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妹 --遥远的故乡之五

职业: 外科医生 业余爱好: 旅游, 文学, 京剧, 工作之余喜欢写些怀旧散文, 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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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上上下下和所有的亲戚都叫她杏妹,家里的四个小孩叫她奶妈,虽然她从未给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喂过奶。杏妹是小二婆婆的陪嫁丫头,在我的印象中,杏妹长得人高马大,黑黑的脸,眼睛小小的,一点也不好看,说起话来也是高声硬气,我们见了她都有些怕。不过杏妹人虽长得粗气,却做得一手好刺绣,她绣的花卉和飞禽走兽栩栩如生,远近都闻名。与杏妹相反,小二婆婆长得很娇小,脸很白,两颊经常带些红晕,象擦了胭脂,很是好看,原来她在生过第四个小孩后患了产后痨,经常上火。小二婆婆是填房,与小二公公差了二十多岁年纪,当初她父母贪图小二公公家有钱,只想把女儿嫁个好人家,因为家境不好,妆奁不多,陪嫁丫头也只有杏妹一人,所以她嫁过来时亲戚朋友连家中的佣人都有些瞧不起她。听说她嫁过来后一直抑郁不欢,她与杏妹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妹,所以一直未把杏妹嫁出去;杏妹也不愿和她分开,虽说她只是个陪嫁丫头,但家里的大小事都由她说了算,小二婆婆反而不管事。小二婆婆拖了几年,在解放前夕去世,她去世时,四个孩子最大的才八岁,杏妹悉心照料这四个孩子和小二婆婆在世时一样。小二公公那时已五十多岁了,也没有再续娶,亲戚中的女人们对此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小二婆婆临终时向杏妹托孤;另有一种说法是杏妹想吞没小二公公的家产,不许小二公公再娶。不管哪种说法,反正小二公公没有再续弦是事实。

小二公公是我祖父堂弟的堂弟,他是小房,为了有别于另外一个二公公,所以上上下下都叫他小二公公,他也确实长得小头小脑,人倒很和气,也很喜欢小孩,四个子女见他一点也不怕。我小时候印象中的他通常戴着一只西瓜皮帽,穿着长衫马褂。他年轻时学过中医,因为镇上没有医生,所以请他看病的人也不少。他也出诊,出诊时坐一顶两人抬的轿子,那轿子很小,蒙着黑布轿帘,平时歇在堂屋里。我和他家的孩子年岁相仿,经常在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有一次我藏在轿子里,不知怎么睡着了,家里人找来找去找不到,后来还是小二公公想起来会不会藏在他轿子里,倒真给他说准了。小二公公还很诙谐,他会弹古琴,还一定要教我,送了我一张琴,据他说是用雷击后的梧桐做的,是琴中的上品。可惜我对音乐毫无天赋,对那象天书似的琴谱亦如坠云里雾中,学来学去才弄懂了古琴有七弦十三徽,不过也总算还学会了一曲“大仙翁操”(初学时的练习曲),那“仙翁得道,得道仙翁,仙翁仙翁得道”的单调节奏胜似催眠曲,我弹着弹着就会打起瞌睡来。小二公公为教我弹琴还给我讲了个笑话,说是从前有一个人弹古琴弹得很好,但一直因为未找到知音引为遗憾,有天晚上,他在花园里弹起了一曲怀念故人的颇为伤感的曲调,此时从围墙外隐隐传来哭泣声,他循声寻去,看见一个老婆婆在哭,感到大为惊奇,这老太居然是他的知音。他就问她是否因听了琴声而哭,老婆婆点点头,他颇为感动,接着又问:“你听懂我弹的什么吗?”老太止住了哭声回答道:“听了先生弹的声音,让我想起我死去的丈夫来了”,他赶紧追问为什么?老太说:“先生你弹出来的声音和我那丈夫在世时弹棉花的声音一样,不由得让我伤心落泪”,老先生一听大为扫兴,拂袖而去。小二公公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让我们大笑不止。这古琴最终我没有学会,文革时为怕招来麻烦,我母亲一定要我把琴劈开生煤炉,要是留到现在就值钱了。

解放后斗争地主,小二公公因为平日给人看看病,为人又和气,农会的人倒没怎么难为他,象征性的斗争了他一次,不过此后看病不许他坐轿子了。小二公公去世时我已经开始学医了,为了表示对我的期望和关心,他还送我一个银的瘪膨(中医用来向咽喉喷药粉的器具),这东西我从未用过,现在把它当作古董收藏着。

解放后小二公公家境大不如前,他于六二年去世后,家中没有进账,更是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杏妹起早摸黑给人做些针线贴补家用,与四个孩子勉强度日。杏妹娘家是贫农,他兄弟再三劝说她回家,她都不肯。六四年搞四清运动,工作队不知听了什么人反映,一定说她是漏划地主,这可把她气坏了,老太赶到工作队队部,与四清干部大吵大闹,围了好多人观看。据说后来惊动到县里社教工作团,才没有把她划为地主。小二公公去世时,四个孩子都还在求学,杏妹省吃俭用,让他们一个个成家立业;这时小二公公亲戚中以前讲杏妹看想小二公公家产的人反过来翘起大拇指又夸奖起杏妹来。杏妹活到八十多岁,她抚养大的几个孩子对她很孝顺,四个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大家都劝她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可杏妹哪儿也不去,仍住在土改时留下的两间厢房内,房间内引人注目的就是墙上挂的两张发黄的照片,一张是小二公公年轻时的,还是瓜皮小帽;另一张是小二婆婆的,小二婆婆那张照片看上去很年轻,也不知杏妹怎么在文化大革命破四旧中保存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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