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休
东海之中的普陀山上,有一个僻静的山村,叫龙湾村,此村背靠紫竹林,面朝金沙湾,环境幽雅,景色迷人,是这海天佛国中最理想的居家之处。紫竹林的南面,有一尊举世闻名的大佛,几十米高的观音金身耸立在海边,这是普陀山观音道场的新象征。
钮美莲和她的母亲童雅琴突遭变故之后,就一直隐居住在这里。租来的房屋简朴无华,她们为人也低调,很快就融入到当地的社会中。在人们的印象里,这对母女温和贤淑,始终面带笑容,最大的喜爱就是诵经念佛,初一十五必进佛堂参拜,平日里,女儿更是时常双手合十面朝南山门那尊大佛像打坐。有好奇者,耐不住好奇心,屡屡询问她们母女为何到此偏僻之处来,她们总是说海天佛国是修身养性的最好地方,不到此处还能去何处?这朦胧妙答,常使发问者点头称是
这日夜晚,钮美莲料理好家中的一切事务后,正准备上床休息,电话突然响了。是慕容夏菡打来的,这是她对外联系的唯一通道。
钮美莲放下电话,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哥哥此时急切地要和她见面,肯定是他和覃雪茹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要么他们分手了,要么覃雪茹出现意外,而这事肯定和投毒有关;有关邀请函的事,却引起了她的不快。邀请函上说来宾需带上家族徽记玉雕祥云,她这才想起慕容母亲让她把玉雕祥云转交给母亲的事,由于那天从慕容母亲住院的医院出来之后遇上了一连串的让人肝胆俱裂的大事,她把这事忘得九霄云外,几经找寻,才从旧时的皮包里找出这块徽记。当她把玉雕祥云放在母亲的面前的时候,童雅琴脸色大变,马上询问这东西是哪来的。她询问缘由,母亲缄口不言,她生气地把玉雕祥云收起来,说要还给慕容伯母。母亲却说怕你是想还也还不了了,端木瑞琪大姨已经过世。她问端木瑞琪是何人?母亲说就是慕容夏菡的妈妈。
“这么说,你么早都认识了?”
“岂但是认识,我妈和她还有剪不断的纠葛。”
“你不是说我们从此在所有熟悉的人面前消失吗?怎么还知道慕容伯母去世的消息?”
“有些人是不应当忘记的,有些事也是不应当忘记的。我有自己的消息通道。”
说这话的时候,童雅琴陷入沉痛的回忆之中。少时,呀呀学语的她赶上了改朝换代,不是到什么原因,一夜之间她们母女成了孤苦无助的人,在她的印象里,她们离开了明亮的大院,搬进一个深深的窄巷里,屋内潮湿阴暗,整日不见阳光,母亲眼泪不干,有时会把她抱在怀里哭泣。稍及成人,她觉得周围邻家投来的目光带有不屑,而母亲也不愿和人来往,进家就把门关了,有时她出去找小朋友玩,小朋友也懒得带她一道玩,仿佛她身上有瘟疫似的。有一次她放学回来,见人朝她指指点点,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说:“小老婆养的,长得再漂亮也没用。”回来问母亲,母亲厉声厉色,让她不要听人嚼舌头,什么小老婆养的,说这话也不嫌脏嘴。聊以欣慰的是,她能吃得饱,穿得暖,不受寒冷饥饿之苦。后来得知,是父亲在她们母女被驱出家门时,偷偷给了她母亲许多钱财。山都能因坐吃而空,何况再多也是有限度的钱财,不几年时间,钱财花完了,母女俩开始了饥寒交迫的生活,连一日三餐也难以为继。为了保她们母女活命,街道安排她母亲扫大街,起早贪黑栉风沐雨,挣得钱仅够糊口而已。
记得在最困难的六零年,一次童雅琴放学回家,正要进门,只听见屋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只听见母亲说:“我不要你假惺惺的怜悯,把你带来的米拿回去,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我的好姐姐在哪儿?我望眼欲穿,可连个影子都望不见。他们真狠毒,这也包括你,赶我出去,连我的玉雕祥云佩件都一道收去。那是我的保护神啊!离开了保护神,你知道我受了多少罪吗?”另一女人说:“不是我说你,你当时那样做是错误的,丢自己的脸,丢父母的脸,丢端木家的脸。既然你这么看重玉雕祥云,我把我这块先给你,反正是一样的。你那快在我那里,是妈妈偷偷给的,妈妈不知道为你哭了多少次。”她母亲近似于歇斯底里地吼叫:“我给你们丢脸了,你还来看我做什么?我不要你的玉雕祥云,这时候送给我这个,是嫌我麻烦还不够多吗?是不是送给他们说我希望翻天的物证,把我拉出去游街?带着你的米,带着你的玉雕祥云,给我快快滚!”随着母亲的喊叫,门吱呀一声开了,童雅琴抬眼望去,那是一个清瘦洁净的中年妇女,那妇女看见她,愣怔一下,马上说:“雅琴,用桌子上的米和红枣熬些稀饭给你妈吃,她身子太虚弱了。”童雅琴知道此时送米给人家,等于是在赠送生命给人家,即便是亲情骨肉,做此善举的人也不多,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满怀感激地看着那个清瘦的身影匆匆而去。
尽管如此,十五斤粳米和二斤红枣,也没能挽救母亲的生命。由于劳累、郁闷和营养不良,在童雅琴十五岁的时候,母亲撒手西去。临死前,才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她。原来她是当时的名门望族端木家的二小姐,天生喜爱京剧,上中学时就迷上了当时的一个名角,赖死赖活地要嫁给他。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戏子,即看好端木小姐的豆蔻年华也看好了端木家的社会地位,采取了人所不齿的方法,先弄大了肚子再提婚,把端木家弄得十分被动,为维护家庭尊严,不得不将二小姐驱出家门。二小姐在得不到任何嫁妆又不能被人明媒正娶的情况下入住戏子家,吃尽了大老婆的白眼,好在丈夫此时兴趣在她身上,尚未遭受过多的折磨。时过不久,赶上了共和国成立,新中国不许可一夫多妻,那些多妻的人面临一次艰难抉择,只能从多个妻子中选择一位作为合法妻子。由于家中的经济一直操纵在大老婆手里,且大老婆为童家生下三个男孩,丈夫为此所迫,选择了结发妻子,二小姐端木瑞蓉带着刚满三岁的童雅琴只能从大宅中搬出来另过。
在此后的日子里,大姨端木瑞琪总是在最困难的时候来看望她,带来温暖也带来她所急需的物品,但一直和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后来,童雅琴的家庭发迹了,她想报答端木瑞琪的恩情,端木瑞琪婉言拒绝了,说她愧对大妹,哪里谈得上有什么恩情?童雅琴知道大姐是一个清净淡雅的人,生活虽不富裕,但过得去,暂且收起感恩之心。
有关她和端木瑞琪的关系,童雅琴一直守口如瓶,发迹之后更是如此。戏子的小老婆养的,这个名声怎么说都有些令人难堪。她不想让孩子们知道这不光彩出身,以免影响孩子们的心理健康。不仅如此,她还在丈夫面前捏造了自己有皇家血统的谎言。
钮美莲把邀请函地给母亲。童雅琴看过之后,经过简短思考,决定将玉雕祥云的来历向女儿讲出清楚,再由女儿决定去不去参加端木家的联谊会。
钮美莲听了母亲的叙述,半天没有出声,末了说:“身世如此,文雅点讲是庶出,粗话是小老婆养的,怎么讲都没有脸面,那还参加什么联谊会?现在和你说一件重要的事:哥哥来电话,说一定要见面,你看是我去青城,还是让他来普陀山?”童雅琴说:“你去青城见他,看看他和覃雪茹怎样了。贸然让他来,暴露了我们的住址,惹了那条毒蛇再上门,怕是不安生。”生活的历练,使童雅琴再次成熟起来。
钮天成把和妹妹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一家著名酒楼的包间里。当钮美莲推开门的刹那,心儿猛然一惊,只见覃雪茹带着一个孩子也坐在里面。她迟疑片刻,思考是进还是退,如此仓促和覃雪茹见面,她不知道如何让应对,尽管心中有冲天的怒气,可也苦于没有证据啊!
钮美莲为进退而犯愁的时候,钮天成热情地走上来,拉着妹妹的胳膊,让她坐在上首。钮美莲木讷地顺从了,她刚坐下,只见覃雪茹起身拉开座椅,直唰唰地跪在自己的面前,钮美莲愕然,不知所措,两眼盯着哥哥,希望从哥哥那儿知道何以为此。钮天成接过了妹妹期求的目光,慢慢地说了句:“她有话要和你说。你听了再做决定。”
覃雪茹说自己是投毒者。
钮美莲听到覃雪茹如此直率地袒露了自己的罪行即未震惊也未感意外。覃雪茹是投毒者在她心里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她弄不清的是:覃雪茹为什么要这么做?因此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覃雪茹说:“我爱李延祚。用迷幻药迷幻了李延祚,和他上了床。本想以此要挟他和我保持情人的关系。但是,我失败了。”
钮美莲如同在迷宫里走了三天三夜,豁然看到明亮的出口一样,明白了李延祚为什么不辞而别的原因:和她的嫂子上了床,他在这个家还能待下去吗?为了解开这个谜团,她苦苦思索了许多个不眠之夜,设想过千万种可能,最终也没弄明白李延祚在新婚之日离开的原因,原来覃雪茹就是罪恶的源头。钮美莲抓住覃雪茹的头发,使劲地摇晃,咬牙切齿地吼叫:“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接着又没头没脸噼里啪啦地掴起来。坐在椅子上的孩子吓得大哭,钮天成赶紧把孩子抱在怀里哄劝。
钮美莲打累了,丢开覃雪茹,双手猛烈的击打餐桌,继续大声吼叫:“我知道你贪心,那你就把家业都拿去吧!你不是曾经去银行要转走那五百万吗?但你为什么还要斩尽杀绝,连我的依靠都要夺走?你的心为什么比毒蛇还毒?”大桌子被她敲得通通响,继而她又伏在餐桌上嚎啕大哭。侍者不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推门而入,只见钮天成向他摆手,侍者很快就退了出来。
钮美莲哭累了,直起腰来,抓起餐桌上的手巾,擦拭眼泪,边擦边抽泣,迂光里,覃雪茹仍然直挺挺地跪在自己的身旁,头发散乱,脸儿被打得红一块白一块。她有些不忍,心思这个恶魔已经认错,即便剁了她也于事无补,事已至此,还是给她一条生路吧,毕竟她现在还和哥哥生活在一起,而且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这是她们母女不愿挑破事情真相的初衷啊。当初她之所以狠心地劝说母亲把哥哥扫地出门,就是觉得哥哥是这一切祸事的始作俑者,从某种意义上讲,覃雪茹也是受害者之一,强行拆散他们,于理于情都说不过去,不能因为他是哥哥就偏袒他。想到此,钮美莲站起来,取下挂在椅背上的手包,要往外走。覃雪茹一把抱住了她的腿,诚恳而又凄婉地说:“我现在听候你的处分,把我送进警局也可,即便被判刑,也不会怨恨你。这都是我自作自受。你做决定吧!”
原来这个恶魔是心甘情愿地来接受审判的。钮美莲静静地思考了片刻,心中的那尊高大佛像放射出耀眼的光辉,在过去的日子里,她时常面对海边那尊高大的佛像默念,祈求观音菩萨指点迷津,把自己带出苦海。现在菩萨显圣了,把她的心胸照亮,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地轻盈起来,原本盘踞在身上的烦躁和怨恨瞬间挥发了,她神情释然,“看在观音老母的份上,我原谅你。起来吧!”覃雪茹一听此言,马上趴在地上向钮美莲磕了三个响头,“谢谢你的宽宏大量。”之后扶着椅子站起来。钮美莲摇头,喃喃自语:“你可以安心地做人了。我真不知道我的路该怎么走?……”
覃雪茹抬眼望望钮美莲,怯生生地问:“我能说句话吗?”钮美莲扭过脸看看覃雪茹,没有吱声,老子说的很对:和大怨必有余怨。此时的钮美莲虽然宽恕了覃雪茹,但心中还是不愿继续与之交往,省得再生事端,因为她觉得即便强盗放下屠刀也不会马上变成君子,考验毅力的过程漫长而遥远,必须要有万死不辞的决心,方能成就心志。覃雪茹知道钮美莲没反对就是默认自己可以说话,“去找李延祚,我知道他在桃源化工厂上班。听说他和那个漂亮女人要结婚了,那个女人是美籍华人,很有钱。事不宜迟,你要抢在他们结婚前找到他说明情况。还有……”
覃雪茹说到此停顿下来,看看钮天成,凄然地说:“我不能剥夺你和家人相聚的权利。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从此不再踏进钮家的大门一步。”她扭过头来对钮美莲说:“美莲,和李延祚讲清楚我的悔改的决心。如有必要,我可以当面向他谢罪。只要能把李延祚拉回你的身边,我当他的面自我了断都可以。”
“知道了,我告辞了。我想静下来想想。”不知道为什么,钮美莲经过哥哥身边的时候,张开双臂把孩子抱过来,在他的小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之后,她瞥了覃雪茹一眼,见覃雪茹再次跪下,钮美莲没有止步,她实在不想在这儿纠缠下去,当她推开门,听到覃雪茹大声乞求:“美莲,替我向婆婆谢罪,一定啊!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