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学校的大门关着,小辫儿刘一推小门,开了。我们刚进去,看门的石大爷就从传达室的窗口伸出头问:“学校没人,你们找谁啊?”
“石大爷,我们想用一下三轮车。”我对石大爷说。他从传达室里走出来,看到是我:“哟,是你呀,你也是红卫兵啦?”
我把左胳膊往起抬了抬,说:“是啊,这俩人都是我们组织的,我们准备去北航拉一车红旗报,想借学校的三轮车使一下。”
“噢,那是好事儿,这事儿得支持。”他开了大门,又说:“用完了想着送回来啊!”
“您放心吧,用完了就送回来!”
小辫儿刘不愧是蹬三轮的儿子,早把板车蹬出去了。我正要往外走,土鳖拽住我,指着一辆自行车小声地说:“把这自行车也蹬走,有什么事儿的话比三轮快多了。”
我一看是一辆老旧的车,就对石大爷说:“石大爷,这车我也借用一下儿,到时一块儿送回来。”
他有点犹豫地说:“这自行车倒是一直搁着,没人用------要不这样吧,你打个借条儿,我也好对学校交待。”
“把你的证件留这儿。”土鳖对我说,我伸手刚想掏证件,一想明儿我还得去拿馒头,说:“放你的吧,我明儿还得用呢。”
“我肏,不就是馒头嘛,明儿我请你撮烤鸭店去。再说你那相片就快照——”土鳖话到嘴边,一看石大爷过来了,改口说:“我忘了带了,把你的放这儿吧。”
我不再说话,走进传达室写了个条,交给了石大爷。土鳖美滋滋地骑上车,一拍后架子说:“上车!”
我一蹿骑在了后架子上,土鳖紧蹬两下,追上了小辫儿刘。一路上他还不停地咂着嘴说:“这老丫的还真他妈相信你,你丫可以啊!”
我不知道他是在骂石大爷,还是在夸我。
到了北航,土鳖冲着传达室喊了声“领红旗报的”,连车都没下就带着我们进去了。小辫儿刘气喘吁吁地说:“大哥,大哥,慢,慢点儿------我骑不动了。”
“瞧你丫那松样儿,去晚了就没了!”土鳖一点都没减速,轻车熟路地直接骑到了“北京航空学院红旗公社”总部。他对小辫儿刘说:“看着车。”
他把折着的袖章往下一放,招手让我随他进去。报纸就快印好了,已经有几个男女红卫兵在等着领报。土鳖向一位坐在办公桌里的红旗战士走去,他掏出证件登记了一下。这时从里面走出两人,每人推着一辆小车,车里是刚刚印好的报纸。坐在桌子后边那人站起来向先到的那几个红卫兵招手说:“你们是先来的,来拿报吧。”
他转身带着他们向里走去,忽见土鳖迅速地伸长手臂把办公桌的抽屉拉开,连摸带抓地往兜里装着,前后不过十来秒,抽屉已经被他关好了。
我们领了足足一车的报纸,小辫儿刘根本蹬不动,我又不会骑三轮车。土鳖把自行车给我,让我带着小辫儿刘,自己蹬起了三轮车。一开始他蹬得还挺快,但骑到花园路时没劲了,他让小辫儿刘在后边推,我也一只手扶着自行车把、一只手使劲地推着三轮车,板车又跑了起来。可怜小辫儿刘累得顺着脑瓜子淌汗,幸亏文革后他不敢留小辨了,不然那小辫子非贴在脖子上不可。
“不行,我实在跑不动了。”小辫儿刘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了马路上。
“要不咱歇会吧,看他确实没劲儿了。”我对土鳖说。他回头看了看小辫儿刘,无可奈何地停下了车,嘴里骂着:“你丫就是个吃货,一到关键时就他妈掉链子。”
他侧靠着板车,把兜里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放在报纸上。我一看光钢笔就四五支,还有一个望远镜,不大但很精巧。我说:“你在那儿给人家看过证件、还登了记,明儿人家还不找你?!”
“这你就傻帽儿了吧,我登记时使用的是这证件。”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证件,在我眼前一晃——“北京四十一中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我这才想起来去的时侯他的臂章是折起来的,到了北航才放下来。不由得抬头看了看他的袖章,原来他的袖章也是“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敢情这小子早有预谋。月光下,他向我诡谲地挤挤眼:“看,这支笔是派克的,金尖儿。这望远镜是外国的,明儿你试一下,几里地以外的人都看得倍儿清楚,要是女的,连二部(乳房)都能看出来。”
“嚯,土鳖!你丫够牛屄的,弄了这么多‘北航红旗’,还有两辆车!怎么着,咱哥们儿劈点儿?”这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两个穿黄军装的红卫兵,歪戴着军帽,每人手里还拎着把弹簧锁,俩人骑着一辆自行车。
土鳖看他俩都挺狂,就说:“嘿,是地主呀,没得说,拿一半,可你们怎么拿呀?”
“这还不好说,用这三轮车拉呗!”一个满脸疙瘩的人从自行车后架上跳下来,晃着走了过来,他用手里的弹簧锁指着三轮车说,他就是土鳖口中的“地主”。
“那不行,这车是我们学校的,明儿还得送回去呢!”我一听他要骑走三轮车,急得嚷道。
“哟,这小丫的哪儿的呀,找我花了你丫的呢?”跨在自行车大梁上的大个子喊着,冲我晃了晃手中的弹簧锁。
看样子,他们非要抢这车不可了,如果让他们先动手,我们可就得吃亏了。先下手为强,我大喊一声“土鳖,跟他们拚了!”同时一脚踹在了大个子的胯上。“咔嚓!”他连人带车摔了个嘴啃泥,一条腿还别在了车下边,手中的弹簧锁也飞了出去。我双脚蹦起,同时跺在了他后背上,车把硌着了他的肋杈子,疼得他大叫一声。我骑上他,正想挥拳狠揍时,“砰”的一声,不知什么打在了我背上,疼入心扉,是地主的弹簧锁抽在了我的后背。
原来土鳖没有动手,地主才抽出身来帮助这大个子。这会儿,土鳖才醒过来,他抽出匕首,一下子捅在了地主的屁股上。“哎哟!”一声惨叫,地主坐在了地上。我后背疼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慢慢地站了起来。大个子看地主流了一地的血,吓得脸都白了:“得,得,土鳖,我服了,大哥了,看在咱们以前认识的份上放哥们儿一马,我真服了!”
“你丫长的是马眼啊,也不看清楚我们这小兄弟是谁。你说是玩儿跤还是玩儿拳,玩儿叉子还是板儿带?这小兄弟都敢陪你玩儿。今儿也不挤兑你,就让他和你单挑,你说玩儿什么吧?”土鳖把匕首上的血在他身上蹭着,阴森森地说。
大个子一个劲地作揖,“不敢不敢,我服他了。你俩我都服!”土鳖把匕首往他脸上一贴,说:“你要是不敢,今儿我就破了你丫的盘儿(脸),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你说吧,让我干什么都行,我真不敢和这哥们儿单挑。”大个子头上直冒冷汗,看来是真的怕破了相。
“这两把弹簧锁就算你们给我们的见面礼了,把你的这件黄皮扒下来,给我们这小哥们儿穿上!”土鳖说着又踹了他一脚,大个子慌忙脱了上衣,递给了他。“滚吧,瞧你丫这松样儿,还号称老泡儿,别丢人现眼了,快他妈滚!”
大个子站起来去扶车,一看车链子掉了,慌慌张张地装了几次,链子也没装上,好不容易装上后,他把地主扶在车后架上说:“这儿离北医三院近,我先带你去缝针吧。”
他骑上车,带着地主向北医三院奔去。
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土鳖冲我挑着大拇哥说:“小哥们儿,你够鲁的。今儿我一看他俩这架势,心说栽了。你这么小,又没在外面玩儿过,辨儿刘又根本指不上——咦,辨儿刘呢?小辫儿刘!”
“这呢!”小辫儿刘从十几米开外的一棵树后颠了过来。
“你小王八蛋肏的,跑哪儿去啦?打架时连影儿都找不着了?!”土鳖踢了他一脚,问道。
“我一看是俩老泡儿,手里又都拿着家伙------我怕你们俩吃亏,就跑那边儿找砖头去了。”小辫儿刘红着脸说。
“去你妈的吧!路边儿这么多砖头,用你丫跑那么远去拣?你丫倒没说坐火车上天津找菜刀去。你再瞎屄编,我插了你丫的。”土鳖说着,假装要插他。
“别,别。大哥,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不过你们俩真够牛屄的,把那俩捶成屄形儿了。”小辫儿刘竖着俩大拇哥,满脸堆笑地奉承着。
“少他妈废话,你丫就会溜沟子舔眼儿,小心蹿你丫一脸屎。罚你一人儿把车蹬回去,快去!”土鳖抬手正要煽他,小辫儿刘一缩脖子躲了过去,蹬上三轮车就跑。不知他哪来的劲儿,连座都不沾,身子一左一右随着脚磴子上下颠着,三轮车飞奔了起来。
“哥们,穿上这件黄皮,人字呢的,这才像干部子弟、老红卫兵呢!来,上车!”他将那黄军装扔给我,骑上车冲我一拍后架子,飞快地追上了小辫儿刘。
“快看快看,清华蒯大富、北师大谭厚兰大辩论!”
“快来看,天派地派打起来啦!双方死伤无数!究竟谁是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派、谁是资产阶级的保皇派?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
不到八点,土鳖已经带着我和小辫儿刘站在街头叫喊,小辫儿刘清脆的童音更是盖过了我们俩,响彻在新街口大街。
人们纷纷涌来,顿时把我们包围起来。土鳖脖子上挎着个军挎,嘴里喊着:“哎,两分钱一份儿,两分钱一份儿!别急,别急,交钱拿报------哎,您交了钱再拿报!”
他一手撑着军挎,一手来回找着钱。原来,他把本是宣传性的小报当作了商业性的报纸来卖。好在定价二分,人们急于想知道小辫儿刘喊的新闻,也就不在乎这二分钱了。我飞快地递着报纸,一车报纸很快被卖了精光。
一个小时后,土鳖拍着沉甸甸的军挎,笑得五官更紧地团在了一块儿,对我们俩说:“今儿咱们下馆子撮去。”
我们骑上车,穿过航空属街,右转上了德内大街,前边就是刘海小学了,我对土鳖说:“咱把车还了吧!”
“别呀,咱以后用车的地儿还多着呢。”土鳖继续向前骑去。我摸着后背肿起的大包,一想也好,这后背疼得我不想走路,就没再坚持去还车。
到了土鳖家,他把军挎里的钱往床上一倒,就趴在那数了起来。半天了他才数完:“整整八十块零二分,你俩在这儿等着,我上银行去换成整的,一会儿就回来。”
土鳖背起书包就跑了。
我对小辫儿刘说:“我得回家看看弟弟,有事你再叫我。”
“别走啊,一会儿土鳖回来,还得分点儿钱给咱呢!你不要啦?”小辫儿刘眯着眼说。
“不行,我得回去!”我推开门,向家跑去。
到家一看没人,门也没锁。我急忙跑到院里喊:“小沉,小沉!”
“哎!我在小冬儿家玩呢!”小沉应着,跑了回来。听到他的声音,我回到屋里,看看褥子底下,那十块钱还在。小沉进屋就问:“你昨夜里都没回来,干嘛去啦?”
“噢,我们去北航领报纸去了,你几点睡的觉,害怕吗?”
“害怕倒没有,就是闷得慌。我就看小人儿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也不知道是几点。”
“你还没吃饭吧?”我向里屋走去,想看看家里还有没有馒头。
“沈猛!”小辫儿刘又来了。
我开了门,小辫儿刘探头往里看,没进来。
“走,大哥在外面等你呢!”说完他扭头就走。我对小沉说:“我看看去,马上就回来。”
一出大门,土鳖果然等在那里,一见我他就拿出二十块钱,说:“这是你的。”
我正想着这钱是要还是不要,小辫儿刘说:“大哥给了我十块,你比我多一倍,不少啦!”
他以为我嫌少,替土鳖解释着,他哪里知道我是看这么多钱,不敢接呢。
“大哥说带咱撮饭去,下大馆子,走吧。”他从土鳖手里拿过钱,塞在我兜里,拉着我就走。我想,不能再把弟弟一个人扔家里了,就说:“我不去。”
“昨儿要不是你,咱们就栽了。得,再给你十块。走,咱吃饭去,别不给大哥面子。”土鳖又递给我十块钱,我推了回去,说:“我根本没嫌少,只不过我不想让弟弟一个人在家。”
他把那十块钱往我兜里一塞,按着我手说:“那行,吃饭你就甭去了。记着明儿上总部去,有事儿。”
我看着他们俩骑上车出了胡同口,心想:土鳖这人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