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意大利·但丁
一
林一民从公安局治安科出来后,王主任和小李已经在大门口开车等着接他,他上车后让小李把车先绕到不远处的一个避静屋拐角,让王主任走回去再接关在置留室里的郭巴子,他自觉在杞城是个名人,这次又丢了个这么大的脸,实在是难在人前头站立,就连脸也不好意思再敞露出来,只好以这种鬼鬼祟崇的方式行事。
王主任过去了一会,就见郭巴子趔趄着步子,跟头把式的随在王主任的身后蹭着墙角走了过来。一钻进车里,郭巴子就哭了:“林总啊!老弟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这么下贱的事。”林一民一时无法应答,王主任和小李劝了半天,郭巴子才呜呜咽咽地把自己的经过说了,原来那天小朱带他出去后,就把他放在了治安科的置留室,那是在公安局一进门的大厅最里面用铁栅栏隔开的小空间,里面能容纳五、六个人,正对着进人的大门,白天人来人往进进出出,郭巴子怕见着熟人羞臊的不行,都不敢抬脸,只好低头蜷伏在墙角。最叫人不能容忍的是,他进去一会,又关进去了两个街上的小混混,因盗窃而暂时羁押的,两人白天还装做无事,好人一个,有一个还掉过头和郭巴子说上两句人话,到了天一擦黑,就成了精,轮着找郭巴子的麻烦,要钱、要烟、要捶背,郭巴子稍有不从,就拳打脚踢。郭巴子一喊,值勤的公安过来一顿训斥,两人就消停一阵子,公安前脚走,两人后手就又上来修理郭巴子,打的郭巴子睡也睡不好,叫又不敢叫,公安过来只是一阵子的安宁,一离开遭得罪更难受,真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啊!说着郭巴子老泪纵横,浑身抖索。
看着这个老下级悲痛至极的样子,林一民如同有千万个虫子在心窝子里攒钻,胸中一腔心事翻江倒海,但却无法吱声劝解,只好默默听着他在那里哭诉。郭巴子呜呜了一阵子,在王主任和小李的宽慰下,收起了悲声。林一民看他没动静了,就让小李开车,小李问向哪里开?林一民又想了想,其实刚才听郭巴子诉苦的时候,他脑子里也没有歇着,按照刚才的思路往下想,他觉得这个事情还没有算完,自己的下一步将是个什么下场?前途莫测难定。杞城的家那边实在是暂时不能去了,他是个好脸面的人,这样回去怎么面对过去的那些左邻右舍。思前想后,他还是让小李把车向水泥厂方向开去。就在路上行车的一段时间里,王主任简单的把近两天发生的事向林一民汇报了一下:水泥厂已经停产,县里安监部门下了勒令停产整顿通知书,工人都放假回家,只留下几个勤杂人员和厂领导们照看厂区。说起赔偿的事宜为什么处理的这么快,有给对方付钱利索的原因,也有做工作对路的原因,但有一个因素也是很主要的,林一民平时对工人不薄,关键时刻听说他进去了,工人中也有人帮着给死伤者家属说了不少劝慰话。王球子老婆虽然在精神上有点不拎干(方言:不清醒、不明白),但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娃娃还小,就几个平常不相往来的哥哥姐姐们很难缠,一开始不依不绕,任是什么好话赖话油盐不进,张口闭口就是要王球子这个活人,后来一听相劝的工人说林一民让公安局关起来了,只要自家赔偿的事一处理就能放人,一下子转了个大弯子,很快把赔偿协议书签字了。张滔家更是没得说,他刚结婚不久的小媳妇平时老听张滔说林总的好处,一听说签协议能救林总,二话不说就把字签了,至于钱数开始连打问都没打问。林一民听了很受感动,更加感觉到自己对不起死伤者和他们的家属,对不起这么好的工人。
又想起来问王主任,陈总那边是个什么情况?王主任说陈总前两天还来电话询问,说是给林总打电话老是打不通,着急事办得咋样,后来经自己说明了这边的过程,他倒没说什么,只是说尽快把赔偿的事办妥,把林总安全的保出来。又说他那边公司里的事自己能压住茬,但这边不能再把事搞砸了,千万不能让窟窿越扯越大。林一民听了没有作声,但心里很是为这个老朋友的深情厚谊所感动,掏出手机想给陈总打电话表示一下谢意,想想又把手机放下,转脸问郭巴子:“你回不回家?”郭巴子说:“先避一避吧!现在回家不是找气受嘛,到厂里了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就行。”王主任也说:“县里这点事公司都哄哄遍了,死人的动静还不算大,林总和郭厂长进公安局的响动可大发了,谁都知道二人犯事了,回家去也不好看。”林一民听到这里,心里硌噔一下,问王主任:“这两天见到县里的谁了吗?”王主任说:“除了工会上和安监上的人外,任个鬼也没上门来,能见着个谁!”林一民心里不觉飘过些许悲哀。王主任又说:“快给嫂子打声招呼吧,急得不行了,天天喊着要过来,让我给好说歹说的给劝住了,早上打电话我说是人今天就能出来,才算安生些。”林一民“嗯”了一声。说话间车到了水泥厂。
车停到了厂办公大楼前面,守厂子的工人见林一民下车,都过来打了个招呼,大家都是黑黢着脸,没有一丝笑容。林一民走进楼内自己的办公室,屋子倒是打扫的挺干净。王主任跟进来,说是打扫卫生的小张天天过来清扫,说就等着林总哪天回来,林一民心里又是一丝温暖。一会有人把午饭给他送了过来,林一民没有胃口,让来人把饭放在桌上,又让大家都先去吃饭休息,自己想一个人安静一阵。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想安生的时候,偏偏有人就不让你安生。林一民坐了一会,起身随口吃了几口饭,进到里屋的小床上,刚刚躺了一会,还没来得及把思路再梳理梳理,就听到外屋的电话铃声响了。他想莫不是白帆在凤城着急打过来的,就起来到外面来接,一看来电显示是个生号。就直接压了电话。随即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过去,正好白帆在家,他简略和白帆说了一下情况。白帆问他啥时回凤城?林一民说看这边事收尾的情况再定。白帆劝他随遇而安,厂子要是实在开不成了就停下,把厂子盘出去,回凤城去光一个大酒店也够一家人凑合着过日子了。两人正唠着,王主任进来了,看林一民在打电话就又退了出去。林一民想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就挂了电话追到走廊里叫王主任回来。王主任跟他进屋后光站着不说话。林一民问有事吗?王主任吱吱唔唔的还是不开口。林一民说:“有啥事就说吧,我又不是没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王主任说:“县上检查院让你去一趟,说是打电话到你的屋里没人接,就又打到我那儿了。”林一民一听头“嗡”了一下,检查院找自己?难道工亡事故处理检查院也要管?他问王主任说:“检查院找我啥事?你问了没有?”王主任挠挠头说:“他们啥也没提,只是说让你去一趟,口紧得很,别的啥也不说。”经过了这几天公安局里的禁闭生活,林一民一听政府部门的传唤头就大,自言自语地说:“真XX的,还真让盯上了,轮流过来整上一顿。”王主任说:“不行了你先避一避,回凤城去,剩下的事由我和郭厂长支应着对付。”林一民暗道,这倒也是个办法。心思甫定,郭巴子才刚从公安局置留室出来时的哭诉声又在脑子里响起,寻思让他们在这里抵挡也顶不了啥事,挡不住事不说还让别人折腾的尽瞎遭罪,不如自己就出面全承担下来吧。再一转念,自己也不是三头六臂,出面一撑就能改变事态的发展?还是避一避,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让下面人先占着茅坑抗一阵,自己躲一边看看情况再说。想到此,就对王主任说:“你把郭厂长叫来。”王主任“嗯”了一声出去了,一会郭巴子随他进来,林一民把他叫到跟前,两人并坐在一起低头附耳的说了一阵,郭巴子连连点头,说:“你放心的走,这边我先顶着,实在挡不住了再给你说,请你过来。”林一民给郭巴子吩咐完,叫王主任把司机小李找来,三人急步下楼,坐上小车出了厂门。
原来刚才林一民一阵思考,觉得目前的形势下自己还是远离处于旋涡中心的杞城为好,这样遇事也便利有个找人托关系的转圜。所以给郭巴子交待了几句,让他不管是检查院还是其它人来找,先应付着打发,自己则带着王主任他们先回凤城去。
二
车出杞城,行了约半个小时之久,林一民突然想到一事,扭头对车后座上的王主任问:“牛首山上庙里的香火现在还旺吗?”王主任先是一楞,继而恍然大悟,说:“眼下已经过了老历三月的庙会,人不会太多。”林一民说:“我寻思到那里上两柱香,顺便问问神佛,这两年办事不顺,坷坷坎坎太多了。”王主任说:“那就顺道过去走一走呗。”指挥司机小李把车从前一个出口开下高速,拐到去牛首山的便道上。
在本省老百姓口中有个说法,叫做“南牛首,北武当”,这里的“南牛首,北武当”,说的是两个善男信女群众上庙进香拜佛的地方。北武当,全名叫北武当庙,地址就在李贵生他们上班的矿区一片,也就是矿区机关现在所在的煤城里,是个儒释道三教俱全的寺庙,自古以来就有"西夏名兰、山林古刹"的美誉,因与我们的故事叙述关联不大,此处不多赘述。而南牛首,则是指位于林一民他们老家杞城东北四十多公里处一个名叫牛首山的地方。牛首山,古名望云山、黛黛岭,北魏之前也曾称“艾山”,北魏时称“青山”,唐代称“回乐峰”,亦称“大石山”,宋(西夏)时称“峡口山”,明代称“金积山”,清初又叫“紫金山”,之后称“牛首山”至今。牛首山有两座主峰,一曰武英,一曰文华。武英峰海拨1781.5米,文华峰海拨1677米,南北对峙,相距约500米,中间有一狭窄的山脊使它们牵手相连,因其有“双峰插云之势,望之如牛首犄角”,这便是“牛首山”的来由。主峰向南,山连着山,峰接着峰,起伏连绵,千头攒簇,山中有东、西两大组寺庙群,庙宇四十五座。每年农历3月15前后的庙会,大小庙宇,香烟缭绕,众僧云集,游人香客,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前来进香观景的人多达十万余众。眼下虽然已过了上庙会时节,但仍有稀稀拉拉的零星香客前来敬拜。
车到了牛首山下,林一民向山上望去,只见山崖上寺庙一堆一片,自下向上叠摞分布,佛阁释苑,飞檐红楼,鳞次栉比,想到要是挨个走一遍怕是三两天都看不完,就问王主任哪个庙里的神佛最灵验?王主任说:“我这几年一直在凤城,这里来得少,也不知那个寺庙里的神佛最灵验,要是早知林总你要上山,让郭厂长一起跟过来就好了,他每年庙会都过来,啥情况他最熟悉。”林一民苦笑着叹口气:“人常说‘屁急上茅房,事紧烧热香’,我也是车到跟前了才想起来上山,要是我有那个事事都有个先预见的能耐,咱们公司还能出眼下这档子乱事?”
几人说着,车顺着依山傍河的碎石路进入一条沟里,左拐右曲的爬上沟脑,迎面石壁耸峙,层岩叠垒,寺殿高低错落,山里春来晚,眼看四月底了,沟底还只见清泉细流潺潺,山间尚无绿木遮荫。车走了一阵,沟道狭窄的再不能行进,小李把车停下,说:“林总,车开不进去了,只好劳烦你们走着过去。”王主任说:“小李你不借林总的光跟着进去转一转?”小李说:“算了,我就在这里看车吧!这四下连个人影都没有,万一出来个坏耸过来把车弄坏了,咱们谁都出不去。”林一民想想也是,就让小李自己当点心,和王主任沿沟脑向里走去。
对于宗教,林一民并不排斥,他认为宗教是人类社会不断行进中的明灯和火炬。大凡是灾难来临时,人们都希望能有一个处于一切之上的巨力神灵——或是神仙或是释佛来保佑庇护自己,这时候宗教就是万众心目中的救命之星。放到平时了,人们也需要有一种精神上的依托来帮助自己寄居心灵和规范行为,甚至是麻醉自己,这时宗教又起到了调济中和的作用。换个角度来看,也许上天本就是有意把自己的灵光撒到一些伟大的先贤智者的脑子里,让他们先行先试顿生觉悟,创建形形色色的各种宗教,由此来引导天下的黎民众生前行。每当一个宗教兴起,创建者的娓娓启明言行总是能够触动一般大众的心弦,就有人追随,有人信服,最后渐渐就成了气候。中国历史上道教的传播最快的是东汉末年,佛教传播最快的是五胡十六国南北朝之时,都是战乱频生的年代,无休止的战乱纷争把人民拖入了无穷的灾难之中,让人们看不到一点希望和前景,宗教成了人们心灵的皈依之处和希望所在,也成了人们生存下去的灯塔。用现在时兴话的来说,林一民就是一个宗教(包括世界三大宗教和中国的道、儒教在内)的粉丝,但他并不狂热迷痴其中,所以平时忙忙碌碌,竟连就在自己家门口的牛首山竟然还是头一次光顾。
林一民两人沿山路拾阶而上,走不多远左边就出现了一座山寺,俗谚云:“临时抱佛脚”,林一民现在就这种心情,慌忙间连寺庙山门横梁上的寺名都没顾上看清径直走了进去,倒是紧跟他身后跨进庙门的王主任隐约间对庙宇山门上的牌匾看了个大概。
两人进得院内,看庭院齐整,松柏森森,清静凉爽,林一民的心情略感有些松快。正面是个大殿,尽管没有一个游人香客,但里面仍然香雾缭绕,依稀一派悠然安宁气象。两人放快脚步,直进到大殿,殿正中供着一尊佛像,急切间也没顾上看是什么佛尊,林一民就疾步上前,从殿左的矮方案上取出三根香,逐个点着,敬插在佛像前的香炉里,然后拜跪在地中的蒲团上。进殿时门畔站有一个青年僧人,见他们进来,便走到佛座下的右侧立定,此时看林一民要叩头,手拿起一柄小锤,向身旁吊挂的一面小锣轻轻击去,林一民每叩一次,他便敲锣一次,三叩三击,仪式结束。
林一民站起,王主任接着跟上,也是同样过程。两人都敬拜完后,林一民转眼一看,佛座侧前下方自己才刚拿香火的案上还放置着一个功德箱,便向那边走去,到了跟前,伸手要从自己的上衣兜里掏钱,王主任一看想要自己上前代办,林一民抬抬胳膊,示意不让他动,从兜里抽出五百元钱全数放进了功德箱内,王主任跟在后面把自己的那份也放了进去。
两人转身出外,走到院内,林一民看殿门右侧檐下还有一个长条案,上面放着好像是一个占卜起课的签盒,便走了过去,在签盒前站定,合掌伫立片刻,从签盒中抽出一根牙牌,一看正面,写明是个中下签,再看反面,注得有两排竖行小字:“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林一民知道这是唐朝诗人杜荀鹤的七言律诗“山中寡妇”中的尾联,只是不知此时这两句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他心事重重,心乱如麻,不觉把手又向签盒伸去。忽听耳旁一声断喝:“施主不可,卦象只一次显现即可,多则不灵了。”抬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在殿里敲击小锣的僧人,正从殿门内走出,僧袍鼓飘地向自己走来。林一民看那僧人年纪不过三旬左右,面目清扬,隐然出家人的风范十足,不禁心生好感,说:“师父来得正好,我心中正有困惑,冀盼明示。”说完把那个牙牌递了过去。那僧人接过手中看了看,说:“施主可是对这个签示有顾虑?”林一民点头称是。年青僧人说:“施主最近可是遇到了什么困厄?”林一民又点点头。那僧人说:“卜筮只是为解心惑,至于结果如何还随个人所为而定。施主的这个签说明施主在世上还拖欠着别人的东西,这个账总是要还的,躲也躲不掉,只有施主认真面对,把账还清,才能算完,不然就是藏身到天边也无济于事。”林一民现在还真对这个年纪不大的僧人很生敬佩之感了,他连连点头,又问僧人可有其它解脱方法?僧人摇头说:“卦象已明,何须再问!”林一民听完后沉吟不语。这时王主任也把自己抽得的牙牌拿来让僧人看,僧人也做了解释。两人又向签盒旁的功德盒中放进一些钱,然后向僧人道别。
走到寺庙山门,正要跨出门槛,林一民回头又对送出来的青年僧人问:“我们想俯视黄河,不知从此处登上山顶有没有方便一点的捷径?请师父指示。”青年僧人哈哈大笑:“施主要观黄河,何必非要上山顶去?只要心中有波澜,何处不是水滔滔。”随即把林一民的手牵上,领他俩转到寺庙后方,指着前面的山沟说:“沿山沟转里去,行不多远,有一小道向右转折,沿小道上去,坡顶悬崖上再有一庙宇,就是净土寺,寺庙山门正对西面,从那里的山沟断崖处就能看到黄河和河对岸的贺兰山。”林一民两人一齐谢了小师父,又请教其法号,青年僧人笑说:“法号只是个名号,不说也罢,只要施主有缘,以后还可见面,到时再谈论名号吧。”三人挥手告别。
依青年僧人之言,两人走不多远,果然见到净土寺。因前面已经进寺散过福缘功德,加上还要继续赶路时间有限,两人没有再进庙里,只是站在门口向里约略观了观,便走到沟口崖断处观赏山河壮景。
牛首山的主峰三面临崖,一面临水,视野非常开阔,在晴空丽日、万里澄澈之时,广袤千里的省内川区一览无余,东北的青铜峡水库,北面的黄河,尽在眼底,举目眺视,水天一色,心胸自然为之豁然开朗。而林一民他们现在所站的这个位置,距山顶还有很大一段距离,离河面却不甚远,原来牛首山的西寺群共有26个寺庙,其中有十数个面临黄河筑建在山崖边,各寺沿山势蜿蜒曲环而置,一层层形成台阶螺旋上升,净土寺算是位于较低台阶上的中心位置,此处看景当然不能与登上牛首山最高峰看到的情景相提并论,却也别有一番气象。
四月塞北,春暧花开,但山川还没有被浓翠深碧全部遮蔽,大地上的沟壑滩涂条块分明,两人站的位置不高不低,景物入目更是清晰。只见在西下白日的淡辉沐浴中,波涛汹涌的黄河水从天际呜咽扑来,在两人脚下的崖底缓缓绕了一个倒弓型大弯,尔后急急向下游峡口咆哮流去。耳听河水拍击之声在山崖深谷中回荡,目击这一番长河巨山相会一撞一分的景象,令人不禁联想起人生际遇中的种种聚散离合,骤生“浮生若梦”的感叹,林一民更是面对此景情难自禁,几欲坠泪。
两人在净土寺前的悬崖边站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才开始盘桓下山。回到车上,林一民把刚才一直关成静音的手机打开,这才看到,原来刚才在寺庙里的一会功夫,郭巴子足足给自己打了四五个电话。他生气这个郭巴子,才分手了不到半天就憋不住劲,一遍遍来电话求告请示,还一直说自己本事大的能给老总保驾挡事呢,真是个庸蠢不堪的“日八撮(方言:孬种,撮:音chua)”。静静心神,把手机拨响,问郭巴子啥事?郭巴子一急嗑巴劲又上来了,呜哩唔噜说了半天林一民才听明白,原来他刚走后不久,检查院就给厂里打电话了,意思还是让林一民去检查院一趟,说有要事。听说人不在,人家就直接把车开了过来,看那个架式是只要人在就将人带走,待看清林一民确实不在,就给郭巴子下了死命令,让他负责把话传到林一民耳朵里,要是今明两天内林一民再不去检查院报到,就上凤城总公司里去抓人。郭巴子问林一民:“林总,你说这事咋办才妥当?我可真是挡不住了。”林一民把电话“咔嚓”一声给掐断了,他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但对郭巴子这样的庸才着实很是气恼,屎一急到屁股子上就甩耙子,真是个撮怂!
想了一阵,他觉得这一次检查院绝对不会仅仅是为了上次的安全事故这样下大力气来追查自己,赵和平到现在躲着不露面就是一个不好的预兆,一定是有人想要整自己,但这个人是谁?整自己的理由是什么?
他想了想,近期基本没有和谁做过对,赵和平那边,前一段因为双方涉及联系的事少,确实见面不多,难道是他心眼小,认为自己把他甩了,怀恨在心做的这个扣?但从平日和他相处的情况来看又不像,他有那么多的把柄在自己手里攥着,不会一下就敢把事做得这么绝情,何况自己并没有完全把他放到一边晾着,还时常电话问候着。还有谁?赵的对手,这很有可能,想到这里,他心一惊,感觉身子不寒而栗。
他坐在车上,思索了半天,又想起了在寺庙里抓到的那个牙牌签上的诗句和青年僧人说过的话,心道是祸躲不过,是灾扛着上,干脆回杞城去,上检查院报个到,看他们能把自己咋样!他思考的这一会,车已经行驶到去凤城的高速公路入口前了,林一民对司机说:“绕到对面,不去凤城了,回杞城去。”
三
白帆第二天一早就接到了王主任、郭巴子等人的电话,他们说林总早上召集水泥厂的几个领导开了个短会,然后就上县检查院报到去了。白帆预感到大事不好,这些天她一直为林一民担惊受怕,开始是公安局,现在又成了检查院。她就质问王主任和郭巴子,为啥林总上检查院二人不拦着点?那两人啃啃哧哧的说拦不住。白帆气得骂:“一到该你们上阵的时候就掉链子,真是一对窝囊怂!”摔了电话,又给赵和平打电话,拨了半天也拨不通,手机总是关机,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话都没人接。她急急忙忙地从公司要了一辆车,赶到了杞城。
白帆到了杞城直接奔县检查院而去,到了检查院她先找到副检查长兼反贪局长刘国兴的办公室,因为刘国兴是她和林一民高中时期的老同学,她也不避讳,一进去就开门见山的说:“刘局长,林一民倒底出啥事了?”刘国兴正在和手下人说事,看她进来,先是一惊,站了起来,让她坐下。白帆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刘国兴对面的沙发上。刘国兴示意让说事的那个人先出去,自己起身给白帆倒了一杯茶水,慢慢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才缓缓说:“白帆,咱们都是同学,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啊!”白帆一听他说这种话,脸子一扯,又说:“你这话是啥意思?你们倒底把他咋了?”刘国兴端坐在那里,面上不带任何表情,半天才说:“你不要着急嘛。老林的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到底有多大事?一要看他做下了没有,二要看他能不能及时如实交待。”白帆急恼恼的说:“他能做下啥事?不就是依法经商,守法经营嘛!钱挣多了还成了错?还有人眼红上了?”正在这时,桌前的电话铃响了,刘国兴拿起电话,“嗯、嗯”了几声,放下电话,对白帆说:“放心,老林在里边先待两天,过几天就出去。”接着,说自己还有事,叫了个人进来,让他给白帆把水添满,自己先出去了。
白帆哪有心情喝他的茶水,看他出去,试探着打问了一下那个进来续水的年轻检查官,问他知不知道林一民出了啥事情?谁知那个小家伙心眼鬼机灵,嘴封得严实的很,一问三不知,再多问话都不应答了,白帆没办法,只好起身出去。
她又到了赵和平那里,先去的办公室,那里的人说赵副县长没上班,有病休息。又开车到了赵和平的家,院门敲了半天没人应,白帆感觉到屋里有人,就没有走,站在门口盯着,待一会院门开了,老赵的婆姨鬼鬼祟祟地伸头向四外探看,一看她还站在门边,赶紧让进去,说老赵有病在里屋躺着,起不得床,已经歇息了有一些日子了。两人在外屋嘁嘁喳喳嘀咕了半天,赵和平也没出来。白帆问赵和平的婆姨,赵和平的有病和林一民的事有没有关系?她说不知道,老赵在家也没说过。又问林一民这个事咋办?她也道不出个啥,光说还是去县里找最好。白帆心知肚明,这是婆姨在代赵和平传递话,就点点头,自己告别出来。
说说话话就到中午了,郭巴子来电话,说是他们一众水泥厂的领导和王主任都在水泥厂等她,要不要派车来接过去一起吃个午饭?白帆自个心思烦乱的哪还有情绪和他们吃饭,和他闲话了几句,说自己在外面吃,不过去了,然后和司机一起到街边小饭馆里各要了碗拉面,匆匆下肚,然后回到自己在杞城的家里,找个地方略略休息了一阵。
下午两点多,她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下脸,略施粉黛,就坐车赶到了县上。先去的是刘书记的办公室,刘书记正好在办公桌前看报纸,看她来了,让完座倒完水后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无非是老林一向经营的很好,这次怎么了?一会是安全上出事,一会是经济上瞎搅合,不过这在当前的社会大环境中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可以理解的,林总没有多大的事,进去待几天也好,在里面静一静,好好调理一下脑子和身体。具体的事他让白帆去找检查院了解。白帆从他这里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答复,但也套出了一些实底,就是老林这次进检查院,是涉及到经济方面的问题,和前面的安全事故关联不大,怪不得赵和平蔫了,不敢出头。
从书记屋出来,她想了想,还去不去见见周县长?心一横,既然来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就去他屋里走一遭又有何妨?白帆走到周县长办公室前,屋门半掩着,看得见县长正坐在斜对门的大办公桌前翻看文件,敲了敲屋门,县长的眼角分明已经瞄到她了,但还是咳嗽了一声,装做才抬起头的样子,大声说:“谁啊?请进吧!”白帆跨进门去,慢慢踅到县长身边,小心翼翼的说:“周县长好!”县长哈哈大笑,站起身来说:“我说哩,原来是我们的女企业家大驾光临了,稀客稀客。”指着前面的沙发说:“快请坐,快请坐。”白帆紧挨着沙发沿坐下,板正身子说:“县长这向可好?”县长说:“好好好。就是忙一些。”又问:“有何贵干?你可是很少到我这里来的。”白帆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找县长就是想问问我们家老林的事。”县长说:“林总,怎么了?他能有什么事还劳动你的大驾来找我?”白帆就把林一民让检查院关起来的事简单说一遍。县长听罢坐在那里,头仰起来望着天花板沉思了一阵,说:“这个事就不好办了,检查院关一个人,没有证据是不会轻易乱动的。”又把脸正对着白帆,紧盯住白帆的眼睛说:“林总莫不是真有什么事让他们给嗅着了?”白帆说:“哪儿有啊!您知道的,我家老林做生意一向奉公守法,那些偷鸡摸狗的荤腥事他是从来不沾的。”县长哈哈大笑:“那就好!那就好!我说林总不能有什么事,你放心,林总是我们县里的头一个能人,县里以后的招商引资还指望他牵针引线从外面拉朋友入伙呐。再说了,县里的这点子私营工业,林总的产业可是头一份啊!他要是坐不稳了,全县人就都要快没饭吃了。你放心!你放心!”
周县长的几个“你放心”,说的白帆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人都让你们逮走了,还叫人咋放心?但周县长一不说林一民到底是啥事被抓,二不讲放人还是不放人,说的全是驴粪蛋蛋表面光的话,让白帆是翻脸不是欢喜也不是,心道:就是你们这些坏怂在里面捣鬼,才把我家老林给折腾进去的。脸上却还得陪着笑,口说“谢谢领导”,起身退出,周县长一边说“走好,走好,”一边起身把她送到门口。
出来一看时间,快五点了,想着再去趟检查院看能不能今天见上林一民一面,就让司机把车又开到了检查院门口。进去问刘国兴上哪了?回说刘检有事不在。问能不能见上林一民一面?人家说事还没有定案正在审着呢见什么人?一句话把白帆给呛了出来。
白帆站在检查院门口,寻思人也见不着,县上的主要官员也都找了个遍,还有啥事要张罗?只有等着了!想去趟水泥厂,又寻思那几个囊怂(方言:软蛋,怂包),啥事也不抵,去了也白去。想着不行了上自己妹妹白玉家去,又想去了说啥呀?前两天林一民被公安局关起来,妹妹和妹夫紧着给自己打电话传消息问平安,这才没几天,林一民又让检查院给弄了进去,咋有脸再见妹妹和妹夫啊!正犹豫间,突一转念,早上来时只有公司里的几个上层领导知道自己过来的事,虽然给他们说了不要扩散消息,尤其是不要让家里的若洁、蓝姨她们知道,但保不准公司里难免有个欠嘴子大舌头的,说话间忘了把消息走露出去了可就惹下麻达了,还是赶快先赶回公司去,省得有人胡说八道时也能及时把那些学老婆舌的大嘴巴子给堵住。就这一会功夫,已经到了机关快下班的时间了,白帆给水泥厂郭巴子、王主任他们打了个电话,交待了一些事,然后让司机开车,掉头先回凤城。
刘国兴为什么没有在检查院?依着白帆的想法就是这些贼打鬼们联合起来整林一民,姓刘的知道自己来了,找地方躲起来了,这还真是冤枉刘国兴了。这个刘国兴和赵和平、白帆、林一民都是高中同学,但他的人生路走的又和前几个人略微不同。
刘国兴的父母都是杞城县上拿城市户口粮本的街上人,他高中毕业后下乡锻炼了几年,后来七七年考大学时还和林一民一起复习过几天,他考上的是外地的文科大学,毕业后分回杞城当了一名教师,当了几年老师后又想法调入了政府机关,先是在政府当小干事,后来国家司法机构扩充,又调入检查院,一直工作至今,当副检查长是近十年来的事,检查院后来成立反贪局,又兼任了反贪局局长,在检查院里也算是个老资格的人了。他平时因看不惯赵和平的为人,与赵副县长走动很少,较为生分。林一民也因为他对自己的经营帮助不大,并不怎么看重他,加之他的工作性质特殊,两人来往也不多。这次因林一民的事下有群众举报,上有领导关心,因此他也顾不上老同学这层关系,安排下面的人按程序办事,该抓就抓,该关就关,自己也做好准备,随时选择合适时机亲自审问。
林一民被请进检查院后,他让人在检查院大楼后面的僻静处专门安排了一间小屋,把林一民关在里面,吃住都有人关照着,人却不让随便走动,只是让在屋里待着。从早上到中午,还没有来得及进行一次正式询问,白帆就赶了过来。
下午,为林一民的事,刘国兴专门去了县委一趟,向主管副书记汇报此事,这次抓林一民,就是主管副书记定下的调门,由检查院具体实施的。他的想法是今天晚上先突审一下林一民,看能不能掏开一个缺口,主管副书记基本上同意了他的想法。从主管副书记那里出来,刚走到楼下,拉开车门正准备开车回去,手机又响了,显示是周县长办公室的电话,周县长让刘国兴到他那去一下。刘国兴看看表,快到下班时间了,纳闷县长这个时候找他做什么?就走到楼上周县长的办公室。周县长把刘国兴叫了过来,问得还是审查林一民的情况,因为群众的举报林一民的信,县委的几个主要领导每人都收到了一份,所以周县长也知道这个情况。刘国兴把自己的想法简单做了汇报。周县长指示说:林一民这个案子不是个小案,侵吞国有资产,把数百上千万的厂子变成自己控股的私有企业,这件事非同小可,一定要狠狠抓、深入查,不能轻易放过。而且要追根寻源,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是一个人所具有的个人能量就能够随便办成的,应该还有同伙,甚至后面还得有能耐更大的人做后台,否则难以做成功。要继续挖下去,一抓到底,揪出这些后台和同伙,严肃党纪国法,给全县人民一个交待。刘国兴知道周县长的话里有话,也知道他和赵和平个人间的矛盾。虽然他平时对赵和平的一些做法不满,但一来自己和林一民、赵和平都是同学;二来这个事目前还只有所谓群众举报的一面之辞,办案才刚刚开始,还没有开始正式审查,难以给出结论,所以他没有轻易表态。周县长对他的态度不太高兴,但这个刘国兴自他来本县后就不太向他靠拢,平时见面也是不冷不热的,摸不准这个人心中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所以也就不好太把自己的意思充分说明,只好点到为止。刘国兴坐了一会,听外面走廊里下班的人都已经开始走动了,就起身向县长告辞。
那天晚上对林一民的审查很顺利,刘国兴考虑两人过去同过学,不太方便,就没有露面,派了两个青年检查官去提审林一民,自己坐在审讯室旁边的屋子里等待消息。派去审问的两个年轻人很快就从林一民口中了解到了当年水泥厂破产时的基本情况,以及林一民在其中做了哪些手脚、自己得到了多少实惠。
刘国兴看了看当晚的审询笔录,第二天他又继续研究了一番,发现林一民的交待中除了承认自己确实报大了自己应得的股份外,并没有多少其它有份量的东西,而林一民说出的多占股份的数额比匿名群众举报的份额小许多,这可能是林一民的狡猾,也可能是事实上就真是这么个情况,不管是那种情况,现在都无可查证,因为水泥厂的账在十年前随着破产结束当时就处理掉了大部分,还有一部分在以后的时间中或有意或无意的也被销毁掉了。
刘国兴向主管副书记汇报了头天审讯的结果,主管副书记不太满意,说了一大堆话,除了再继续深挖的要求外,还隐含着在有些领导那里不好交待的意思。
刘国兴回来后给自己的几个兵开了会议,传达了县领导指示的内容,要求大家动脑筋想办法,再接再厉,在继续把林一民的事情搞清楚的基础上,深挖他的的同伙。就这样,检查院的那几个小伙子们换班连轴转,后院的小屋天天灯火通明,有时直到后半夜灯才灭。
这样过了五、六天,林一民把自己的事该交待的全交待了,凡涉及别人包括赵和平的,他都自己一身承担了。他想反正事都已经做成这样了,自己就把一切都抗下来,别人能躲过去的就让躲过去吧。
他其实做了较大的埋伏,只是把他在水泥厂股改时的一部分事说了出来,牵涉的人也不多,算一算只有几个原厂子的大大小小领导,现在那些人基本已经退休,有得都不在人世了。而那些事在当时上纲上线算是大问题,但十年后的现在看来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当时有一部分厂领导故意做大夸张了自己的股份,像林一民,本来按工龄、资历、职位当时应该只能评出100的股份来,但却通过做手脚评估成了200股,扩大了100股,占到全厂的20%;再比如水泥厂本来当时的资产原值五百多万元,但经评估后却压低成了不到二百多万元;还有一个问题纯粹是股份间的票据期货交易,水泥厂大部分工人的个人持股在破产时被林一民等少数领导利用工人们对股改工作的不了解,用极低的价格买了去,后来这些股票的价值又有了回升,这类事带一些欺诈的味道,但不严重,你卖我买,双方自愿。
而对天元集团公司成立以后企业经营中发生的事,林一民一概守口如瓶,说所有的行为都是自己在规定范畴内的合法经营,既不牵涉别人,也没有丝毫瑕疵,经得起查账。说到查账,检查院至今还没有正式开展这项工作,因为这件事本来就做的有点匆忙慌张,甚至还有些荒唐,竟然在没有其它任何物证相佐的情况下,只凭一份匿名举报信就把一个私企的老板带到检查院去审查,这真是对健全社会主义法制说法的莫大嘲讽。
县里针对这个事开了几次会,前几次是县委刘书记、周县长、主管副书记及相关的人参加,后来赵和平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人也上班了,刘书记也指名让他来参加。其实刘书记对这个事已经很厌烦了,一方面白帆在省市上面找了一些人,向县里施加压力,另一方面也确实没审问出什么大的问题。但刘书记是个很圆滑的领导,碍于周县长在这里横亘着,一般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尽量让事情自然而然地得到缓解然后再消弭,这是弱势一把手为平衡与强势二把手之间的微妙关系而采取的一种最佳处理方式。
周县长最先的意思是一定要把这个案子办成本县最大的一个反腐治贪的典型,但一看查来查去就这么个情况,实在下不了台,也在那里开始琢磨如何收场。偏偏后期参加会议的赵副县长一看形势对自己有利,得理不让人,在会上一再追问要审查的结果,要县里给做出个明确结论。这件事就这么顶着牛,只可怜林一民待在里面,不知自己已经成为领导间相互角力的一个倾轧筹码,还在一心只为自己是否能平安走出检查院的大门而着急惶凉的不行。
县上的几次会,刘国兴都在场并负责汇报,是一个重要的参与角色,领导间的明争暗斗他看得很清楚,但做为官位最小的下属,言谈上不能掺进任何一方之中,举止上更不能有丝毫的偏袒,这也是他这些年来在官场上摸滚爬打练就的本领之一。所以他心中虽然为林一民暗暗叹气,但也没有做出任何超越自己职责的情绪化行为。在最后的那次会议上,各位领导总算统一了口径,就是可以把林一民由原来的隔离监护转为监视居住,等下一步问题弄清落实后再确定处理措施。
检查院派了两个人用检查院的车把林一民送到他在杞城的家里,吩咐他不能随意走动,不能到外面串门,不能上街,不能与外人随便接触,有事要向检查院汇报请示等等。
四
林一民进了家门,就在他用钥匙开门的一瞬,他侧头看到了巷子口,有几个人在向这边张望,那些人脸上惊异兼幸灾乐祸的神色深深刺疼了他的心。他赶快把头低下,转身进了门。
现在能形容林一民心情的只有“羞、悔、忧、愤”四个字:他羞于面对大众的鄙视目光,愧于正视自己一向自诩的个人节操,怍于良心的折磨,尤其是想到那些被他占尽了便宜,甚至把性命都搭上的厂子老员工及其家属,更是心有余痛;他也后悔自己怎么变化如此巨大,为了区区私利尽学那些自己以前心中所不耻的见利忘义小人作派,做一些过去自己说出来都要脸臊心跳的祸国殃民的坏事,而且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从啥时候起自己堕落成这种下三滥的德性?他也忧虑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妻女,自己的厂子,自己的事业;同时他更愤恨官场的倾轧相争,埋怨自己修为静持不够,做人不争气,害人害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现在最难以面对的是大众的目光。说实在的,林一民尽管在商海里跳腾了十几年,骨子里还是个文化人,对别人如何看待自己的眼神是很在意很上心的,这不但表现在平时他很注意处理与外界、与手下人的关系,更把站在身前影后的大众人群对自己的指指点点和褒贬评价十分注意关心。当然,他从一开始下海到现在做得很多事是无法公开于众的,但他也有个解释,那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形势所迫,不得不尔。这是中国文人的一贯思维——可以独善其身,也可以随波逐流,但一定要有一幅光鲜亮丽的外表笼罩其上。现在他的事发作了,窗户纸被捅开了,窟窿被撕裂了,包子也漏馅了,对自己的最大伤害还是来自精神方面,古人云“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丑事人人有,不露是高手,人脸如树皮,撕开活不成。如果说一进宫到公安局去,他还有些自我解嘲的意味,那么二进宫到了检查院,他的头是任什么也抬不起来了。
整整一夜,林一民翻来覆去,大半宿没有合上眼,把床铺滚了个乱七八糟。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起来,顾不上洗漱,就从里屋翻出盒烟,撕开外包装,拿上一根坐在沙发上抽,一会功夫,抽了约有十来根,茶几上的烟灰缸都让烟灰填满了。他实在想不出,事情怎么能发展到这个地步呢?
就在他坐在那里思前思后,听到外边门响了。他起身走到院子里,一听是他的司机小李在叫唤,就开了门,让小李进来。小李把买来的早点送到屋门口,并没有进屋,轻声细语地说:检查院有交待,每天送三次饭,不让进门,不许扯谟,一会检查院的人还要过来监督检查。林一民一看,这不还是监禁嘛,不同的是禁闭的场合变了,以前是在检查院,现在是在家里。他又摇摇头,把小李买来的早餐接过来,小李也不敢再多待,说了声中午十一点半再来,低头转身就走了。进得门来,他把小李送来的油条、豆腐脑往茶几上一放,也无心去吃,就在那里干坐着。
九点钟左右,昨天送他回来的检查院干警小郭和小张过来了,看看林一民还在那里老实待着,两人说了几句就又走了。林一民问自己的事,两人也不正面回复,只是说让等着,等接到县上的指示再说。又问自己的手机在哪?两人说还被检查院扣着。
检查院安排在此处监督的两个干警中,小郭为人比较忠厚,这在检查院后面小屋里审查时林一民就感觉到了,而那个小张就有些刺毛些,林一民以为他对自己有意见,所以对他也很忌惮。其实小张也不是对他个人有什么看法,这是一个天生具有仇富情结的义愤青年,任何一个已经富起来的社会公民都是他先天意义上的敌人,对林一民这样的大老板他更无好感,认为这些人的财路都不正当,只要有机会就应当受到狠狠的惩处。
中午送饭时,司机小李站在门口,悄悄告诉林一民一个重要消息,说是听那个刺毛的干警小张说林一民的事并没有完,县上对林家的公司还要做进一步彻查,让林一民小心点。
前面我们说了,这个司机小李是凤城北面的人,在这边杞城县里没有任何亲朋好友,检查院让他给林一民送饭时已经给他打了招呼,不让他接触闲散人等,不得在街上瞎逛闲串与别人胡聊,只允许在宾馆里自己待着,到时给林一民送好一日三餐饮食,所以小李的消息来源渠道很少。而这个干警小张出于对老板们的仇视,总是顺着他自己的心理情结思考着林一民这个案子,把林一民送回家监视居住他本来就很有意见,认为是林一民不老实交待才使得这个案子无法结案,也让具体办案的自己蒙受了不应有的耻辱。所以他凭着自己的感受说出县上还要狠狠审查林一民的言论,司机小李年轻不更事,把这个话原封不动的给传了过来,他是好意,想让自己的老板有个警觉,小心提防,谁知却给林一民的心理形成了更大的压力和恐慌。
林一民心中一紧张,又问小李:“见着赵县长了没有?”小李犹豫了一下,说:“没有。”蹭到院门边,向外边侧眼溜了一圈,才回头小声说:“听说也让关起来了,县城里都哄哄遍了。”林一民大吃一惊,说:“真的?你再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真的,顺便问一下是为啥关的。”小李点点头,紧着收拾碗筷,出院子走了。这里要插一句,其实小李传来的赵和平信息又是一个泡泡式的谣言故事,赵和平前一段时间确实借口有病没有上班,因为他深感自己在林一民的公司里涉水太深,恰逢天元集团在杞城的地盘上连翻了几个筋斗,他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立刻采取了退后一步静待观变的自保措施,但有人正好乘此机会放出他被关起来接受审查的传谣,杞城太小,老百姓一时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也就信以为真,以讹传讹,这个谣言就这样被扩散开了。
小李走了,林一民的心里可就翻腾开了。赵和平也被关起来的消息,在他心里掀起一股如同平地炸惊雷般的震撼,这个和他在生意场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着说不清道不白亲密关系的人,难道真的也进去了?他要是真也被关进去了,说明县上确实准备要彻查,那要对付的就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假如赵和平真的也被关了起来,那做这事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姓周的县长,他和赵和平是死对头,为了对付赵和平,完全有可能把自己的公司当做突破口、牺牲品,从自己身上狠下毒手,打倒自己的政敌,然后再扩大到天元集团,最后自己为之奋斗半辈子的事业将会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林一民不寒而栗,官场他待过,官场的事他也经过,知道那里的行情,有些人为了打倒对手,会不择手段的采用各种狠阴损招来做扣下套,要是那样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想到前一段时间姓周的对自己表面示好,自己还心存感谢,他不禁心里暗暗责骂自己是个拎不清的浑球子。
林一民一直在屋里待了一个下午。院子刚上暮色的时候,小李又送了一次饭,但他这次什么也没言传,林一民经过一下午的思考,觉得事态的发展过程已经很清晰了,所以也没有再向小李打问什么。小李默默的把中午剩下的菜饭收拾起来打包拿走,把新买的饭菜给他放下,然后看看他,想说什么又没有啃声。林一民这时已经不想让他再往这里面牵扯进来了,只是抬头向他微微点点,示意他先回去。小李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盒香烟,给他放在沙发前的桌上,转身就出去了。
林一民把小李新送的饭菜看了看,菜是红烧肉大烩菜,饭是大米饭,色香味俱全,但他实在吃不下去。他走到院里,瞅瞅天色,小院子很快就让暗影笼罩了。
他又走进屋里,坐在沙发上把思路理了理,赵和平和水泥厂出工亡事故八杆子也打不着,检查院要查他,不是贪污受贿就是渎职犯罪。
林一民心底目前为止有两个说不出的隐痛:一个就是早年前水泥厂股改时以他为主的一伙人钻了国家的空子,把国有资产侵吞到自己私囊中,这种挖国家的墙角,做损害群众利益的事,让他一直含愧蒙羞于心。另一个就是他在天元集团的不断发达过程中做出过一些见不得人的鬼事,其中豪取巧夺送礼行贿是常有的行径,这虽是市场经济大形势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作法,但和自己早先秉持的人生信条格格不入。这两个事,是他的心病,也是他头上的两把刀子,自己常在心中念叨,自己的事业要是出现什么折腾,自己要是有翻沟的地方,都离不开这两处硬伤。加上这次为了扩大水泥厂生产规模硬要改扩建造成了人员伤亡,尤其是王球子的死,让他倍感心中愧疚,这些天略微静下来的时候,王球子躺在医院太平间里床上的尸体,还有王球子婆姨哭泣的脸、娃娃们呆滞的眼神时不时在他眼前浮动,水泥厂的老员工对自己那么信任,自己却做下了坑后人、羞先人的事。
但后者已经基本处理完毕,前者才是要命的穴位。对水泥厂的股份制改造过程中的种种,他在检查院交待了一部分,但隐藏的更多,因为涉及的人太多、面太大,追究起来会牵涉到一大批领导,依他自己心中盘算,那件事做的实在是太缺德,坑国家、坑政府、坑老百姓到了极点,摆到桌面上就立马会有一大批人去坐牢。而平日里所做的那些丑事怪事,揭开了更是一本要人命的乱账,一见光肯定会让一大批人心惊肉跳难以消停。
他想到在牛首山上卜祝的那个卦像,不由心里一紧,难道这次真是“任是深山更深处”也躲不掉了?他绝望了。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只交待了自己的一部分问题,对别的人,尤其是赵和平,他都没有太多的把他们牵连进去,这样既保护了那些站在他身后的人,也保护了自己。但赵和平也进去了,事情就起了变化,赵和平能不能也会做到和自己一样?从他平时对赵和平的观察,那是个除了自己谁都不爱的人,一到关键时候连爹妈都有可能出卖。检查院很可能会从他身上找出线索,打开缺口,那样就会满盘全输,牵扯出来一大批人和事情。自己不是一个性格很坚强的人,这点从他在商海中没有坚守自己信念的事实上就可以充分看出,但他也不是一个把事全往别人身上推的人,所有发生的一切,只要他自己能够承担,他愿意全部担下来,但那些个事若是真要由赵和平拉带着牵扯出来,他保不住自己还能不能把嘴巴守紧闭严。事情是由他引起的,却不是他个人能够全部都压下去的,他真正品尝到了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滋味。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支撑他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所确定的追求目标,这个目标就是要把自己的企业做到顶级企业的档次,至少做到本省私企中的龙头老大,这样,自己付出的人格损失和精神折磨就算是有了补偿。但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查下去的结果只有自己彻底完蛋,身后的人也全部完蛋,亲朋好友也要跟着完蛋,家里人也不一定能够幸免。
怎样避免这样的结果呢?那就需要有人去做牺牲,这个做牺牲的人又是谁呢?赵和平是不会去为大家做个人牺牲的,其它的人既没有可能出面成全此事也没有出面承头的必要,如此看来,这个做牺牲的人只有自己了!只有自己出面来做,只有自己死了,才能救别人,救大家。
林一民以前的人生轨迹总的来讲还是比较平坦的,他没有经过战争年代烽火连天的洗礼和考验;没有身处近代中国哀鸿遍野饿殍满地的灾难之中,感受那些让老百姓生不如死的痛苦经历;上山下乡就近在杞城附近,在父母的扶持呵护下轻松度过;做生意下海后一直没有脱开政府官员的暗中相助和支持,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日子过的惬意舒适,虽有一些坎坷波折,但无大的风浪紧逼,没有经事就没有磨练,没有磨练何谈强劲胆魄,因此尽管他已经把个人的事业做到了一定规模和程度,但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却还是比较低级比较脆弱的,所以一遇到这种云谲波诡风涛四起的局面来临时,自己首先就抗不住劲,一下子脑袋就犯晕犯傻,一门心思的往牛角尖里面钻。但他总得来说还是个爷们,有一些担当和责任,当他觉得山穷水尽时,不是想让别人来陪他一起玩完,共同灭亡,而是想用自己的牺牲来保护别人过关,这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中良心没有完全泯灭的那一群人在身处险境时所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
此时林一民辗转反侧,思虑再三,得出的结论竟然是,既然活不成了,那就由自己去死吧!他甚至有些刻薄的想,说是“任是深山更深处”都无计可躲,老子躲的更远,一死你们找谁去?又有些凄凉,自己一走,倒也轻松,可家里的人怎么办?白帆和若洁,妻子和女儿,那个在心里都牵肠挂肚放不下来。不过他也想到这一死会把所有的烂账一齐带入阴间,对家人也是一个保护,对她们日后的生活应该更为有利些,要说有影响,那就是给妻女的心灵上造成的创伤太严重也太残酷了,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死,一俟东窗事发也会是这种结果,说不定后果更严重。又寻思当初为什么不再生一个男孩,起先是为了响应国家号召,后来也是为了多挣钱而主动放弃了这个机会,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一些遗憾。又一转念,啥时候了,还想起这个,是不是有些多余?不管咋样这个遗憾是无论如何也补不回来的,而且有个男孩牵扯更多,更让人揪心。
最后他想到如何去死,上吊?服毒?割腕?跳楼?上吊没有死像,服毒心里发潮,割腕太血腥,跳楼轰动大,只有跳河最合适,杞城离黄河不远,没有人盯着,随时随地都可以过去,条件具备。一跳到水里,思维停止,安逸顺畅,就像是跳入了母亲的怀里一样,也没有多少难受,最大的好处是不血腥恐怖和让人围观。别人说跳进黄河洗不清,而自己却是跳入黄河全零干(方言:解脱)了。最好尸体能顺着水流漂入大海,不要让家乡的人再看到自己,就像是自己出门远游了一样。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凄惨的笑容,就让黄河水把死了的自己漂干净吧,既然生时自己不能活的清清白白,那就借流水来完成这项使命。
林一民想到这里,反而心里坦然没有负担了,人一生不就是几十年吗?有些人安分守己,一生稳稳当当地走了过去;有些人拼命努力,一生过的风起云涌;有些人一生的工作就是演戏给别人看,也有些人辛勤工作终身操劳,还有些人却在放浪形骸追逐私欲。上天是有眼的,谁个好,谁个坏,公平合理给大家分配人生,想“作”的人就让你快快“作”,早早走,想安稳过日子的就让你平顺延年寿终正寝。自己这一辈子也算活得够本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人上人也当过,灰孙子也做过,别人没有享过的福也享了,别人没有花过的钱也花了,死就死呗,有啥了不起的,有啥舍不得的?
心意已决,林一民又想到了家人,妻子这些年跟着自己打拼,受了不少苦,吃了不少罪,对自己是全心全意一力扶持不说,还经常吹耳边风提醒自己要走正道,不要与孬人交往,不要走错人生的道路,以前自己一直把她的这些话当做无事添乱、平地刮风,嫌她唠叨,不会体贴人,现在想来是自己错怪她了,真是对不住她。姑娘若洁是自己的心头肉,她还是一个天真无瑕的女孩子,要是知道自己的父亲身上会有这么多的污浊,会这样不光彩的死去,心里该咋想?不知她能不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要让自己的死,尽量不要牵连上她们,还要保证今后能让她们继续过上正常而又有品质的生活。心中盘算了一阵,原来水泥厂股改时虚报增加的股份和隐匿下来的国有资产,若按实情理赔需要大量的返退,公司的原始资产到最后可能会剩下不多。但公司除这些外逐年还有新的资产积累,这些年的辛劳没有白费,公司现有的总资产大概在数千万元到一个亿之间,只要自己一死,那些公司经营过程中的种种不光彩的页面都能翻过,所有私下暗地里的罪行都将随之消逝,剩下的就都是自己给家人们留下的财富,足够她们母女后半辈子可以过上比较舒坦生活了。想到此,他略感欣慰,更进一步坚定了自己已下的决心,也暗暗祝祷着白帆母女今后能活的舒畅开心,他开始伏案动笔给白帆和若洁各写下一份简短的遗嘱。
写完后,他把两份遗书叠的整整齐齐的放在了里屋正对着客厅的那个三屉桌的最下面抽斗里。忆起儿时看那些过去革命年代的老电影,总是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像那上面的英雄人物一样,在祖国和人民需要的时候,慷慨激昂从容就义,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将会在这种背景下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想起来真是让人恍若一梦哀痛不止啊!
林一民搞不清楚自己现在还能再做些什么?最后,他想起来还应该好好看一看这个以前自己住过多年,发迹后很少归来的家。他站了起来,先上院子里走了一圈,天上的星星一簇一簇银光闪闪,一眨一眨的望着大地。他又走进屋里,挨个屋走了一圈,屋子虽然破旧但温馨依旧,白灰墙壁、木头门框和水泥地面都混杂进了自己和家人的体味,闻嗅起来都是一股浓浓的暧意。最后他坐在卧室的床沿上,从小李留下的那盒烟中抽出一支,点燃后把灯关了,静静坐着,静静的抽,静静的想。
第二天一早,林一民趁别人还没有起来,早早从家里急步偷跑出去,他一直走到街边,伸手打了个出租车。坐上后,司机问他上那里?他说到黄河边去。司机有些纳闷,虽然现在天亮的早,但一大早就上黄河边去做什么?莫不成还有去河上观日出的雅兴?但也不好再问,就按他说的把车开到了黄河大桥边。他让司机向河沿下边开,司机说不行,下面的路坑坑洼洼的不好走,万一有个沟坎截着车就上不来了,他就把车费清掉自个下了车。司机边倒车边瞅他,寻思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跑到这里是不是活疯了?一溜烟的把车开上就跑了。
林一民顺着河道方向的大堤走了一段路,就拐到河堤下。河堤下是大片大片刚刚插完秧苗的稻田,稻田里的水和黄河主河道里滔滔翻卷的混浊黄水不一样,截闸到岸边支流河道中的水里尽管还附带着相同的各种滋养,但水的颜色已经水斗过滤澄清后变得透明、清亮,顺着河边的小渠沟汊涌进排成网格状的一个个稻田里。青翠的秧苗刚刚缓过劲来,在清浅的水中随风摇晃,不断有白色、灰色的飞禽飞过,有的在半空中盘来旋去,有的突然压低翅膀,翼影从稻田中的水面上掠过。
他坐在河边,久久望着脚下的河面和四周的稻田,儿时的往事一一涌上心头。就在这一片土地里,他幼年曾和小伙伴们挖过野菜,记得有一种野菜,学名不知叫什么,土话称为酸溜溜,刚出生的嫩苗可以吃,长老了就只能喂猪,一挖一大蓬,几个小伙伴凑在一起,坐在田埂上渠沿边,把野菜筐摆成一排,每人抓一把酸溜溜,使劲往嘴里塞,每个人嘴里都泛淌出浓浓的酸汁,那时的生活,真如酸溜溜的滋味,能酸掉牙齿却让人回味无穷。记得那时最大的愿望就过年时能吃上一顿肉,日子清贫,长年肚子里没油水,吃一顿肉的乐趣是现在天天摆宴席吃海鲜大餐的生活所不能相比的。那些小伙伴现在都长大了,他们又到哪去了?想一想,自己发迹后就很少与他们再联系,有时回来办事时在老家的街上见面了,也是匆匆说上几句话就分散走开,各奔东西,好像还没有正而八经的请他们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呢,真是“苟富贵,人相忘”啊!
身后那些眼瞅不到的茨园子里枸杞树已经开始转绿开花了吧?还有河滩边以前有一大片枣树林,稍大一点的时候,经常到河边来,枣花盛开时节,看着枝杈上布满的小不点花蕊,总有一种不太起眼的感觉,但那些花蕊的碎点汇总起来,却能在空中悠悠渗透出漫天的香气,一阵阵飘散,沁人脾腑。想到这里他不禁泪流满面,再也不能像平头老百姓那样为针头线脑的家务琐事,急头摔脸的吵闹上半天了;也不能在雨过天晴时在花丛草地上悠闲地陪妻女漫步,评点风景殊同和世事是非了。大学四年级时,课程不重,经常上图书馆借一些名著在宿舍里翻阅,记得读司马迁的《史记》中的李斯传时,那一段李斯被行刑断首前对儿子所说“再不能与汝出牵黄狗逐狡兔”的话语,让自己阅来心颤不已,而现在,自己也即将成为一个李斯式的悲夫过客了。
太阳已经升得有一柞胳膊那么高了,河面上一片清亮,河道及两侧则是明明暗暗,阴晴不定,不远处一只飞鸟在水田的镜面上盘旋徘徊,似是盯住水底下的何种物件紧追不放。林一民心底又滋生些留恋,脑子里有些退缩,再默念,自己不走,家里怎么办?公司怎么办?还有一大堆人都要跟着倒霉!复又给自己打气加油,鼓劲添勇。
河道里,一阵初夏的竦风急速吹过来,飘夹着一丝沙枣花的清香,林一民的耳旁,似乎又响起了少年时,经常听到父辈们口中轻轻哼唱的一段小曲:“宁夏川,两头尖,东有黄河西有贺兰山。”他抬起头望望天际边的贺兰山,又看看脚下翻涌的河水,想到要是上天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自己决不能再犯今生今世的错误,一定要活得像个人样,死也要死得有个正形,也不枉了眼前的这一片大好河山。又一想,事已至此,后悔何益,罢了!身子后退,再向前跃出几步,眼睛一闭,纵身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