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楚进良见小雨烧已退了,放心不少,又喂他些汤品补药,仍旧到镇抚司公干。
闫是举亲自到南司找他,颇是郑重地一番叮嘱安排,务令城内加紧盘查,城门加强戒备,不能让遗失之人逃出城去。楚进良面上领命,心中却更加担心小雨的处境。
回到家时,却见床上那人已经醒来,楚进良大喜,便觉有许多话想要问他。不料那人对于眼前的人、事以及陌生的环境、自身的处境仿若无知无觉,一双眼睛只是空茫地望向虚空,似醒又昏,便是楚进良做什么说什么,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竟如个活死人一般。喂他粥食,也知张嘴,也能进食,只是像个任人摆弄的瓷娃娃,毫无生气。
楚进良体谅他的状况,并不勉强,只拣些不甚重要的话题随便聊聊,却绝口不提宫中寻人之事。夜间自是不能再行搂抱入睡,只扶了他身子再以真气推功过血,疏导了他的气息经脉,又仔细生了火盆,准备了暖炉等物,替他掖好被角方才在床边椅上对付睡了。
到了第三日上,城中的局势已不容含糊,离皇上责令东厂交人的期限只剩两日,被东厂调配下的锦衣卫各卫所不敢怠慢,四处搜查打探。只是要寻之人仍毫无线索。
楚进良心知自己从私自救走小雨那一刻起便已惹下麻烦,如此藏匿他在府中,更是犯下抗旨重罪。只是眼前情况未明,若就这么把人交出去,却是无论如何狠不下心。好在自己身为南镇抚使,全权调度锦衣卫,却不会被人轻易盘查。忧心忡忡地回到府上,对下人探寻的目光也心慌起来,别是被他们走漏了风声。好在小雨未出房门半步,一应饮食需要也是由自己亲手打理,应该没人瞧见他。
进了卧房插好房门,忽听得床上那人悠悠开口:“你杀了我吧。”楚进良吓了一跳,转头看小雨早已醒了,双眼淡漠地望向自己,一脸绝然。
楚进良见他开口就说这个,也不知道要如何劝慰,遂道:“既然救了,怎么能再死?”
小雨仍是淡漠,重复道:“杀了我吧,活亦无趣,不如死了干净。”
楚进良见他一副不死不活的模样,辜负自己两日来救他的一番心意,心中略略有气,道:“当日你在池中奄奄一息之时,倒还知道求我救你,所谓鸟兽鱼虫尚且苟活,男儿丈夫怎么轻言赴死?”
小雨冷笑一声,竟挣扎着起身下床,只是身体虚弱,一个趔趄险些坐倒在地。楚进良赶紧上前扶起他,“你这是干嘛,身子刚好些,不宜起身走动。”
小雨挣开他的怀抱,“是我糊涂了。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只是死在府上,却要拖累了楚大人。”不由分说便去开门。
楚进良见他任性,拦住门敛颜道:“站住。不许走!”
小雨见他拦得霸道,不禁恼了,“爱生爱死是我的事,只要不连累楚大人便是,你凭什么不许我走!”
楚进良平日里并不是巧言善辩之人,见小雨一脸别扭摆出针锋相对的架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总不见得要以锦衣卫镇抚使的威严奉皇命拿他归案吧。见他不顾安危也要坚持出门,情急之下干脆挡在门前,“我私自救你,已经犯下重罪,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小雨停下动作,看着楚进良一脸焦急的模样,出言挤兑,“既知如此,你却因何救我?”
楚进良闻言一愣,心下却也没个究竟,寻思半晌方道:“你还这般年轻,有智谋有武功,还生的一副好容貌,干嘛非要去寻死呢?”
小雨闻言一阵冷笑,“原来如此。想必楚大人是怕我死了便没人偿还你这救命之恩了。好,我既连累了大人一场,的确不能说走就走。”说着猛然一把拉开自己的前襟,脱下楚进良那件月白里衣,露出苍白的胴体,走近几步,“小雨此刻身无长物,连衣服都是大人施舍的,唯剩这具皮囊,大人喜欢,只管拿去。”
楚进良望着小雨冰冷的眸子,知道他这番自暴自弃的举动实因绝望到了极点,默默捡起地上的衣服,包住他的裸体,感到那身子不知是气愤还是绝望,瑟瑟发抖,便伸手环住他肩膀,拥进怀里,柔声道:“你别这样,我救你,并无他求,是真心想你好好活着。”
小雨也是一时激动恶语相向,心里自然知道楚进良一番诚意。默默地靠在这宽广温暖的怀中,任他抱着,二人均自无言,一任时光流逝。
许久,楚进良见小雨逐渐地平复了情绪,知道他仍旧虚弱,却倔强地不知保护自己,便扶他躺回床上,拿被子裹紧,又将个暖炉塞进他被子里。小雨斜依在枕上,看楚进良这一番动作已做得轻车熟路,心中感激,终于对他展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楚进良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笑容,微微翘起的唇边尚有一丝少年的羞涩,但斜飞的眼角和低垂的羽睫却妩媚动人,一时只愣在当地。
小雨自御花园的那次初遇便觉得这位镇抚使与众不同,心中早已生出三分好感。这几日朝夕相处,自然知道他对自己的怜惜关照之恩。此刻见他一双望着自己的眸中情谊真挚,褪下威严的表情,更显得眉目清俊,面容英挺。刚才那一个拥抱,虽然是出于安抚,却融化了自己满腔的绝望,似乎置身于他宽广的胸膛,在这世上便不再是孤苦一人。却不知道心中想着这些,脸上的笑容也染上了一缕羞涩。
楚进良见他加深了笑颜,不假思索已脱口而出:“你笑起来多好看,别再寻死了好不好?”。
小雨想起旧事,表情黯了黯,“楚大人为了救我,费了好多心。可惜小雨无非是一个残废的阉人,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你切莫再称我为大人。小雨公公在宫中也是执掌后宫大权,何苦自贱呢?”
小雨长叹一声,“后宫……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远离宫闱,做个普通人,便是从兵卒做起,有志有勇,何愁他日不能驰骋天地,建功立业?可叹偌大紫禁城,天子之下,全是身陷深宫不得自由的扭曲之人,斗心争宠,到头无非是在后宫寸许之地逞个威风,可悲可笑。”
楚进良听他言下之意,自有怀才不遇的凄凉,想象宫廷大内幽闭的生活,却也令人生叹,不禁道:“既是如此囹圄,莫若逃走如何?”
小雨见他此言说得颇是真挚,不禁苦笑,“逃?我自幼入宫,无父无母,无族无家,又是个废人,也不能娶妻生子再组家业,又能逃到哪儿去?”说罢不禁红了眼眶,许久方才道:“更何况这几日宫中怕是正在到处寻我吧?”
楚进良听他问起这个,一时支吾,不知是否当讲实情。
小雨看他模样,心中已是了然,“大人身为锦衣卫南镇抚使,自然是了解情况,却不知是圣上派人寻我还是昭德宫寻我?”
楚进良见瞒不过他,只能照实说:“圣上限令东厂全京城地找你,你若不想回宫,这会儿决计不能出门!”
小雨闻言眉头紧锁,“既是如此,我更不能久留。贱命死不足惜,大人事业前程岂可因此尽毁。”言毕又要起身。
楚进良上前一把按住他,正色道:“你当我楚进良是什么人?若是担心连累,当日就不会冒险带你出宫!”想想又道:“我并非怀疑你什么,只是实在不明你何故竟想寻那短见,圣上又因何大动干戈紧追不放?”
小雨脸现痛苦神色,话到口边终究不知如何启齿,半晌,才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我说我非奸非盗,却有谁信,如今竟闹得满城通缉拿我。我自诩胸有丘壑,又有谁在乎,无非就是一个以色邀宠不男不女的太监。我觉得受尽屈辱,了无生趣,也没人理会,还要说我不识恩德,不知好歹。哪有人在乎我想什么,说什么?又有谁把我当个人看?难道这样也非要活下去吗?”
楚进良听他言语如此绝望,抓紧他肩膀坚定地道:“我信你,我在乎,我当你是兄弟,所以你要活下去!”
小雨呆望着那双真诚的眼睛,紧锁的心门终于崩解,轻轻唤了一声“进良哥”,哽住声却说不下去,一颗泪水潸然跌落眼眶,落在他手上。
楚进良心潮起伏,一腔怜惜溢满胸膛。自己向来心无挂碍,处变不惊,可遇到眼前这人,一颗心总是没由来地被他牵动,哪怕与他并不算相熟,却怎么也放不开手似的。这一滴清泪,烫得周身血液沸腾,一声进良哥,叫得他恨不得永远伴他左右,护他周全。
少时出屋吩咐厨子拣一些滋补清淡的菜肴做了,楚进良把菜饭端回屋内,与小雨围桌漫谈。眼见小雨虽不再提轻生之事,却仍然闷闷不乐。不敢再言宫闱话题,便只挑些自己故乡童年趣事,或者入仕前拜师学武、游历江湖的往事说与他听。
小雨虽然天资过人,又早慧独立,但毕竟是从小长在皇宫大内,所学尽是服侍奉承,察言观色之道,接触的也无非是官场起落,人心险恶之事,哪曾经历过许多自由自在的人生乐事,慢慢竟听得妙趣横生。
楚进良虽非健谈之人,但看到小雨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儿少年般的天真表情,心中安慰,嘴上便讲得更加生动。尤其谈到进京前曾经云游拜师,行走江湖那段快乐、自在的岁月,直把小雨听得神往不已。
小雨性格克制隐忍,自小便强迫练就一副喜怒不言于色的本事,在万妃宫中,便是同龄一起长大的太监宫女,也没有足以推心置腹的友谊,更没试过和一个像楚进良这样的兄长无拘无束畅所欲言地交往。渐渐的,被他的坦率所感染,破天荒地讲了不少自己幼年的遭遇,及至艰辛处,倒是楚进良比他更加郁愤难平。尤其是谈到前些时日闫是举将自己抓到东厂毒打一节,眼见他恨不得时光倒流,替自己出头评理的样子,心里满是感动。
楚进良素来不喜闫是举为人作风,但他权高势重,惯以锦衣卫总指挥的姿态号令众人,却也敢怒不敢言。两人说到尽兴处,幻想着种种捉打羞辱那东厂厂公的场景,一时笑作一团。
楚进良看小雨白瓷娃娃般的脸上表情终于丰富起来,黑曜星一样的眸子里闪闪透着聪明狡黠的光芒,诡计连连乐不可支的样子,仿佛回到扁带比武初识时那个活脱少年,心中宽慰。见他心情好些饭菜也吃得多了一些,只恨不能停驻时光,让他多一点儿自在快乐。
两人兴高采烈直聊到半夜,楚进良担心小雨病体未愈,不敢让他久坐,便劝他早睡。小雨见楚进良仍拼了椅子,打算睡在床侧,心中不忍,拉了他手道:“进良哥,你若不嫌弃,就一并睡吧。这本是你的屋你的床,连日被我占着,却让你睡得辛苦,我心中多有亏欠。”
楚进良见他难得敞开心胸,语带真挚,便也不再推辞。
二人熄了灯盏上床。楚进良仍旧运气助小雨推宫调息,想起心中疑虑,便说与他细细商议。
小雨知道楚进良对自己的伤势颇为关心,这几天来推宫过血也着实耗费了他很多内力,便不再隐瞒,将张敏之事和盘托出。见楚进良对他杀人一事未置一词,不禁问道:“你不怪我心思歹毒,做事无情吗?”
楚进良笑笑,“我说过相信你。你做事自然有你的难处和用意,更何况这世上之事本就难分善恶,无非是各为其主,江湖如此,宫中亦如此。我行遍江湖,又入朝为官,怎不懂其中的道理,却又怪你何来?”
小雨没想到他能这般维护自己,心中更添几分安心。见楚进良反复探他脉息,询问张敏手法,又试着注入真气不断疏通受损之处,这样的心意,便是要装也装不出来。自小到大,只见有人为了利益巴结自己,却不曾有人如此真心地关照自己,十几年筑起的坚硬心防早已慢慢融入这无边的如水月夜。
黑暗中,二人各自躺下,却都想着心事,无法入睡。许久,方听楚进良语带沮丧道:“可惜单凭我的内功修为仍是不能为你拔除张敏注下的阴毒,怕是以后你这体弱体寒的毛病会如影随形,尤其是自身武功受制,无法运气抵抗之时,恐怕伤身甚重。”
小雨黯然一笑,“我命运多舛,活着不过挨得一时算一时罢了,也不差多添一桩堵心事,进良哥别为我这么费心。”
楚进良闻言心里堵得难受,不知要作何言语,心中暗自发誓来日定要寻觅良策,帮他除了这病根。
黑暗中,却听小雨轻声唤了一声“进良哥”,楚进良答了,却不见下文,不久又听他轻唤“进良哥”。
楚进良翻过身,借着月光看着他的侧脸,夜色中小雨眼里似乎闪着泪光,声音却掩饰得毫无破绽,轻轻道:“刚刚听进良哥说起往事,才想起似乎我有一个亲哥哥,只是幼年兵荒马乱,全家被杀,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估计早就死了吧。”
楚进良曾听他提到无家无族,知道他身世凄凉,哪敢多问。却听小雨轻声道:“很羡慕你还记得那么多童年的乐事,我却不知何故,把幼年的事都忘记了。除了记得生在瑶乡,连自己的名姓和生辰八字都搞不清楚,家人长什么样子竟也无法回忆真切。亲人死的死,寻不见的寻不见,留在记忆里的,都是不堪回想的血色。偌大京城,孑然一身,便是偶尔想叫一声娘,叫一声哥哥、姐姐的机会也没有,今朝有这机会,就让我多叫几声哥哥吧。”说罢轻笑了一声,却翻身朝里不再出声了。
楚进良知他说得轻巧,背转的身后不知藏了多少心事,一颗心早被那清瘦的背影揉碎了,伸臂从身后将他揽进怀里,情动处只说出一句“有我呢”,却把手臂抱得更紧了。许久,感到他单薄的身子终于绷得不那么紧了,朦胧之中,似乎淡淡地应了一声。
正所谓,天欲晓,思未了。
可惜那时的楚进良并不懂不相见,便可不相恋,不相知,便可不相思的道理,一夕玉人在怀,却付一生痴恋。而那时的小雨也不明白不相伴,便可不相欠。不相惜,便可不相忆的缘故,依着背后那温暖的肩膀,又怎知他日缘情一字,颠簸红尘。
翌日不到晌午,楚进良就从司里赶回来,手里提了大包小包,还有一坛上好竹叶青。小雨惊讶地看他摆开满桌酒菜,又见他打开一个软布包,拿出一套做工颇为精致的儒袍方巾,语带不安道:“我那些衣服大了,不适合你穿,想着帮你买一身,又不知买什么好。逛了半天,想你若穿了这样,定然也不输于那些富家公子哥,你试试吧。”见小雨一脸迟疑,方才解释道:“昨日你说不知生辰为何,我便想了个冒昧的点子,不知你可愿借今日让我为你庆个生?”
小雨接过那身衣袍,见白袍蓝衫,竟是漂亮,里衣束带,冠佩鞋袜一应俱全,心知这个看似威严的男人内心却是纤细,只觉得眼内又有些泛酸,虽是早已打定主意离开,却不忍拂了他好意,忙扯出笑容道:“好,我这便穿与你看。”说罢换上那身全新的衣服,果然便是一个弱冠年华的翩翩公子,眼角眉间,更带了几分与生俱来的风流。
楚进良看着他俊美不可方物,心中喜欢,遂给他倒了清茶,自己斟满酒杯,笑道:“敢问公子今年贵庚?”
小雨却不接茶,也自满了一杯酒,“多谢进良哥费心为小雨操办,我从未做过生日,既然你挑了今日,往后年年今日便当是小雨生辰之日。五岁那年进宫,不想已有十年还多了。”
楚进良感慨道:“如此你今日便是十六岁,我却要长你十岁了,真是惭愧。”
小雨笑道:“进良哥功名在身,武功卓越,年纪轻轻,便官至镇抚使,号令锦衣卫,保社稷,侍君侧,威名传遍宫城内外,何须自谦?小雨得与进良哥相交,幸甚至哉。我虽不善饮,今日这酒,却要先干为敬。”言毕,与楚进良碰了杯,竟是一饮而尽。
楚进良见他原本苍白的俏脸瞬间染了红晕,一看便知绝非善饮之人,这番欣然举杯,倒是为着自己,心中不免暗暗欢喜。
二人推杯换盏,畅所欲言,直到日已西尽,月上枝头,仍是兴致高昂。
楚进良乘着酒兴,壮言道:“我想,虽然京城戒备森严,但城门守卫,皆能从我的调度。等你身子再好些,哪日便寻个机会放你出城。你离了京师若无所依靠,便往我老家避一避吧,那里离此地千里之外,民风淳朴,我父母兄嫂定然也能给些照应。待得风声松了,你再回来。不论如何,总好过你妄怀伤悲,自寻死途。或者……如若我日后不做这官,便与你一起到江湖上走走,大江南北,驰骋纵横,却也落得自在逍遥,快意人生!”
小雨听着楚进良描绘的美好未来,心中五味俱全。也罢,就放纵自己沉醉在今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一次无忧无虑的小雨,千种期待,万般心愿,都付人生一场醉吧。
等楚进良酒醒,却已是日上三竿。房中哪还有小雨影子。一惊之下,酒醒了大半,欲夺门去寻,只见门上贴了一张字条,字体端正,却书:“小雨从此不存于世,愿锦绣前程,勿以我为念。”
疯狂寻了几日,只不见那人踪影。皇上那边过了五日期限,却也不再提寻人之事。托人往昭德宫打听了,回报却说不见小雨公公回来。楚进良便如失魂落魄一般,竟不知日子是怎么过的,恍恍惚惚,忧心不已。
直至京城下了第一场初雪,才听手下人议论,御马监派了一位年轻俊美的掌印,名作雨沁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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