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37:1972年,8岁,第一次吃桂圆干 (60年代的第二个200块钱的家族故事)

去年12月份,我由美飞北京后就马不停蹄地去了南京、泰州、南通、衢州、鹰潭、衡阳等地出差,也参观拜访了一系列自然人文景观,包括苏北沿海滩涂、水绘园、玄武湖、南孔庙(孔氏南宗家庙)、江郎山、烂柯山、龙虎山天师府、南京衢州古城墙、回雁峰、石鼓书院。再从衡阳去石家庄再游赵州桥、龙兴寺,从石家庄去徐州观戏马台,游云龙湖、马陵山。这里讲这些只是想说明,虽然我是工科生,但是我自小酷爱地理历史,现在总是想把书本上的那个地点事件具体化。所以出差给人的感觉就是游山玩水,为此国内就教大学学院有些人似乎还很有意见的。我研究生照带、科研经费照样到位、论文照发,我也不想当什么院士,管它呢。我把这样工作称为闲中偷忙。

 

就在从徐州北上准备第一次拜邹城三孟再二游曲阜三孔时,我在邹城站附近的高铁上接到了一个来电,等我去接时对方已经挂断。按照我的职业习惯,虽然发现这个电话是福州打过来的(有推销茶叶之嫌),我还是客客气气地接了。对方接电话的是一位操南方普通话的女性,她马上把电话给了另外一位中老年妇女。

这时候备感亲切的我的家乡话就传了过来:“请问是XYZ(我的大名)吗?我是友芝,你应该叫我大表姐”。我赶紧说“是我,大表姐您好!”。

友芝表姐在我提着笨重的行李走下高铁的过程中说了很多事情“。。。。,66年我父亲被打成走资派,我爸妈工资都停发了,我在上大二,每个月5块钱的助学金也停发了,两个妹妹还都小,。。。。。。实在没有办法了,我奶奶让我给老家的二姑奶奶(就是我姥姥)写信求助,我二姑奶奶一接到信就寄给我200块钱。我拿汇款单到邮局取钱的时候,人家邮局的人都奇怪,说谁一下子寄给你这么多钱啊?我告诉她是我的姑奶奶。人家说‘亲奶奶也少有寄给这么多钱的’。就是靠这200块钱我熬到大学毕业。。。。。”。

到了兖矿大厦住了下来,我马上给妈妈打电话讲述此事,妈妈平静地说,“是有这么回事儿,你姥姥(当时)告诉过我”。

我的姥姥,一个农村老太太(当时不到六十岁),在文革初期,在我姥爷我父亲都在挨整、在我弟弟妹妹都因为妈妈没有奶水而只能吃白面+小米面+糖做的面糊糊的情况下,给远在福建的侄孙女寄了200块钱!

这件事情,我过去没有听姥姥讲过,也没有听妈妈讲过,更没有听妈妈抱怨过。

第二天早晨我一大早就去了孟庙孟府,路上我突然想起来我爷爷经常说的一句话,“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不是孟夫子曰的?

过去我只记得他曰过“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这是我家六十年代第二个200块钱的故事。

 

第一个二百块钱的故事请见我博客的故事系列《故事30:1969年,5岁,第一次吃北京臭豆腐和玫瑰酱豆腐》。讲的是因为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战乱,我爷爷最终落户于他爷爷的故乡娶妻生子。60年代初,师范毕业后做乡村教师的我父亲(月薪34元),被我的姥姥看上了非让他做女婿不可,而我母亲(也是高师毕业)那时候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是被父亲视为女神级别的。为了娶上女神,我们家也不能太寒酸了吧?可是我爷爷在62年刚刚被从教师(月薪38元)下放农村成为农民,我父亲工作不到三年(期间还被下放过一年),家里还有小脚的奶奶和四个年幼的姑姑叔叔。而大跃进开食堂时生产大队把我们全家从青堂瓦舍的大院子赶到别人家一个小屋子里。其结果是房子弄塌了多一半(8间变3间),瓷器柜子衣物桌椅板凳等家当全无,被子就剩下4条,如果我父亲学校放假我爷爷学校休假就只能父子两人睡一个被窝。。。。。

怎么办?我爷爷只能求助于他那从小照顾他的婶娘,当时她在北京西城区教小学(当年她在天津直隶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和邓文淑邓大姐同班)。这位堂太祖母收到来信以后,马上寄过来200元钱、一块毛毯、一件毛料裤子和一双女皮靴(忘记问我妈是否合脚了)。这样,我爸才把我妈娶到我们家,生了我、妹妹、弟弟,才让我爸爸的后代开枝散叶到美国、英国、澳大利亚。

 

有一次电话中我和我自己的姑姑闲聊,我姑姑说“咱们村里面,姥姥家是地主的很少。就你妈的姥姥家和我的姥姥家是大地主”。我姥姥的娘家的确是地主,而且她有着一个和她亲如姐妹的娘家嫂子。

这个娘家嫂子,就是那个友芝表姐的奶奶,也是大地主家庭出身,她是带着两个陪嫁的丫鬟嫁给我姥姥的娘家哥哥的。她自己的娘家有多富?不少人知道赵丽蓉和新凤霞(80年代是赵丽蓉和古文月)演过的评剧《杨三姐告状》,这个主角杨三姐的哥哥当时就是在她娘家当长工的(而且是一个贪财的角色,并不是像电影里面那样的大义凛然)。

 

我姥姥的哥哥在北京汇文中学毕业以后回本县当了教师,年纪轻轻就死于阑尾炎。这个娘家嫂子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可是家里面有好几百亩地,又有两个三四岁的儿子,只好就这样过下去。后来两个儿子都从北京四中毕业,分别参加地下党在解放后成为干部。

我姥姥和她嫂子真的是亲如姐妹,在解放前,我姥爷在东北为“国家工作”,为八路军倒卖“镍铁”即金属镍做军火,我姥姥基本上是带着我二舅我妈妈在我姥姥的娘家过活,这样的姑嫂关系几年下来居然引不起来姑嫂矛盾,这一直让我认为我的姥姥和她的娘家嫂子都是极其有修养极其高尚的人。

姥姥和她嫂子她们共同照顾年迈的父母(我妈妈的姥姥姥爷),直到他们在大跃进中半饿半老而死。老人都不在了,这个嫂子就要到自己的儿子们那里去享福了。她的大孙女,就是友芝表姐,是一直和奶奶在一起的,她不愿意去福建莆田过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所以她就和她奶奶(我姥姥的嫂子)去了天津他叔叔家。那时候她的叔叔(我姥姥的二侄)是一个大学的党委副书记,也是有一大家子人要养,但是友芝表姐说她的婶娘对她就像对亲女儿一样,友芝表姐一直在天津新华中学上到初中。可是身在福建莆田的友芝表姐的父母仍然是希望大女儿到自己身边的。这时候和奶奶感情深厚的友芝表姐在上火车前给奶奶跪下了,最后结果是她奶奶和她一起去了福建。

 

这就是为什么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听说福建莆田的舅舅又来信了,或者是福建又寄来了茶叶、莆田又寄来了桂圆干。

就是在我8岁那年,我第一次吃到了桂圆干。打开了一层层包裹,里面是一些有些压扁了的小球球,剥开小球球的一层薄皮,里面是一个黑乎乎圆疙瘩,这个像膏药似的圆疙瘩其实仅仅是薄薄的一层肉,里面是一个不能吃的木质核,记得姥爷说“要剥皮吐了核吃”。那层膏药吃起来怪怪的,真的是膏药味道,很快地一股hou甜的味道紧跟着就充满全口。

我不太喜欢这种味道,但是我对这种味道变化过程记忆犹新。

 

1975年的一天,我亲二舅突然到后院姥姥屋里面,拿着一封信说是几个月前福建莆田大表哥写给他的。然后二舅憋了半天才缓缓地说“我妗子(舅妈)没了”。我姥姥当时就叫了起来,我二舅把信读完,我姥姥已经哭成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姥姥那样悲痛的哭过。从那时起,我也知道了一种让人早死的病叫癌症。

 

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在天津的二表舅一家视我为亲外甥一样,尤其是二表舅妈对我好极了,他们口口声声都是二姑(我姥姥)对他们可好了。在我刚到天津时,在同一大学读大四大三的表哥和三表姐经常带我回家吃饺子,记得第一顿黄花鱼就是81年国庆节那天在二表舅家吃过的。

我祖辈的老人们都离世了,我妈妈和她的表哥们一直保持着联系。2009年春节前,妈妈还专门到天津去探望年近九旬的二表哥表嫂。在九十年代,这个福建的友芝表姐,还曾经到我们家探望过我的妈妈、即她的表姑。

 

我是十多年前回国发展的,因此和过去早就认识的一个小伙伴恢复联系,他那时候已经是当地一个副处级干部了,有一次到他家,遇见他父亲就唠起了家常。我问起了当年乡下的几个熟人他都不知道。最后我提起来一个人(我妈的一个姨表哥),这位爸爸对他的儿子说,“那不是你福建莆田大姑父的亲表弟吗?”。我一愣,再问起名姓,这个多年朋友的亲姑父果然是我在福建的大表舅!

说起来话长,这个小兄弟的爷爷是当地有名的开明士绅,解放前得罪了还乡团只好全家避走去北京生活,把尚在吃奶的小儿子就放在奶妈(保姆)那里了。等解放了他们回到老家的时候,保姆一家正红的发紫,非要这个孩子给他们家当儿子,这个开明士绅真的是开明,说那也好,所以这个小儿子就随了奶妈丈夫家的姓。所以,无论如何我想不到他们是亲戚。这个小伙伴居然是友芝大表姐的亲表弟。

 

既然在元旦前和友芝大表姐联系上了,就互相加了微信,经常回忆一些老事情。我在春节前准备再做一次南巡,天津-海口-三亚-杭州-台州-福州,可是刚刚到杭州,就因为有事情而中断。我专门给大表姐买的天津十八街大麻花就跟着我做了一次旅行以后又回到天津。

 

春节后我又做一次南巡,走的是舟山-宁波-奉化-杭州-天台-临海-莆田-福州-南京路线,终于在福州见到了大表姐一家。大表姐、二表姐、三表姐、大表姐女儿,都嫁给了莆田当地人人,而我只娶了莆田人一个(我岳父的老家是莆田,我们家里领导的年逾百岁奶奶尚在莆田老家),我说这么一来我们河北人比你们福建人可是亏大了!南人北相的大表姐夫听后哈哈大笑。

 

聚会的那一天,友芝表姐给我做了荠菜馅儿的饺子,我认为那是我吃的最香的一次荠菜饺子。

 

这里面还有一个巧合,大表姐夫是土生土长的莆田人,他父母都是烈士、他姐姐是在北京工作的副部级干部,他因此是在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读的书。闲聊中知道,他的一个大学同班同学夫妇两个,在我们市政府任人民公仆,并且说他的同学是广西人(外号小广西)。巧的是我就认识这位小广西有十多年了。这位小广西,退居二线以后在2006年还亲自去过我们家探望过我母亲呢!因此,我的大表姐夫和他的50多年前的大学同班同学,通过我的电话,聊了15分钟。

 

此次清明回家扫墓回家的路上,还收到友芝表姐的短信,还专门嘱咐我回家时一定要去探望一下小广西,一定要照一些照片发给姐夫。我去这位“老广西”的家里面的时候,就把本来要给我妈的、那盒到海南岛做过长途旅行的天津大麻花给了这位让我非常尊重的当地领导干部。

 

我在国内是做环保工程的,恰好在福建福州莆田一带有很多可做的项目。有意无意,莆田福州是我要经常去的地方了,我喜欢福州西湖宾馆的榕树,也喜欢友芝表姐给我讲过去的故事,更喜欢给我大表舅大表姐的第二故乡、也是我家领导的祖居地的莆田做出自己的贡献。

 

这就是中国六十年代,生活极其困苦的时代,人与人之间互相怀疑互相隔膜的时代,发生在我家远房亲戚之间、发生在城乡之间的故事。堂太祖母寄给我爷爷二百块钱,正在北京(师范?)大学物理系读王竹溪先生研究生的堂爷爷没有怨言;姥姥寄给友芝表姐二百块钱,正在农村受苦受难的妈妈也没有怨言。

那时候,我爷爷的工资是38元/月(62年下放之前),我父亲的工资是34元/月,我堂太祖母退休前的工资是~70元/元,我二表舅的是138元/月。所以,那时候200元相当于现在的1~5万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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