最后那幅像是有什么忽然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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