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我发现她的记忆问题,是在去Atlanta植物园。 那是退休后不久, 她心情还好, 提议去亚城(Atlanta)植物园拍花草, 我欣然同意。
我们早早起床,吃过早饭就上车前往亚城植物园。 由于我们常去, 熟门熟路,没有费任何周折,开车两个半小时后就到了植物园。 亚城的植物园有偌大的一个暖室,其中培植有许多奇花异草, 是我们最喜欢的地方。 上午我们主要在暖室拍摄, 中午就在植物园的餐厅吃午饭, 下午拍摄园外花草。
在植物园一天转下来拍了不少片,已到下午3点,两人都有点累了, 坐在一个门厅里休息一下, 准备开车回家。 她说要去一下洗手间, 我说:“好! 我就坐在这里等你, 同时浏览一下拍的片。” 坐的地点离洗手间大概就20米远, 一眼就能看见。我等了好半天, 不见她出来, 我怕她身体出状况, 到洗手间门口喊她几声, 没有回音。 我又不好直接进女厕所找她,准备等到一位女士进厕所请她看看。 我一转身,在反方向50米远的地方看到她在急匆匆的找我。 我赶忙跑过去,她见到我好高兴说:“我以为你坐在那边呢!” 原来方向感特敏锐的她,怎么会迷失方向呢? 从此以后,外出时我就十分注意她的动向,时时怕她会走失。
有一次我和“梅”去购物中心, 她喜欢去Macy’s看看她喜欢的衣服和鞋子, 我则经常去书店看书, 喝咖啡。 在Lakeshore 的那个Mall里, Macy’s和书店同在一个购物中心。 那天,我告诉她:“我得先去采购点食品, 然后到书店看书, 你看完衣服就到书店找我。” 她说好的。 她在Macy’s转了一圈, 看看没有什么中意衣服要买,很快就到书店找我, 她忘记我对她说过的我先要去采购食品。 一看我不在书店, 她就十分紧张, 她又没有带手机。 正好遇到一位朋友, 她就请朋友给我打个电话, 看看我去哪儿了。朋友打了几次不通, 发现号码不对。 朋友又打了一个电话给另一个朋友才得到我正确的号码。 事后, 那位朋友问我, 你太太怎么连你的电话号码都记不住。 我只好说:“ 我们两经常在一起, 她从不跟我打电话, 可能也就忘记了我的号码。”
我看她记忆真有问题,几次劝她就医,她不肯, 我也没有坚持。 我就建议回国一次, 改变一下环境可能对她有好处,她没有反对, 我们就准备回国。 这次回国却彻底暴露了她的病情。
原来上了飞机, 她一般很兴奋, 要回家了。 虽然, 她爸爸妈妈都已经去世, 但是可以和她的弟弟妹妹见面, 还有自己的女儿, 也好久没有见面了。 但是, 这次上飞机后, 她沉默寡言, 看上去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知道她有病, 也不去打扰她, 有时和她说几句笑话, 她也只是淡淡的一笑。
第一站到上海,我的老家在上海,我们就住到我姐姐家里, 虽然她家不大, 但招待挺周到。 除了上餐馆外, 天天给我们改变伙食,让我们嚐嚐久违的家乡滋味。我姐姐比我大11岁,将近80岁了。她的膝关节有变性, 走路不太方便, 但坚持陪伴我们去了杭州, 无锡, 乌镇等地。
姐姐也是学医的,她毕业于上海第二医学院, 是个儿科医生。 一天她跟我讲:“我看‘梅’ 有点不大对劲, 她老问我同一个问题,或重覆同一句话。” 我不太愿意说她可能有脑退化症, 就说:”年龄大了, 唠叨!”姐姐说:“我看不像!”
我们回国后经常在外面走动, 姐姐给了我们俩把小小的折叠伞, 要我们带在身边, 以防下雨。第二天, 我和“梅”预计到陆家嘴拍照,我想要拍一组陆家嘴的“摩天大楼”带回美国。 临出门前, 姐姐提醒我别忘了带伞。 “梅” 说:“噢! 就是去年你给我们那两把伞。” 姐姐说:“是昨天给你们的。” “梅”却非常认真地说:“不! 是去年!” 大家默然,因为去年我们更本没有回国
回到南京住女儿家。她不像以前那样亲热,高兴,有点漠然。 我和女儿好久没有见面, 谈得很高兴时, 她在一旁听着,眼神滞呆,好像和她无关, 也不知她在不在听。
有一次女儿明确和我讲:“妈妈有病,你要当心了!”事情是这样的, “梅” 不适应国内的气候, 水质, 到南京后, 有点咳嗽, 有点腹泻。 药房就在女儿家的楼下, 很方便, 我就下楼去药房买了点常用药, 给她吃了。不到5分钟, 她又去拿药吃。 女儿紧急说:“妈妈, 你才吃过药, 不能再吃。”她淡淡地一笑:“我忘了。”
原来我们决定这次回国要好好的旅游一番,回国之后, “梅”的兴趣不高, 加之她总感到乏力。 我就把她留在南京, 我北上去保定三姐家, 探望我三姐,然后, 又去了一次北京, 游了故宫, 天坛, 长城等地。 回来后, 我一定要带“梅” 出去转转, 女儿建议,一是云南, 一是张家界。 我选了张家界, 张家界神仙之地,奇山怪石, 我向往已久。 我订好票, 直飞张家界。
天公不作美, 连天蒙蒙细雨。 我们坐了缆车上到张家界顶峰, 举目一望,白茫茫一片, 见不到山峰。 但是到凤凰城, 金鞭溪,苗家寨,“梅”还是挺兴奋。 在凤凰城, 她特别欣赏那些吊脚楼, 因为我和她都读过沈从文的《边城》, 里面大量描写湘西的吊脚楼。 那次去看到凤凰城的沿江吊脚楼, 大多都成了私家旅馆, 常常可以看到一对情人坐在楼上,面对面饮着不知是茶还是酒, 一边欣赏着楼下沱江激流,好像隐隐约约听到唱机里放着软绵绵的情歌。
尤其去苗家寨,因为我们在贵州山区居住过7年, 对于苗族,她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进了苗寨,由一位美丽的苗家少女作为向导,一边带着一群旅游者参观他们的苗寨, 一边认真地介绍苗家的风俗。 特别介绍苗家姑娘喜欢汉族的书生, 尤其是带眼镜的老师。 如果有带眼镜的老师来参观我们苗寨,姑娘们希望年轻的老师留下来。 “梅”很有兴趣的听着介绍,真是久久不想离开, 流连忘返, 让她回忆起生活在贵州山区那段日子。
一路上没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只是对住宿, 伙食,“梅”有些不习惯, 尤其是吃饭, 她还没有启动呢, 荤菜都给旅游的同伙抢光了, 我们两个毕竟从美国回去的, 好像很不习惯和别人抢菜吃, 只能将就吃点素菜。 “梅”低声地嘀咕了一句:“他们好无礼貌!” 其他一切, 她还能将就。体力上也还能胜任,尤其是到金鞭溪,有一段长长的山路要走, 导游考虑她年龄偏大,体质虚弱,建议她坐轿子, 她坚持同走, 不愿坐轿。从早晨一直走到中午, 虽然很累, 仍然能够坚持下来。
回南京时,在张家界机场等候飞机。 中国的飞机好像不如美国那样准时, 经常改变起飞时间,改变登机入口,候机地点不断改变。 我拖着行李,跟着广播里的指示, 和旅游同伴一起来回奔波。 我让“梅”空身紧跟着我走,不要离开我。 由于时间紧迫, 走动较快, 她竟跟不上我, 在机场两次失落。 我看不见她, 只能回头来找, 好在同去旅游有一帮人, 他们也一起帮我找, 虽然没有把她丢失, 也确实紧张一番,就怕来不及登机。
除了她的记忆力和反应能力的急速下降外, 情绪变得易于波动, 时而高兴, 时而焦虑, 激动,易怒。 年轻时她对我不能说是百依百顺, 但是非常温顺。 有什么相互不顺眼的事, 也就一笑了之, 不会斤斤计较。 现在可不同了,凡事她却十分固执任性, 一定要听从她的意见。 开始我总是忍让, 但我也有底线, 忍让也总有尺度, 到我不能忍耐时, 我就开始反击,于是夫妻吵架登场了!
夫妻间是不能吵架的,一旦开始, 无法收场。 只会越吵越厉害, 不会再趋于平静。 我们之间的争吵,从来没有原则问题的, 都是为了些芝麻绿豆般小事。 问题是一旦吵起来, 双方都不相让。尤其上了年纪,都有点固执, 更不用说“梅”本身有病。
我虽然学医, 开始认识到她情绪波动,激动易怒, 可能是病态。 在我没有完全认识到这是病态之前,有一个认识过程。 我终感到她太过分, 以前我太迁就她了,让她的脾气越来越坏。 这回我不能再让她了, 和她牛到底。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她连自己家的地址也说不上来了。 那时, 我很清楚,她已患有脑退化症,她才67岁。 到这个时候, 我十分懊悔,以前为何要和她争执,她有病啊! 随后,我劝她到医院看神经科医生,因为脑退化症治属于神经科的范畴。“去神经科? 我不去!”她断然回答。 我说:“ 有病就得治, 管它什么科。” “我不去,你神经!” 由于她的执拗, 延误了早期的治疗。
那个时候, 在伯城所有的同事和朋友没有人知道她患病了, 因为在聚会时她谈吐基本正常, 只是感到她讲话有些重复, 有时同一个问题会问几次。朋友们猜测可能人老化后都会这样。
我心中隐隐作痛, 她真病了, 脑退化症。 可怕! 我知道脑退化症是无法治疗的。 她的晚年, 从此失去了生活的乐趣, 人生的追求。 从这时候开始, 我十分可怜她, 再也没有因为她的脾气和她怄气。 我从来没有想到, 我的“梅”到了晚年竟然遭遇到如此不幸。 如果我信上帝, 我会为她天天祷告。 我既不信上帝又不信佛, 让我去求谁? 求谁也没有用, 是她的命!
她的病, 静悄悄的进展着,病魔一点一点在吞噬她的神经细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