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和爸爸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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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离开五年了, 常常想念他。

妈妈的工作总是出差,在我有限的童年记忆中几乎都是和爸爸在一起。爸爸不会给爱臭美的小女孩编辫子,就在脑后扎一把。我的棉袄大,他笨手笨脚地连棉花带面子一起向上缝一圈,鼓鼓囊囊的。有时爸爸带我参加战友团聚,一群成家没成家的叔叔们轮流扛着我。到现在,白发苍苍的老头们见到我,还说你这个胖丫头那时真重啊!

 
有些事,记得特别清楚。幼儿园升大班,平日老实乖顺的我,一通哭闹耍赖非要跟着比我大一岁的孩子们上小学,死活不要再呆在幼儿园了;爸爸没法,如我所愿。那时我家后门和幼儿园只隔一条小马路,有天傍晚,忽然听到小孩儿的喊声:“爸爸,妈妈,接我回家,接我回家”。听声音像是妹妹,一看果然是她。她小手扒住幼儿园花砖墙,两眼泪汪汪,隔着十字墙洞眼巴巴地望着家里,一遍遍地大喊。家里没大人,我不敢接她。我特别明白妹妹的心思,真的,那时想回家是我们最大的愿望!


爸爸和我

 
我和妹妹都在幼儿园全托长大,特别羡慕小朋友周三被家人接回,我们却没这个荣幸。是困难年头吧,我有一天壮着胆子从幼儿园偷跑回家,不敢上楼躲在单元门背后。爸妈回来大惊,问我怎会回来?我想了半天才说:“想回家吃点小东西”。其实那是60年代初,幼儿园的伙食比爸妈的好多了,吃完家里仅有的一点粗制点心,我还是被送回了幼儿园。
父母忙,小时我在院里很多叔伯阿姨家住过。有一天中午放学,在食堂每天和爸爸一起吃饭的地方没有看到他。跑回家,门上挂着锁,我慌了,爸爸去哪儿了?后来是爸爸同事郑阿姨带我回她家吃了饭,原来爸爸突然发高烧被送去了医院。过了这麽多年,那些伯伯,叔叔,阿姨的慈祥,温厚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们这种双职工小孩儿,都是从小脖子上挂钥匙,踮着脚尖开家门,放学开炉门做粥,拎着大饭盒到食堂买饭。后来想想爸爸那时真不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工作忙得没日没夜,还要管两个小女儿。九岁那年,爸爸把我送去了寄宿小学。请相熟的阿姨帮忙在床单,被子,衣服上都缝上我的名字。那个学校是营房改建的八排平房,一个操场,好多老师是部队转业复员的。吃饭排队上食堂,八个人一桌,每人一个绿花搪瓷碗盛饭,中间一盆菜,几张桌子有一桶稀得见影的汤。我记忆最深的是顿顿吃”熬“洋葱,吃得从来不挑食的我,很长很长时间怕闻炒洋葱的气味。那时分大礼拜小礼拜,小礼拜在学校不回家,学着洗小件衣物,打扫宿舍;跟着老师上山摘桑葚,搂酸枣,爬树采桑叶养蚕,满山疯跑;逢大礼拜才回一次家。那是一段快乐的童年记忆,也是我小小年纪学习”自立“的开始。


爸爸和妹妹

 
文革开始,砸烂了寄宿制,我又回到家附近的学校。爸爸开始训练我洗衣服,他不会用搓板,特别怵洗衣服。印象中最难洗的是爸爸的棉军装,颜色浅,下水后硬,只好拿刷子刷领子,袖口,膝盖等地方。我人小,劲儿小,衣服拧不干。但不管我洗的干不干净,衣服拧得干不干,爸爸都夸我,有时还给点奖励,让我傻乎乎地挺高兴。慢慢地,家里的洗衣活儿都归了我。

爸爸馋,文革中有一阵子没工作干,他就琢磨做吃的。其实那时买东西凭票,缺肉少油的。他鼓动我一大早没开门就到供销社排队买猪油和脊骨。到现在我还记得穿个棉猴儿站在铺子外边冻得缩缩发抖的样子。他用纱布滤掉煮烂的红豆皮,猪油炒豆沙做馅,用不知哪位亲友带来的糯米粉包团子,蒸好一看都成了“糯米饼子”。后来他去干校在炊事班干过,回来跟我说,食堂大锅菜没法好吃,锅铲像铁锨,菜都是熬熟的!爸妈做饭有分工,除了做鱼虾是妈妈的活儿,其他的都归爸爸。结婚前曾求着爸爸教我做几样菜,他说:“不用,到时候你就会了”。

文革中的记忆是混乱的,学校的生活也是混乱的。我从寄宿学校回来上四年级,还在原来的班,班主任是蒋老师。班上调皮的男孩骂她,叫她是蒋光头。有一天吃饭时,我和爸妈讲班上的事情,顺口也说“姓蒋的”。爸爸沉了脸,大声训我:“不许骂人,要尊重人,蒋老师就是蒋老师,你怎麽能叫老师姓蒋的”!

1974年高中毕业,要到郊区大兴插队,爸爸妈妈来送我。妈妈常常出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离别。远远的,我看到爸爸向我挥手,我没哭,他落泪了。

几十年过去,我插队的常庄子大队早就消失在亦庄经济开发区里。可那个年月去一趟常庄子,要转几次车从永定门坐长途,下车后还要穿过隆盛场走好远才到。有一天我正在干活,有人跑到地头大喊:小X,小X , 快回队部,你大哥来看你了!我心中纳闷儿:哪来的大哥? 回去一看,是爸爸来了。他从信上知道我的铁锨头坏了,买了个新的,辗转换车几次专门给我送来。

我下乡,进工厂后再上大学都在北京,小我五岁的妹妹大学只比我低一年,却一心想去外地。为这个,爸爸舍不得,和她没少吵架,最后还是投降,放她去了四川成都。后来的几年,爸爸妈妈都是尽量找机会去四川出差,顺便看她。

出国远游多年,开始时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直到爸爸生病,每年回家去看他,父女二人坐在病房里,才有机会好好聊聊。爸爸感叹:“你这孩子,说去探亲三个月,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爸爸是个兴趣广泛,内心丰富柔软的人。小时候随他看戏,现在还清楚记得有一部是锡剧《珍珠塔》。爸爸是个球迷,世界杯,欧洲杯,国内联赛只要转播,半夜也爬起来,没有他不看的球。他从年轻集邮,后来不止中国邮票,连孙辈们都知道从世界各地给他找邮票。他到加拿大我这里来过两次,常挎个相机兴致勃勃出门,拍天上的鸟,地上的乌龟,树上的松鼠,小湖里的鱼和野鸭子。他看人家造房子能看一上午,还和妈妈一起到电影资料馆去看老片子。他仍然热衷于给我们烧饭烧菜,就是弄得厨房里锅朝天,碗朝地,我得收拾半天。

爸爸妈妈是南京中央大学同学,从军,调干,两次都是爸爸隔山隔海追过去,又过了多年才有我们这个家。后来在医院陪伴他的那段日子里,我逗他: 除了妈妈,你年轻时还有没有别的“女朋友”?他很肯定:没有。

2012年暑假,我带着马上要上大学的小女儿回国。爸爸那时病情还稳定,就是瘦得厉害。我们返回加拿大的前一天去看他,他一定要把我们送到病区的电梯前告别,拉拉手,抱一抱,他说:等着你们再回来看我。

11月初,爸爸高烧、昏迷、病危…… 小学时那次在食堂里找不到爸爸的极大恐惧轰然在我心头升起。在飞机上,从小和爸爸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过了一幕又一幕,泪水止不住地流。

赶到医院,爸爸苏醒了。但上了呼吸机,插上呼吸管、鼻饲管已不能说话。护士怕他神志不清时拔管,还捆住手。我们要从他着急的表情,抖动的双唇猜他想表达的意思。陪伴爸爸的最后几个月,是至今都怕想起,令人心碎的一段。我们把全部期望都寄托在医生身上,希望能减轻爸爸的病痛,至少让他舒服些。坐在爸爸床边,抚摸他浮肿的手,总是想哭,但得强忍着。我最怕和他的眼睛对视,他无望的目光让我痛彻心扉。每天数次的吸痰,有的护士手法轻柔,让他舒解;有的护士手法粗硬,让他难耐;我们在旁看着竟束手无策!爸爸的煎熬,打破我一直的想法,一面实在舍不得他离开,一面又不忍他这样痛苦。之前想得再明白,这时候也难做残酷选择!爸爸的神智一直清楚,求生欲极强,医生们也没料到,病危后他竟然又和病魔对抗了近五个月。

412日,再回到北京的那个下午,一出机场我就急着给妹妹打电话。来接机的姑姐才低声说: “ 别打了,你爸中午走了。” 一时心中大怮,那种突然的,巨大的挫痛,悲哀铺天盖地涌来…… 这一次,我再没机会和爸爸道别!
 
这几年回家,那些坐在楼下长凳或轮椅上的阿姨们见到会说:哦,桥儿真像你爸……   是啊,父女之间的骨血之情,关爱之情,养育之情哪里是天上人间可以隔开的?

一人独处时,和爸爸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总在脑海里过了一幕又一幕;一想,泪水就止不住地流。我知道,爸爸在天上看着,我要过得让他开心,放心。他的厚爱已经融入我的身心,这份记忆,感恩,思念将伴随我的一生。

这几年常听这首歌......

《父亲》

 


那是我小时候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
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
等我长大后
山里孩子往外走
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
盼儿归一袋闷烟满天数星斗
都说养儿能防老
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
都说养儿能防老
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
儿只有清歌一曲和泪唱
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
都说养儿能防老
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
都说养儿能防老
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
儿只有清歌一曲和泪唱
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
 
 
 
流水小桥 发表评论于
想老爸了!
傻猫儿 发表评论于
谢谢分享。很喜欢你的博客。
注册很麻烦 发表评论于
谢谢分享!流泪了
roseyue 发表评论于
回复\'流水小桥\': “父亲的厚爱已经融入我的身心,这份记忆,感恩,思念将伴随我的一生。”握手!
流水小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roseyue' 的评论 :
我们离得太远,悲伤的感同身受。
流水小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我生活着' 的评论 :
谢谢阅读。
roseyue 发表评论于
看到最后我也泪流满面,同样也是我也没有和爸爸告别,快六年前一向健康的他突发脑梗,等我晚上飞机到达他己中午离去,这是我们一身的遗憾!
我生活着 发表评论于
父爱如山,温馨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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