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年轮(一百二十九)

第十四章  火红的军营(5)

 

我当兵五年,带过两次新兵,数69年这批兵的伙食最差。全站的老中队食堂经过一年的建设,多少都有些储备,再养个猪种点菜,生活已大有改善。新兵连只是个临时单位,柴米油盐菜每星期都要去基地后勤拉。那年月人们热衷于搞运动,谁去搞生产?又要备战备荒,地方给部队的供给越来越差。

 

在新兵一连,我第一次吃到了除玉米以外的粗粮:小米、高梁和青稞面,难吃至极,印象遭透了。

小米本是好东西,熬粥喝是补品,听说当时北京只有孕妇凭票才能买到。可供给新兵连的小米是三年翻仓的陈霉小米,里面还掺杂了许多稗子。淘米时,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空米壳。伙房可不拿小米熬粥,而是煮成干饭,吃到嘴里,如同嚼糠,干燥难咽。我每次都要默诵着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才能勉强吃半碗。

 

高梁米煮稀饭稍好点,不过那玩意儿吃多了胀肚子,不易消化,东北人怎么拿它当宝呢?

 

最难吃的要算西藏的青稞面。青稞类似内地北方的大麦,你说大麦谁吃啊?除了造酒只能喂牲口。食堂用青稞面粉擀面块,吃起来就像啃橡皮,粗糙而粘牙,吃完也是肚子胀,拉屎困难,有点像小说里描写的“橡子面”,可能只有藏民消受得了。

 

本来早饭玉米粉发糕就够难吃了,现在中晚餐每周又增加了三顿粗粮,还让不让人活?难怪齐瑞霖遇到吃馒头时,一顿胀5个。不过再难吃也得吃,我是班长,可不能在新兵面前流露出怕吃粗粮的情绪。

新兵一、二连的厨房挨着,在一中队右边,离车库大约150米,是两间破败不堪的干打垒土坯房,当然没有饭厅。吃饭时,两个连十几个班在各自厨房周围找块地方,派值日生打来饭菜,分给每个人,蹲在地上吃。遇到刮风就惨了,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碗里经常吹进沙尘,新兵说是老天撒胡椒面。

有一天午饭后,来自十二中队的炊事班长苏长生刷锅,不小心触到了身后烂墙上的断电线头,发出“啊呀”一声喊叫,屋外的人急忙冲进去,看见苏班长右手掌被电击伤,烧糊了一大块,赶快将他救下,报告杜连长,打电话叫来站里小车,送到卫生队医治去了。

 

4月28号,“九大”新闻公报传来特大喜讯:在党的九届一中全会

上,伟大领袖毛主席当选为九届中央委员会主席,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当选为副主席,正式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党内二号人物。

 

会议选举了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文革的陈伯达、江青、叶群以及张春桥、姚文元等一伙所谓代表新兴力量的造反派势力进了政治局,而像陈毅、聂荣臻、徐向前等功勋卓著的老帅只给了个中央委员。

 

毛主席在会上作了重要讲话,发出了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号召“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当时从字面上理解这两句话,给我的感受是: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胜利结束了,一切即将步入正轨。如果“九大”早一年开,我肯定会继续读书求学,当个什么兵啊。

               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在九届一中全会上

 

“九大”闭幕后,新兵连开始全面学习会议期间毛主席讲话、林彪的政治报告、代表发言及大会文件。学习形式仍然是先由付指导员大会宣讲,再分班讨论。付指导员不愧是军校毕业,每次给大家讲课只写个提纲,话匣一打开就滔滔不绝,主题清晰,层次分明,干政工也是一把好手。

不过他私下里却跟我说,他还是喜欢当连长干实事,当指导员就是卖嘴皮子,言多必失,容易得罪人。付指导员这种话都跟我说,说明他不拿我当外人。我当然高兴。

 

付指导员经常参加四班的讨论。有一次,说到珍宝岛战斗英雄孙玉国在“九大”发言,毛主席两次起立为他鼓掌时,我突然想起汤文改的话“付洪玉参加过抗美援朝”,便对大伙说:“付指导员15岁就参军入朝,给当杨得志司令员当警卫员,欢迎他给我们讲战斗故事好不好?”

“好!”

众人马上鼓掌,向付指导员投去惊讶钦佩的眼光。邻近的5、6班闻声迅速围过来,跟着起劲鼓掌,引颈待听。

付指导员一怔,随即敷衍道:“过去快20年了,不记得了,现在讨论九大代表发言,不要跑题。”

王好友立即接话:“怎么是跑题?毛主席在九大上说要准备打仗,你给我们讲战斗故事就是落实九大精神,这也是战备。”

“说得好!指导员讲一个吧。”大家兴趣更盛,掌声更响,把一排的新兵也吸引过来了。

 

付指导员见拗不过,就把五次战役时,志愿军和美军大打坑道战的战斗讲了几段,硝云弹雨,尸横遍地,听上去比电影《上甘岭》中的场面还要悲壮惨烈。可他并没谈及自己,那是因为他当时是杨司令的警卫员,只能在兵团总部保卫首长安全,怎能上前线冲锋陷阵?不过我已经很佩服付指导员了,这么年轻就参加革命,我15岁在干嘛?

 

付指导员讲毕,全连都围过来报以热烈掌声。不知不觉中,我们接受了一次宝贵的革命传统教育。

 

五一节后,一中队要用车库,新兵一连搬到了大树里火车站。

车站左边有个小院子,里面有三四间干打垒土坯房,驻扎着铁管处的八连,负责大树里、162、153三个车站的管理和几千米铁路路基的养护工作。

小院再往左是连队的厨房和饭堂,八连很友好,把其中一间饭堂给新兵连作厨房,另一间作连部,其余三个排在连部前面搭帐篷。这是我第二次住帐篷,那种滋味早已领教。

 

从火车站向南步行十几分钟便是大树里,当时营区仍在搞基建,听说乱糟糟的,我从没去看过。

 

到大树里后,新兵训练已近尾声,只剩下投手榴弹和实弹射击两项科目。投弹仍是模拟训练,考核时只要达到30米及格线就行,并不投实弹。可能农村兵力气大,才练3天,我班人人达标。特别是刘玉贵,没见他费多大力,居然一掷就是45米,在全连恐怕也是数一数二的。

 

这次实弹射击训练条件好多了,56式步枪枪基本上人手一支,保证大家有足够的摸枪机会。每天除了练瞄准,还要熟悉枪的性能,要做到蒙上眼睛能熟练自如地拆装枪的部件。我记得还练了一天刺杀,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实弹射击全班总成绩在全连拿第一才是我的目标。

 

为了取得好成绩,除了正常的训练外,我还逼他们加练。中午休息时,我画了12个小胸环靶贴在帐篷壁上,让大家趴在铺上练习。

 

训练中,我班绝大部分新兵情绪高涨,自觉刻苦,只有齐瑞霖常发牢骚。他对刘花说:“赵班长训练不讲科学,只会搞疲劳战术。练射击主要是掌握要领,要巧练……”马上遭到刘花反对:“没有时间积累,哪能掌握要领?”

 

其实齐瑞霖说的是对的,刘花脑袋笨,当然只知苦练。不过我不能支持齐瑞霖,那样会打击大多数人积极性。

这个齐瑞霖,别光买嘴皮,到时打不好,我看你怎样向我交代?

 

五天后进行实弹射击。付指导员因家属来部队探亲,请假回10号去了,打靶由杜连长指挥进行。

靶场设在铁路对面的弱水河边。五月初,祁连山雪峰消融,大量的雪水汇成一股200米宽的洪流,由南向北,缓慢流经大树里,穿过甘肃和内蒙交界的大铁桥,朝10号方向流去。

 

上午八点,阳光冉冉,晨风习习。全连在杜连长率领下,列队精神抖擞地到达靶场时,站军务股长刘兆佩和张参谋早已等候在河边,他们说是来指导监督新兵连打靶的,其实是来过枪瘾的。

珍宝岛事件后,全军战备工作加强了,新兵实弹射击子弹由六发增加到9发,仍然打第一练习:卧姿100米胸环靶。我心里有点担心,这几天尽逼新兵训练了,自己就没练过几次瞄准。不过我自信基本功和经验在,9发子弹打个70环应不在话下,不会给新兵当笑柄。

全连在沙滩坐下,看军务股的人试枪。只见刘兆佩走到靶位前站定,端起56式步枪对着靶心“叭叭叭叭……”一阵速射,十几秒钟打光了一弹槽子弹。报靶结果:10发子弹,83环。

“啪啪啪啪……”全连响起一片掌声。

妈呀!真厉害,立姿无依托哟。

接着,张参谋和杜连长换成卧姿速射,成绩也不错,都在70环以

上。

我向身旁的史排长夸刘:“瞧你们刘指导员,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枪打得又快又准,换我去打起码跑一半的靶。”史排长笑笑:“那是,不然怎么招女人喜欢?”他说的那事我也有所耳闻。

 

刘兆佩,1956年入伍,原是三中队指导员。在四站,无论是军政素质还是工作能力,他和三中队长刘明生那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春年后,站里风传他与X中队女技师胡搞,被人抓了现行。部队男女作风在我们那个年代极易招人议论,28号就巴掌大块地方,很快传得满城风雨,而且什么版本都有。后来听说马政委爱才,把他调到司令部当了军务股长。不久,那个女技师也调走了。

稍许,打靶正式进行,杜连长发口令指挥。射击场只设了三个靶位,按排班顺序一组组来,进展缓慢。1小时后轮到二排,史排长、我和陈金山先打,新兵们静静地坐在离靶位20米处观看。

我冷静默诵要领,把握好节奏,三分钟内分三次击发完9发子弹,第一个完成射击。一会儿报靶,9发子弹,我打了74环,其中有2个10环,还不错。史排长72环,陈金山79环。四班新兵一阵欢呼,这一定是送给陈金山的。

 

第二组王好友、赵玉顺、刘玉贵的成绩都在75分以上,好,不愧

是四班的骨干,我吃了个定心丸。

 

万没想到第三组的齐瑞霖首个三发子弹竟打了30环!给了所有人一个大大的惊喜。嘿,这家伙今天要爆冷!正当我瞠目结舌时,他却不打了,放下枪,把头磕在枪垫上。

出状况啦?史排长一个眼色,我俩一齐跑了过去。

 

“史排……赵班长,我……我今天会打90环吗?”齐瑞霖抬起头,激动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

“赶快继续射击呀,超过时间是要取消成绩的。”史排长催促道。

嗨!原来这小子野心发作,还没打完就狂上了。我真想臭骂他两句,但是不行啊,他现在需要的是鼓励,是保持镇定的心态和节奏。

我生怕刺激他,把口气放得极为平和:“你先不要想结果,快静下心来,按照要领一枪一枪打,一定打高分。”

齐瑞霖还算听话争气,重新稳住神,连打两个7环后,又打了两个10环,最后总成绩为84环,比刘股长还多一环,大大地露了脸!

 

最终实弹射击成绩统计结果:全连及格率91%,四班平均75环,全连第一;齐瑞霖84环,获个人第一,可把他高兴坏了。
 

今天齐瑞霖居然能打5个10环,这就不像是瞎蒙的了。真他妈邪

门,难道是我把他看扁了?后来我问和他同一大队出来的李冀平,才知道齐瑞霖的爷爷是打猎出生,齐瑞霖从小就爱玩猎枪,肯定练过。难怪他平时训练满不在乎,原来心里有谱。

 

不管怎样,我都要感谢齐瑞霖,没有他的出色发挥,我班拿不了第一,因为三排7班只比我班少一环。

几天后,新兵训连结束了。在全连总结表彰大会上,我、史排长、六班长苏跃明(新兵)、7班长刘XX(三中队孝感兵)荣获嘉奖。这是我入伍后获得的第一个嘉奖,心中十分高兴。

回六中队前的一个星期天,我约陈金山、王好友、赵玉顺以及五班新兵陈振喜,坐火车去10号看望付指导员。他们都是付指导员和杜连

长从磁县接来的兵,平时又爱在一起打篮球,彼此感情笃深。

那时,从清水到东风车站,每天只有单程客运火车,去10号出差办事必须住一宿。从大树里到10号大约1个半小时。

 

付指导员的家在二招后面的临时家属区一个单间里,又小又破。房间里除了一张双人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几件简单的行李,别无它物。

 

我们到来后,付指导员很高兴,忙把怀里三个月大的女儿交给他爱人,去邻居家借凳子。付指的爱人热情大方,端茶倒水,拿出花生瓜子招待大家,还当着我们面和付指导员打情骂俏,既显摆了夫妻恩爱又活跃气氛。那场面,我羡慕死了。

 

我向付指汇报了打靶情况,说到四班和齐瑞霖双夺全连第一,他立刻当着陈金山他们几个面夸耀我:“这是你们赵班长严格要求和管理的结果,你们可不能埋怨他。”我明白,付指导员是在给我长脸。

 

“怎么会呢?我们都特别感谢老班长,希望他留下。”陈金山真诚说道。

“就是就是,我举双手赞成。”王好友连连点头。

“赵班长还得了嘉奖,全连只有四个人。”赵玉顺告诉付指导员。

“赵旭东表现不错,带新兵的确有两把刷子,应该奖励。”付指导

员说得很随意。听口气,给我的嘉奖是他在连里就定了的。

那一刻,我突然冒出个念头:我不回六中队了,就跟着付指导员干,他到哪我到哪。

 

我早就想过了,六中队起码有一半的人有过专业培训,加上那么多大学生技师、高中生,他们要文化有文化,要技术有技术,已成为工作上的骨干和主力,而我入伍就当老炊,如今什么也不懂,只能当个可有可无的勤杂工。

 

还有个原因,就是我从招待所回来后,明显觉察到吴指导员对我的轻视,像吆鸭子似地把我赶来赶去。领导不睬你,干得再好也白搭。

 

与其回去打杂,不如就在新兵连另起炉灶,反正大家都在一条起跑线上。何况我已经打下良好基础,有一帮拥戴我的热心兄弟,更有欣赏、看重我的付指导员。在一个有能力有水平的领导手下工作,也是我最大的愿望。

想到此,我也不避嫌了,直接对付指导员说:“付指导员,你和吴

指导员说说,就让我留在新兵连吧,我保证好好干。”怕他不信,又重重加了一句:“我是认真的哟。”

三位新战友也异口同声:“我们都要求赵班长留下。”

 

付指导员回答虽快,但显得勉强:“我当然求之不得,可不敢打包票,人员调动是要经过站里的,哪那么容易?”

这话让我很失望,原来他并不在乎我,我上什么杆子呀?

我们大约在付指导员家坐了一个多小时,起身告辞,去二招吃晚饭。出门时,付指导员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赵旭东你还是回六中队去吧,实话告诉你,新兵连结束后,二连分配,一连暂时不分,去7号打井种地。我正在办调动手续,也不回连里了。”

噢,原来如此。我急问他调哪去,他说没定,并要我保密。说完拍

拍我肩膀,感慨道:“人生就是缘分,缘分来了,好好相处,缘分尽了,泰然分离,让我们记住这段时光吧。”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商店买完日用品就乘火车回大树里。车上,陈金山他们问我付指导员啥时回新兵连,我故作轻松回答:“他说假期一结束就回来。”其实心里充满惆怅,好不容易遇到个好领导,又他妈有始无终。我在部队和指导员就是没有缘分。

 

吃过午饭,我依依不舍地告别杜连长、杨副指导员以及四班的弟兄们,和刘士宽一起步行回28号。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