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一九六八年下半年,毛主席又发出了“复课闹革命”的指示,学校开学了。这时我家已不在铜铁厂,自然我也离开了刘海小学。
六七年秋天的某一天,二姐回来了。她此时已不在北京女排,而是到了北京体育学院进修。不知道她怎么办的,总之我家搬到了海淀区文慧北园二十号。
这是一个大杂院,由东南西北四排房合成,中间还有一排北房、除了房子,院里几乎没有空地。共有二十二户人家,我家算是拥有房屋最多的一家。三间低矮潮湿的北房:两间大、一间小,是和原来住在这里的人家对换的。从此,我告别了自我出生伴随我长到十四岁、熟悉可亲的那三间大北房;告别了我常常攀爬的、硕果累累的七棵枣树;告别了那记述着我童年的欢乐和迷茫的大院;告别了那曾让我和小朋友们当作足球场的、狭长的铜铁厂胡同;告别了奠定我一生语文基础的刘海小学。在这个小学,我度过了一生中仅有的、踏踏实实认真学习的五年。
当三轮车载着我和那点破旧的家具离开时,我恋恋不舍。
再见了,我的出生地,我的童年。
二姐是这样说的:“妈妈快出院了,我们换个新环境,妈妈的心情也许会好一些。”
既然对妈妈有利,我和小沉都高兴地帮着二姐整理新居。这新的居住地也还不错,起码干净整洁,全部忙完后我们心里还挺满意的。二姐精心地安排设计着,她看着前后窗户,说:“再挂上新窗帘就更好看了。小猛,你去对面的商店,买点薄的浅花布。我把屋里再擦一遍,你买回来后,我做几个窗帘。”
我向商店跑去。商店离得很近,就在我家院子对面。刚要进店门,迎面过来一个罗圈腿、乍着俩肩膀的孩子。看样子也就比我大一、两岁,人挺白,眼睛也挺大,可就是让人觉得不好看。可能是他那总是向上翻着的两个大鼻孔吧,要不就是他的那副无赖样,总之给人的感觉不舒服。
他故意用肩膀儿撞了我一下,说:“孙子,犯什么照(看)。刚搬来就想犯葛(找碴)呀?”
我看看他没说话,又去开商店门。他跨过一步,挡在我面前:“我肏你妈屄的,你丫还不——哎哟!”
我从小到大,从没让人指着鼻子骂过,更甭说骂我妈了,这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他还没骂完,左脸已经挨了我重重的一拳,跟着一脚踢在了他的小肚子上。
他倒在地上,手捂着肚子嘴还不老实,不知道是他习惯了骂人,还是真的不怕打,一大串脏字又从他嘴里吐了出来。我本来已经打算走了,听到他还骂不绝口,而且骂得更难听。我怒不可遏地蹿了过去,挥动双拳,劈头盖脸地没命打去。他满脸是包、鼻子淌血,双手抱住头,趴在地上只顾哼哼,也不骂了。
我站起来说:“记住,以后想找碴打架就打架,别骂人妈。以后你再敢骂我妈,我饶不了你。”
“哈,二狗屄,这回你丫栽了吧,以为新搬来的好挤兑呀?这回傻屄了吧!”看热闹的人群里走出一个瘦瘦的猴儿似的孩子,说道。
“白毛儿国子,你丫真不仗义,咱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人不亲土还亲呢。看我吃亏了也不帮忙,还他妈幸灾乐祸。”
我知道了,这翻鼻孔的叫二狗屄,这瘦猴叫白毛儿国子。我看到“白毛儿国子”的前额偏左有一撮白毛,左眉毛也是白的。心里诧异道:还真有白眉毛的人,怪不得七侠五义中的徐良人称“白毛儿老西儿”呢。
“哥们儿,你刚搬来的吧?咱交个朋友,我叫国子,他们都叫我白毛儿国子。我跟二狗屄可不是一路的,丫他妈是个土鳖,就会在家门口晃,欺生得厉害。我看你玩儿得不错,一看这身打扮就够玩儿的,这一身蓝双面卡,够精神!”
他也穿着一身新蓝衣服,这在当时是所谓“玩主”的象征,他把我当成玩主了。这时的我已经对流氓不抱成见了,不管什么人,只看他和我合得来合不来。我觉得他没恶意,就对他说:“今儿我没时间,家里人还等着我呢,以后再说吧。”
我从商店出来,拿着布往家走,快到家门口时,我听到后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嗖”的,不知是什么兵器带着风声向我脑后砸来。我猛然侧头转身,“啪”一个比碗还大的生铁勺子擦着我的大拇指,砸在了地上。这勺的把儿比铁锹把儿还长,二狗屄嘴里喊着:“我花了你丫的!”
没想到愣是没砸着,他“啊呀”一声,扔了铁勺子就跑,钻进了商店后边的胡同里。原来二狗屄不服气,加上白毛儿国子这么一奚落,他恼羞成怒,回家一看他爸掏粪的大勺子立在墙根,就抄起来找我报仇了。
看他钻进了胡同,我没去追他,心想没打着就算了。其实他打着我的指头了,刚进屋一会儿,就觉得左手大拇指灼热涨疼,一看整个指甲盖黑紫,几天后,指甲盖脱落了,露着鲜肉,过了很久才长出新的指甲。
在“复课闹革命”的指示下,我上学了。新的学校是北太平庄小学,离这所学校二里地左右还有一所太平湖小学。我家住在这两所小学之间,和这两所学校形成一个三角形,但妈妈让我选择了北太平庄小学。原因是妈妈在住院期间见到一个年纪轻轻、高挑漂亮的女教师,她的面部表情永远是呆滞麻木的。她就是太平湖小学的教师,就是在这个学校被打住院的,有一次我去医院看妈妈的时候还见过她。
在我家南边大约二百五十米的地方有一个湖,湖水与护城河相通,可能是为护城河排水而人工挖的湖。不知是哪个年代挖的,取名为太平湖。湖的四周种有许多树木,形成了一个小公园,夏日是乘凉、游泳的好去处。人们都叫它太平湖公园,也是太平湖小学名字的由来。
可这“太平湖”却不太平,经常有流氓小偷们在这里聚集斗殴。文革后更有不少人在这投湖自尽,著名作家老舍就是在这里结束他的生命的。他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时,正好我和哥哥弟弟从这经过。当知道他就是《骆驼祥子》的作者时,我们站在一旁,久久凝望着这位伟大的作家,叹息着他悲惨的结局。
太平湖小学里有个坏得出了名的学生,叫孙新民,外号牛榄子。他上学时已九岁,又蹲了两年班,十五岁还在上小学六年级。他不光学习成绩不好,还又偷又抢,爱打架欺负人,尤其是爱欺负女同学、女老师。学校本已决定开除他,可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于是没能执行这个决定。在此之前,班主任在他又一次欺负女同学后想找他好好谈一次话,尽量说服、教育他改正坏习气。这个非常有责任心的年轻女教师就是后来住进医院的呆滞女人,她姓屈。
屈老师想起每次放学帮他在教室里补课时,他那双眼睛总在她胸前游荡,那不是好奇------怎么说呢,应该是淫亵吧。屈老师决定今天在办公室与他谈话,叫他之前还特意把上衣领子的第一个纽扣系好。屈老师看他今天态度很诚恳,一声不吭地听自己说话,就想趁热打铁,与他多谈会儿。谁知当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陆续走后,他突然把屈老师抱住,要亲她的脸。屈老师拼命推开他,跑了出去。第二天她汇报了校长,校方这才决定开除他的学籍。由于文革的到来,一切行政命令都无效了,老师校长们自顾不暇,才使这决定没能执行。谁知这却给屈老师带来了灭顶之灾。
六六年的十月,久未来校的牛榄子突然出现在学校。他戴着红卫兵袖章,气势汹汹地闯进办公室,身后还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红卫兵。他们个个身穿黄皮,歪戴军帽,手握武装带,将校长和几个平时教学较严格的老师押上了操场。屈老师当然也不例外,在押走的路上,牛榄子就已迫不及待地踹了她好几脚。
操场顿时成了刑场,在皮带棍棒之下,校长交待出曾想开除牛榄子的决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了自己见不得人的举动,要知道在那会儿,一个小学生有性冲动是被人笑话的,会让人看不起,更甭说他还有了搂抱女老师的举动,这简直太下流了。恼羞成怒的孙新民此时成了名副其实的牛榄子,他倾尽全力地在跪着的女教师身上拳打脚踢、皮带抽打,非让屈老师承认这是造谣,是污蔑毛主席的红卫兵。如果单为这件事、在这种情形下,屈老师也许会承认是自己造谣。但一涉及到“诬蔑毛主席的红卫兵”,那可不是小事,那是路线问题,是阶级立场问题,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态度问题。屈老师任他们疯狂地抽打,硬是咬紧牙关不承认。等牛榄子打累时,屈老师已成了血人。牛榄子把校长、老师们都关进了教室,把屈老师单独关在体育器材室。
晚上,牛榄子在酒足饭饱之后,又和他的狐朋狗友拿屈老师出气。这时屈老师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白皙的脸上到处是伤口、血疙疤和青肿。原本热情洋溢的眼神黯淡无光、呆滞浑浊。看到牛榄子进来她周身不住地颤抖着,牛榄子说什么她都不住地点头,她再也不敢坚持了。
牛榄子狞笑着看着她,一边抽烟一边往地上啐着痰。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自己的尿淄着地上的烟头说:“把地给我拖干净,用手胡撸到痰盂里,喝喽!”
屈老师知道在文革中的人,只要一站到了被批斗的位置上,就没有思想、立场、人格和尊严可讲了,除非你不想活了。
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人,还没有结婚,还在憧憬着幸福生活,却先来到了人间地狱。她已顾不得什么是脏、什么是羞辱,她只想少挨点打。她还年轻,还不想死,她将痰盂里和着牛榄子尿的污物喝得一干二净,用可怜乞求的目光看着牛榄子,甚至还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傻笑,想以此来讨好他,想让他们放过自己。
可她想错了。她不知道在一个权大于法,一个没有法制的社会里,当一股洪流冲来时,绝大部分人是会顺流而下的。这其中不乏想抓住时机以达到他个人目的的小人,为了私欲他们会不择手段。无法就会无天,这样的环境释放了他人性中在道德法制的束缚下深深隐藏的、兽性的一面。当法制的铁枷崩溃时,道德就会沦丧,那兽性的东西会象脱缰的野马一样,奔腾而出。而人又是有思想的动物,那聪明才智一旦发挥,手段会异常地阴狠歹毒。
牛榄子看着像羔羊一样顺从的屈老师,淫邪的目光顺着她那被打烂的衣裳,插了进去,贪婪地落在了她富有弹性的双乳上。他想起在太平湖小树林里截过的小女孩干瘪的身体、平平的胸脯;想起自己常常想触摸又不敢伸手的同班女生那还未发育的乳房;想起夜里常被木板吱吱作响声惊醒时看到父母拥卧一团。他对眼前这成熟丰满,因为恐惧而不时颤动的双峰焦急地咽着口水。看看左右的同伙,他想出了一个既能说得出口、又能看到女人胴体的主意。
他走到屈老师面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恶狠狠地说:“这地擦得不干净,用你的衣服再擦一遍。”
屈老师头发被揪住的霎那,心“腾”地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不敢想象这一轮的殴打该怎么承受。没想到揪住她的手却松开了,她便使劲地想挤出点笑容,可怎么也挤不出来,脸部肌肉僵硬了,不听使唤。
“叫你擦地,你他妈看着我干嘛?快,快脱衣服,用衣服擦!”牛榄子吼着。
屈老师这才听清他嚷的是什么,忙跪下来脱掉了上衣,使劲擦起地来,上身只剩下一个乳罩式的小背心。
“不行,脱光了,连裤子也得脱光,把地擦三遍!”牛榄子两只贼眼不离屈老师胸部,声音嘶哑地吼着。
“对,脱光喽,脱光喽!”另外几个红卫兵兴奋起来,又笑又叫地起哄。
屈老师这时仿佛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人了,她只觉得自己是一只任人玩弄的猫、狗。她毫无表情地脱光了所有的衣裳,不遮也不挡,还岔开两手,在原地慢慢地转了一圈。周身的伤痕、青紫的淤血与她那青春的胴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是外在的、强暴给她的;一个是内在的、与生俱来的。
而今天,外来的丑恶淹没了她的内在,蹂躏着毁灭着她的尊严。为了活下去,她屈辱地赤着身子,跪在地上使劲擦着地。
“过来,躺在这鞍马上!”牛榄子指着上体育课时用的鞍马,对她喊着。
屈老师艰难地爬了上去,躺下后两腿没地儿放,就蜷缩着用后脚跟蹬着屁股下露出的鞍马边。“啪”牛榄子一皮带抽在她腿上:“把腿抬起来,擗开!”
屈老师木讷地将大腿高高抬起,双脚擗开。牛榄子手端一根垒球棒,小头在前,先在她平滑的小腹上来回地蹭了几下。突然他举起垒球棒,用力地插向了屈老师的阴道。
“嗷——”一声嗥叫,撕破夜空,屈老师终于发出了声音。这一声似受伤的母狼,痛苦至深、绝望至极。她所希望保留的唯一,她视同生命一样宝贵的东西被毁坏了,这最后一丝残存的尊严与希望破灭了。她从鞍马上一跃而起,一头撞倒牛榄子,冲了出去,转眼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