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瘦高的长着鹰钩鼻子的段干钺坐在自家的堂屋里,坐在一把高背黄花梨木明式太师椅上,那是一把祖传的相当漂亮的椅子,加了绿色蝙蝠图案的厚厚的靠垫。他的三五根头发嵌在几条黑色沟豁的头皮上,他的面庞正如他的姓氏一般,是一截锯开带皮的山榆树干,而他站立的姿势恰如一只高原上的秃鹫。他的泛黄而突兀的眼睛带着几分孤傲,带着一丝凶狠,不是耄耋老人平常的慈祥之态。
院子里春意盎然,一株四十年的梨树把开满白花的枝条伸到廊下,犹如江南园林的窗前一景。80年代的北京很少沙尘暴,晴朗的日子抬头看见蓝天白云,而春天总是清丽而爱意融融的。
但是80年代的中国,改革开放刚刚兴起,中国人还穷,拿供暖来说,到了3月15日暖气走了,春寒料峭时节,屋里冷得够戗,活活把老爷子冻病了。段干钺咳嗽、发烧,一个星期躺在床上。儿子段干玉山真是担忧了,毕竟是高寿之人,身体虚弱。段干玉山长着一条与父亲同样的鹰钩鼻子,戴一副黑框宽边眼镜,比他的父亲显得温柔和善。他为父亲辞退一切社会活动,并谢绝来访的客人。可是今天段干钺一定要起床,作家、艺术理论家黄苗子要来访,他居然答应了。段干玉山只好把父亲抱到客厅,放在太师椅上,并在他身上加一条毛毯。
矮小而精神矍铄的黄苗子先生走进段干家的客厅,他为了一份书稿前来拜访老朋友,他们是五十年的老朋友——40年代之初,黄苗子即到西南联大拜访段干钺,而段干玉山即是那一年在昆明出生的。
段干玉山在一旁候茶。昨天有人送来今年的新茶,太湖边的碧螺春。这茶是有客才吃的,平时段干钺吃老家的六安瓜片。
“段干老,寄来的书稿写得如何?”黄苗子品茗之后问道。“虽说印了大字,您老只要翻一翻好了。”
“我统统看过了。”
一个月之前黄苗子寄来美籍华人历史学家黄仁宇的文稿,名为《万历十五年》,黄苗子向中华书局推荐这部书稿,并邀请明史专家学界大佬段干钺写序言。
“书写得好看,”段干钺说道。“读这个书像听名票的戏——李世济唱的很好的。”
段干钺年轻时候是京戏迷,他幼年生活在北平,听过谭鑫培的戏,看着梅兰芳、程砚秋、杨小楼、马连良从登台到唱红。他喜欢50年代的程派名伶李世济,她是学医的大学生,以票友身份下海。段干玉山这样想,老爷子既有称赞又有讥讽,他是不肯为黄氏的书作序了。墙上挂的“仁者爱人”篆书即是苗子先生写的。苗子本来不是书法家而是美术理论家,“文革”中蹲了几年牢房竟然把字练好了。
“苗子,我这把年纪,要我为陌生人写序吗?”
“您老没问题的。”
“你是申子年生人,我是甲辰年生人,与邓大人同庚,今年85了!”
送走苗子,段干老回到桌前继续玩牌九,这是他每天下午的功课,玩玩手指,动动脑筋。在段干玉山看来,父亲越老脾气越倔,他不想做的事情,别人拿他没有办法。
在段干玉山的继母沈南溪去世之后,段干钺的日子便大不如前了。沈南溪是1957年嫁到段干家的,那一年玉山17岁,刚上高中,玉山叫她“沈阿姨”。玉山永远不可能想到出身名门在美国留过学的女人会如此尽心竭力地侍候老爷子直到她自己死去。沈南溪的前夫在1955年被打成“胡风分子”而自杀,两年后她来到段干家,不久便是“反右运动”和三年大饥荒,段干钺虽然没有打成“右派”,却也是历史界多年的批判对象,日子从来不好过。接着“文化大革命”,段干钺在秦城监狱蹲了六年。而这段时间沈南溪大半是在白洋淀的干校度过的。回到北京以后,她是最称职的主妇,每天拎菜篮子乘公共汽车全北京市买菜,并亲自下厨。她做菜的手艺一时为圈里人称道,她尽心尽力服事老爷子的贤名更是广为人知。她三年前死的,在段干家30年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到了该过好日子的时候段干钺老了她自己也不行了。段干钺的卧室至今挂沈南溪的照片不挂玉山生母的照片,照片挂在大床的正上方。那是一张二战胜利后从重庆回到上海在开开照相馆拍的黑白照片,22岁的沈南溪穿一件蝉翼纱的月白旗袍,双眼迷离,神色娇羞,那水灵劲儿就像一株含苞欲放的白兰花,似乎站在床前便闻到沁人的花香。可惜她在58岁上因心脏病离世,留下孤独的段干钺。沈南溪离世前在复兴医院住了两个月,两个月里,段干钺每天用毛笔给她写一封信,有时几十个字,有时一二百字,皆是问候关心之语,属名“爱你的老头子”。玉山和姐姐玉玦每天到医院送饭送信,有时是安徽女佣小芹去送。玉山是工业大学老师,一次有课耽误了送信,第二天送去两封信,被段干钺一通斥骂。送走老妻段干钺叫小芹用沈南溪的紫花睡袍做一个三尺长的抱枕,每天抱着睡。一个八十余岁老人,如此奇思妙想自我慰藉堪称一绝。
段干钺抱残守缺还在于他难以改变的恶习,这就是浓茶浓咖啡和香烟。80岁以后香烟抽得少了,依然不能断绝。1967年“一月风暴”上海造反派夺权正是冬天,段干钺在“干校”的大通铺上抽烟烧起一把火,床铺被褥烧个精光。真是作孽啊,害得十几个“牛鬼蛇神”无地自容,白天照样干活,晚上在一堆烂木板上相互搂抱睡了一个星期。段干钺吃茶的方法沿袭少年时代上海大家庭的习惯,即从早上起一家人沏上一大罐酽酽的六安瓜片,一整天从大罐中取茶,兑上开水饮用。在炎热的夏季,每天下午大罐中的茶已经馊坏,依然照饮不误。喝浓咖啡的习惯是段干钺早年留学英国养成的习惯,早上两杯,下午一杯。如今老了,早上只一杯,下午茶却是严格的规矩,咖啡配点心。玉山告诉小芹少放些咖啡豆,但是骗不过老爷子,淡咖啡他是不喝的,产自西印度群岛的蓝山咖啡是老头子的最爱。
最要命的是段干钺讳疾忌医的态度。他在牛棚里犯了严重的痔疮,严重到每天脱肛。段干钺想了一个办法,用一寸宽的胶布做一个白十字,把肛门贴住。他的伟大发明使用了15年,免除许多疼痛,却使大片皮肤溃烂坏死,在侄女段干玉翎的坚持下,他才去了医院。又过了几年,他开始便血。大家叫他去医院,他硬是不去,说便血是痔疮犯了。这样坚持了半年,直到段干玉翎从美国回来。玉翎把伯父弄到医院确诊为直肠癌,立即做了手术——谢天谢地,这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玉翎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难道大家的话都没有道理吗?在这座四合院里,段干钺老爷子是绝对权威,他不听儿子段干玉山的话,也不听女儿段干玉玦的话。而沈南溪更是夫唱妇隨。段干玉翎常年住纽约,她不回来的话,大事不就耽误了吗?
“我这个癌症病人,活八十多岁不错了。”
段干钺是乐天知命的。
段干玉山在大学教书,去年评上正教授,在48岁年龄。这同他的父亲段干钺是不能相比的——段干钺28岁当北京大学教授了。段干钺搞历史,而段干玉山没有子从父业,他学理工科,工业大学基础课教研室的教员,同老头子相比,实在没有什么出息。
段干玉山一家同父亲住在北京西城后海边上的一座四合院里,门前的小街叫做柳荫街。在北京这座近千万人口的大都市里,后海一带是极温馨静谧的街区。从段干家小院走出二百步即是大名鼎鼎的恭王府。在中国近代史中,恭亲王奕?是重要人物,他在“北京政变”、平定太平天国和洋务运动中卓有建树。共产党进城直到80年代初,恭王府是由军队占据的,总参谋部的几位将军甚至在花园里修建小楼以为居所。几年前军队撤出了,拆除小楼恢复原貌并辟为公园。柳荫街向南三百米是前海西街,那条街著名的宅子为宋庆龄故居和郭沫若故居,宋庆龄故居是康熙朝宰相明珠的相府,郭沫若故居是乾隆朝宰相和珅的别院。在前海北沿、后海南沿一带,包括前井胡同东煤厂胡同南官房胡同,50年代起住过两个元帅五个政治局委员十几个将军,风水自然没得说了。段干家这一座三进带跨院的房子算作“大四合”了,俗称“大宅门”,建于同治年,是段干钺的父亲在他七岁那年买下的,原来的房主是国子监祭酒一类不大不小的文官,官阶从四品。那一年袁世凯称帝,不久便遭天谴死去。段干钺的父亲段干宝贵原籍安徽宣城,祖上也有做官的,也有做生意的,桂馥兰薰,到了晚清仍是当地的望族。段干宝贵早年留学日本,后来跟随盛宣怀搞洋务,在大冶铁厂做过襄理,以后在上海开办小火轮公司,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上海滩最早的官僚资本家。八国联军进北京那一年,段干宝贵娶了“沪上三杰”之一晚清大画家任伯年的孙女为妻,生三子段干钺、段干弩、段干戟。段干钺七岁起就住在这幢四合院里,其中有几段时间,在英国留学的三年,到大西南避战乱八年,“文革”在监狱六年在干校六年,其余时间他都住在这里。共产党进城后段干家的房屋财产得以保留,包括上海南京无锡段干家兄弟姐妹的房子,皆因段干宝贵早年资助孙中山买军火的功德得到共产党的恩典。
段干家四合院共有四个院子40间房,内院是七南七北的正房。三年前段干玉翎花钱重新装修,谁知房子修好女主人沈南溪撒手人寰。玉翎嫁给家道殷实的美籍华人,并在美国学习美术,如今是纽约著名时装品牌拉夫劳伦的服装设计师。玉翎三岁时候被伯父收养,她在这个四合院里长大,这里就是她的家。段干钺娶了沈南溪之后,抚养玉翎的责任便落到沈南溪身上,玉翎对于养父母的感情自不必说。她要把这座小院修缮一新,外装饰依原建筑格局,内装饰是完全西式而现代的。东南角的巽门用黑油刷了五遍,沉着气派。从巽门进来有一字影壁,上面是筒瓦,中间是砖雕的“岁寒三友”, “玉棠富贵”。垂花门十分漂亮,檐口椽头是蓝绿色的,望木是红色的,前檐正面有锦文、花卉、博古图案,两边倒垂的垂莲柱头更是雕饰得五彩缤纷。内院的正房和厢房有抄手游廊相接,院内铺砖墁甬道,一株梨树,一株海棠,一架藤萝,一口八尺的青石刻蝙蝠寿字纹金鱼大缸。南正房是段干老的客厅、卧室、书房,北正房是玉山一家四口。东厢是餐厅,还有玉翎的一个房间,始终留在那里。西厢则是藏书室,前后四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櫃。在“文革”之前,段干家的房子除了眼下的三进院子另有一座跨院,又称藏书院。院子里一幢二层藏书楼,玉山和玉翎小的时候在藏书楼二楼的窗口可以看见后海的水面。藏书楼藏书六万种其中线装书7000卷,经过“文革”一场刼难,藏书损失大半,如今只剩下西厢房里两万册书了。而东边的跨院,被街道工厂占去,再也要不回来。玉翎的室内装修,门窗地板全部更换,家电洁具全部是进口货,总共花掉一万二千美金,在80年代中期,所费也算不菲,也算是相当的孝心了。
送走老朋友黄苗子,段干钺觉得精神不错,于是摇动手中的小铜铃召唤小芹煮咖啡,一个星期没有喝咖啡了。这铜铃也是段干玉翎买来的,老爷子不用高声喊小芹了。玉山也要一杯咖啡,陪老爷子喝。
“玉山,薇红最近怎么样了?”
薇红是玉山的女儿,清华大学建筑系二年级的学生,不住家里而是住在学校。段干钺接着说道:
“玉玦说薇红清明节到天安门给胡耀邦送花圈,有这个事吗?”
“和同学一起去的。”
“学生们这样搞,早晚闹出事来。玉翎就要到家了吗?”
玉翎回家是段干钺最高兴的事情。
“是的,她明天上飞机。”
这天晚上段干钺又觉不适,没有吃晚饭,并咳嗽不止。玉山要送医院,老爷子不肯。第二天,段干钺叫玉山打电话叫姐姐玉玦过来,姐弟俩来到床前。段干钺颤颤巍巍地说道:
“我恐怕活不了多久——八六高寿,可以了。我那套全集编得差不多了,只等排版。我叫他们把《赛金花遗事》放在第二卷第一篇。这篇文章批了我几十年。我这个搞明史的,偶尔写一篇清史,说我给卖国妓女树碑立传嘛,说我是卖国贼嘛!我死了以后,你们也没有什么难处。这个房子的手续已经办好,是段干家的财产无疑。还有些善本书,也值几个钱。香港铜锣湾的一幢房子,最少值五、六百万,将来如何处置,你们自已决定。这些东西足够你们和孙子辈生活了。最后,就是我的太公公那些画作。玉山,你把箱子拿来!”
段干钺说到一半,姐弟俩一齐抺起眼泪。听到吩咐,段干玉山到西厢房上了大锁的书柜拿来一只皮箱,这只旧皮箱是40年前段干钺在英国买的,装的是祖传的任伯年画作,一共一百张,最多的是人物画,其次是花鸟画。任伯年是清末大画家,“清末三杰”之首。徐悲鸿氏对任伯年十分推崇,他说任伯年是仇十洲之后四百年间中国画第一人,并为任伯年写传记,画油画肖像。段干玉山的祖母之所以嫁给段干宝贵,是因为段干宝贵跟着盛宣怀搞洋务,成为沪上精英人物。在“文革”初期,为了保全这些画作,段干钺特别叫儿子把皮箱送到南京的二叔家。如今,历尽劫波的画作应是段干家一笔不小的财富。前些时吴冠中一幅《高昌遗址》在香港苏富比拍卖行拍出184万港币,任伯年的精品不也要卖这个价钱吗?
段干钺叫玉山打开几幅画,看一看。画作是一百年前的原样子,没有装裱过,也没有托衬过。玉山打开几张人物画,一张“小红低唱”,一张“麻姑献寿”,一张“秦琼盗马”,一张“钟馗醉酒”,色彩丰富,人物栩栩如生。老爷子点点头,说道:
“太公公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少年隨他父亲学画,青年时代参加太平军,是大旗手,‘战时麾之,以为前驱’。长毛造反不是什么好事情,太公公仍然是英雄人物。太平军战败,他回到浙江萧山老家专攻绘画,很快成名。1895年甲午之战中国战败那一年,太公公在上海开个人画展,是中国美术史上第一个现代画展。可惜他只活五十几岁,是抽鸦片伤了元气。造反、成名、抽鸦片,他就是那个时代的历史,那个时代的英雄。再说这一百张画作,我看就留给玉翎吧——玉翎不需要什么钱,但是她学美术,算我最后一点心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