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42)

42、尾声

 

紧接着发生了震惊世界的“911事件”。

“911”这一天,我和欧伟仁律师约好,下午去世贸中心取“郁达夫遗稿”。这天是星期二,我要上班。我和大一准备下午一点钟出发。10点,我坐在办公室里,施金祥忽忽拉拉气喘嘘嘘跑进来。

“快!出大事儿啦——快开电视!”

电视里是世贸中心被撞击后冒烟的画面。雪大叫一声:

“啊呀!龙,你不是下午去世贸中心吗?”

我赶紧从鹊来登酒店跑出来,拦一辆出租车,向埃姆赫尔斯特赶去。大一打来手机,他已经出来,车停在香港超市路口。我的车到了路口,跳上大一的车。

“是恐怖袭击!”大一说道。“南楼也撞了,还有五角大楼!”

我们向曼哈顿赶去。路上车很多,一辆辆都是急匆匆的。大一打开收音机听新闻。当我们看见布鲁克林大桥的时候,车子再也走不动了。无数的车挤在桥下,就像挤进一座汽车影院,看对面的景象。在秋日晴朗的阳光下,只可以看见曼哈顿南岛上空的浓烟。

“完了,两座楼全塌了!”

大一说的是收音机里的消息。看得见帝国大厦,看得见克莱斯勒大厦,找不到双塔在哪里。周围的人,不管是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红种人,脸色一律的难看,就像每个人的喉咙口都堵了一块什么东西。大一把车子调头向南开,绕上斯坦登岛。我们站在哈得逊湾的南端,完全看得清楚:整个曼哈顿岛的上空是浓密的烟尘,而双塔已经在纽约消失了。

弗洛伊德氏有云:“人性存在着两种倾向,生的倾向和死的倾向,即建设的欲望和破坏的欲望。”这是自1941年(那一年是达夫先生与李莜瑛小姐在星洲的好时光,也是达夫先生写长篇小说的一年)日本人袭击珍珠港以来,美国本土遭受的最严重的袭击。这袭击不止是对美国的,也是对全人类的。“911事件”发生在新世纪的第一年,给人类的新世纪带来一个不祥的预兆。这个世界充满可怕的深渊,如果人们打算前行,就必须通过这些深渊。

我们和全体纽约人一起,在惶恐不安中度过了随后的几天。奚儿搬过来了,四个人挤在玫瑰街的阁楼上。

五天以后我们来到曼哈顿南岛,远远地瞻仰了世贸中心的废墟。那里有我去过的地下商城,漂亮的地铁站,小伊格莱西亚斯唱歌的广场,露天咖啡厅,楼顶餐厅,还有我没有去过的花旗银行的保险库。我们和美国人一起把鲜花和蜡烛摆放在街头。挂在绳子上的死者遗像在风中飘动,许多人痛哭失声。

“事件”发生的时候,丰二小姐仍住在NYU医院里,但是在世贸中心北楼80层的“美东集团总部”遭受了重大损失。从波士顿起飞的班机在上午9点52分撞进北塔的78层,北塔上部无人幸免。“美东集团”死27人,损失资产数千万。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美东中文电视”停播,摄制组解散,我也就失业了。

九月底,唐大一和Jane搬进布朗克斯的新居。我一起搬过去,仍是他家的房客,住在一楼的客房里。奚儿每星期来住一两次。每个周末,我们或者吃奚儿的湖南菜,或者吃Jane的西餐,而唐大一酗酒的恶习,也算戒掉不少。他们的婚礼不再举行,不了了之。大一的妹妹、Jane的哥哥都不能来纽约。只有奚儿张罗了一回,像在埃姆赫尔斯特,买了一瓶茅台酒,并用红纸剪了一个“喜”字贴在大一的床头。十月,大一因为生意的缘故,到明尼阿波利斯去了一趟。飞机场实行严格的安检,就是前副总统戈尔,也要脱下皮鞋。我对大一说,如果再发生持枪闯机场的事儿,就甭想回家啦!

摄制组解散以后,不久,施老板也失业了。丰二小姐病情加重,她不再亲自管事,现任总经理将鹊来登酒店楼下的店铺统统取消。施金祥原来管两件事:一是那些店铺,二是摄制组,如今他也没有事情干了。阿美的桃源美容院,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雪同尚在大陆的丈夫办了离婚手续,正式和大方一起生活。虽然她不是一个愿意过太太生活的女人,但是没有工作,她只好操持家务了。

二田为了儿子的学业和一家的生计,到餐馆刷盘子。当然他仍在寻找摄影师的工作,难在他英文不行。杰跑到西部去了。

阿慧一直在台北。“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她打来电话,问候大家,又为“郁达夫遗稿”的损失叹了一回气。后来听说,童寄洲为“美东集团”的死难员工捐了一笔钱,有两千万新台币。

“911事件”一个月后,我的讲座“郁达夫的生平和创作”如期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举行,听众有一百多人,其中的一半是黑头发黄皮肤的华人,另一半是金发碧眼的洋人。吴钟山教授亲自为我翻译,唐德刚教授、夏志清教授、史密斯先生、苏珊小姐、欧伟仁大律师光临。“911事件”和“郁达夫遗稿”之关联是我演讲中的画龙点睛之笔。

这一年的11月底,我和奚儿回国。回国前我带奚儿出去走了一趟,华盛顿、波士顿、水牛城。我们乘旅行社的巴士,车上只一半客人,到了景点也是冷冷清清。来美国一趟,总要看看首都,看看尼亚加拉啊!白宫和国会山,过去是可以进去参观的,现在只能远远地望一望。回国仍要乘“日航”班机,经停东京。我的票是往返票,早已付了钱,一年内有效,签字就行。奚儿的票不是往返票,她出来的时候,没打算三两年回国。我到法拉盛的旅行社为她订了一张机票。这是最后一次到法拉盛——纽约的第二个中国城,看着熟悉的街道和鹊来登酒店,怅惘之情油然而生。阿慧还在台北。我到纽约的时候,她在台北,我离开纽约的时候,她仍在台北。箱子里有“郁达夫遗稿”的残篇断简,四个不连贯的章节,不到两万字。这些吉光片羽只好给专家们做研究资料了。

大一、Jane、琪琪、雪、大方到机场送行。Jane有了身孕,穿宽大的裙子,脸上起了蝴蝶斑。Jane送给奚儿一件珍贵礼物——琼斯太太的翡翠项链。“这是爷爷送给奶奶的。你们没得到稿子,留下这个做纪念吧。”Jane把翡翠挂在奚儿的脖子上。在分手的一刻,大一哭起来,只有他一个人在哭,直到我和奚儿走过安检,他还在哭。Jane挺着肚子,用手帕给大一擦眼泪。大一哭得像个孩子,他不停地挥着手,挥着手。

 

 

                     2003.5于青岛

                      2006.3改于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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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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