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Hall曾经写过一些短文?”Zach告诉我:“他高中里喜欢写东西,刚好又遇上一个很好的英语老师,指点过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还发表过一个或者两个小故事。”
我点点头:“帮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看到过几本日记本。”
“你翻了?”Zach直视我的眼睛,我知道瞒不过他,便老实地再次点头:“翻了一点点。”
事实上,我不止翻了一点点。
本子很普通,破旧的封皮上工整地写着“Hall 1”,之后同样的本子上依次标着Hall 2、3、4,打开第一本的第一句话就吸引了我——
There are two good things in life: freedom of thought and freedom of action.
Hall问我:“你为什么看我的日记?”
我问Hall:“你为什么写作?”
“因为毛姆说过,”Hall一本正经地说:“为了使灵魂安宁,一个人每天至少应该做两件他不喜欢的事。”
这个理念如果用Hall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每天过着一株民居后院的杂草般的生活。
一方面,他被社会的利益驯化着,掌控着;另一方面,他依旧被允许在自己的领地中过着或多或少随心所欲的生活。
这种冲突中有和谐的氛围,使得他的小作品非常的杂乱无序,但依然很可读。
我心里始终相信,“改变”,是他写作的原动力。他一直在不断地试图改变周遭的世界,试图改变自己,甚至试图改变我。字里行间我能读得出来,他在奋力扭转局面,想把生活改变成他期待的样子。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他已经摆脱了毒品的影响,生活变得规律又平淡。
Hall说:“It’s like slack tide.”
“什么是Slack tide?”我问。
“Neither coming in, nor going out.”Hall解释道:“潮汐最平静安宁的那一刻。”
嗯,想想都很美好的画面。
“不好意思,我扯远了,”Zach清了清嗓子,用有点公事公办的口吻问我:“你最后一次见到他,大概是什么时候?”
“35天前。”我很快回答:“他叫我不要再去找他了。事实上,我也决定不再去找他了。”
“为什么?”Zach问完立刻反应过来,嗓音里带着无力的伤感:“你看到他又复吸了,对吧?”
我咬了咬嘴唇。
Zach接着问我:“注射?”
“没有,”我说:“至少我没有亲眼看到。”
我和Hall的决裂来得非常意外,我们俩都猝不及防。
究竟是什么话题引向了争执,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Hall对我说,其实我根本不爱我的先生。他说中国女人需要依附在某个人身上才有安全感,需要男人的安抚,需要生活的安适,只要这些被满足了,对方是什么样的男人便根本不重要。
“So called 日久生情,fuck that shit!”Hall用一种鄙视和厌恶的神情,对我喊:“有人保障你的生活了,有房有车有老公有娃了,感觉到有人需要你,你沾沾自喜了,对吧?Then why the fuck are you here?!你赋予你的家庭太过崇高无上的地位了,你知道吗?其实,这种被洗脑教育种植出来的感情不堪一击,完全没有防卫能力。”
“你懂个屁!”
“宝贝儿,你想不想知道,”Hall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目光看着我,重复一遍:“你想不想知道,一位最体面的女士身上,会隐藏着什么样的野性?”
我承认,我害怕了。
于是,我翻着花样用最大的力气来跟他对骂,直到最后的决裂。
摔门之前,Hall还在冲我喊:“只有没有主见没有自我的人才接受狗屁的道德规范,一个有自我有主见的人,会有自己的人生准则!”
而我最后一句话是纯纯的中文:“滚你妈的蛋!”
我回到家里,迎接我的是灯光温暖,欢声笑语。
我爱我的生活,也完全认同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也看得到它带来的井然有序安定团结白头到老的幸福。但是,我也能真切感受到血液里那种强烈的暗流涌动,渴望着另一种生活,一种狂放不羁桀骜不驯的旅程。
内心深处,抑制不住一个念头:这样过完一生,我总觉得欠缺了什么。
也许Hall是对的,爱情最大的苦涩,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日渐疲惫。
这时候,Zach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告诉我:“Hall给我写了几句话,揣在他口袋里,纸张湿透过,字迹又很乱很难辨认,但是大概的意思就是他把他的那些写文章的本子都留给了你。属于他的东西,可能还需要一阵子才能清理干净,归档完结后,我会按照他的意愿转交。”
“你今天叫我来,”我问他:“是为了这个事情?”
“本来想了解一些最近发生的某些事情的来龙去脉,”Zach说:“但是,既然你已经35天没有看见他了,那我也就没有什么要问你的。另一个方面,就是想见见你,跟你谈一谈。因为不知道你会是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所以用警察的身份把你请来,对我来说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我歪着脑袋研究了他一会儿,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的?”
“不要再问了。”Zach起身,温和地对我说:“我送你回家。”
我想,也许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曾经天天见一个人,熟悉到以为离开了他生活就会变得面目全非了。其实,某一天他突然离开后,很容易地就被淡忘了。
也许是我冷漠、自私、无情无义。
Hall死了,我还是一样会去伯伦湖跑步,带着他印刻在我身上的跑姿。
某一天,我在停车场看到一辆熟悉的警车,车头上靠着的是Zach。
他冲我挥手微笑,打开车门抱出一个鞋盒。
“一共7本,都在里面了。”Zach递给我,说:“还有一根他当兵时候的链子。”
“你陪我坐一会儿吧?”我指着厕所旁边那个避开日头的位置,Hall最喜欢的位置,说:“如果你不是立刻需要走的话。”
Zach顺从地陪我席地而坐,说:“There is a note. For you.”
我掀开鞋盒的盖子,果然有一张便签纸贴在本子上,是Hall的最工整的字迹:
“你是对的。
你真心爱的是他。
你做出了选择,余生,都将和同一个人一起入眠,一起迎接清晨。
即便你无数次渴望离开,但是最终的最终还是留在他的身边。
这才是爱的终极体现。”
我知道Zach在默默地注视我,看着我抱着鞋盒的姿态,看着我的表情,好久以后,他淡淡地对我说:“Let it go. ”
生活就像一场场梦境,一片又一片的混沌不清。
高低起伏之后会有平静的一刻,just like slack tide.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