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我从美国第一次回上海,带着一个学位、一个未婚夫、一腔的思念。那是三月中旬,梧桐树仍然枝空叶秃,春天还躲藏在峭寒和细雨的背后,心里却怀有一份温暖和急切,只因为回到了阔别了四年的家。
家里的阳台上,母亲的花花草草刚从室内搬出来,在不确定的气温下试探性地开始新一年的生长。楼下的院子里,那棵不可思议的芭蕉树仍然让我惊奇,热带的树木,竟能在上海过冬?树干上还包着稻草,证明着楼下人家对它的呵护。半常青的夹竹桃,谨慎地护卫着它去年的不太绿的叶子。只有冬青,不枉了它的名字,还是真正地青着,并且要连续地青下去了。
上海的市花– 白玉兰– 早早地开了,还没长叶,花朵在秃枝上亭亭玉立,身姿袅袅;而玉兰树种得密的地方,则花团簇簇,有一种惊艳的气势。母亲一切如故,寥寥几根白发,我离开时是多少根,回来时还是多少根。几年后我为她办移民,她去美领馆指定的医院做体检,医生和护士都和她开玩笑:没有编造年龄吧,你真有这个年纪?怎么都看不出呵。母亲告诉她们:要年轻,就得动,不要懒;早上做操,晚上散步,其余时间就是把花盆搬来搬去 ……
父亲遵循着母亲的教导,兢兢业业地完成每天的锻炼任务。疾病即将开始悄悄地、慢慢地侵蚀他的身体,但在一九九五年,他们都是那么安好、祥静,就像那个早春,希望还在不断地延伸,离衰老和疾病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我们一起去杭州,去追赶白堤上的一枝杨柳一枝桃。我和男友租了自行车,骑着环绕西湖;父母亲坐着脚踏三轮车游苏堤,竟和我们在北山路上“不期而遇”,一对老的,一对小的,隔着马路大喊、挥手、笑弯了腰。
我们一起去苏州,男友说想坐京杭大运河的过夜船。船上的条件不很好,但父母亲为了满足准女婿的好奇心,爽快地答应了,赶紧托人去买船票。晚饭后在杭州上船,次日一大早就到了苏州,全家几乎一夜未睡。小两口得到了“体验”,老两口没有一句怨言。在苏州的酒店稍息,马上出门游玩,父母亲精神十足,兴致勃勃。
回上海的路上,未婚夫在我的耳边说:“你的爸爸妈妈,永远不会老的。”
这是一句梦话,我多么想让它梦想成真!
离开上海时,父母亲送我们去机场。乘男友走开一时,父亲对我说:“你这个未来老公还不错。至少,你们俩的日子不会过得沉闷。”
母亲为我买了很多中国传统工艺品,但我们还要去香港,不能全部带上。她因不能亲自为我这个独生女操办婚事而耿耿于怀,我们在上海时,一有机会她就提这事。现在,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湿润,好像登机就是我的出嫁。
和送行人一大圈的拥抱握手之后,母亲突然一拍自己的口袋:“哎呀,差点忘了!临出门时从家里的纱橱里拿的,体积很小,带上吧!”遂将一个小纸包塞到我的外衣口袋里。
当飞机离开了上海,再也看不见陆地,太平洋在机窗外闪烁着耀眼的银色光芒,我记起了口袋里的纸包。我把它打开,原来是一对小小的瓷碟。
从我记事起,这对小碟子就一直放在我家的纱橱里;时不时地,它们会出现在我家的饭桌上,一只放醋,一只放酱油。无数的饺子、馄饨和生煎包曾在碟子里面打过滚,吮吸过鲜美的蘸汁。
回忆像海潮一般地涌来,我有了一种恍惚的感觉。母亲塞在我口袋里的似乎就是春天,春天走不远,一定会回来,而母亲,也将永远不会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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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拍的玉兰,其中白色和粉色的是家里种的;
粉紫色较少见,是在植物园里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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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紫色较少见,是在植物园里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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