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暖阳下,放学后,垫着两本书坐在操场的水泥讲台上,抱着膝盖看同学踢足球的是小学三年级的我。一个身影活泼地窜上来,嗖的一声落在我左边。
斌斌侧着脸问我:“踢球吗?”
“我看你们踢。”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总也追不上球,有点儿郁闷。更何况,那几个高年级的同学如此凶猛,我担心会被他们撞飞。
“那我也不踢了,陪你吧。” 斌斌从身后拽过他放在一边的黑色灯芯绒棉鞋,边换鞋边问我:“你脚冷不冷?”
“还好,靴子里面带毛儿。”
“怎么不穿那双红的了?挺好看的。”
“跟校服不配。” 我说的是真实想法,但没说全,红靴子太扎眼,全校出操就看我了。“棉鞋暖和吗?”
“可暖和了,里面还有层毡子鞋垫儿呢,你没穿过吧?不信试试看。” 他脱下刚穿上的右脚的棉鞋,露出雪白的袜子。
我忽然好奇心发作,也脱掉左脚的靴子,穿上他右脚的棉鞋,大了不少,再加上穿错了脚,看起来特别滑稽。我们一起笑到肚子疼。
“还真是不错,回头让奶奶也给我买一双。” 我收住笑,把那只棉鞋还给他,又从书包里拿出巧克力递过去。“ 饿了吧?给你带的。”
斌斌吃着巧克力,口齿不清:“那是,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都穿它呢。”
我看到他微微皱了一下眉。他嫌我的巧克力太苦,我嫌他的奶糖太甜,那是当时我们在价值观上唯一的不同。
他每天放学都先陪我回家,我到很晚才知道他说的顺路其实是本来可以走个直线,他却为了我先折个L再绕个U。我们一路上有说有笑,谈论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比如前几天夜里的流星会不会是UFO;宇宙有多大;到底是谁建造了金字塔……
“哎,我们做个游戏好不好?” 我又出了个幺蛾子。“我心里想一个数字,从一到五,你猜对了,新书包就给你。”
“好啊,我猜是……二。” 斌斌聪明过人,但对我的任何提议永远“从善如流”。
“啊……你居然猜对了?” 我装得很像,跳上旁边的一个墩子,居高临下,松手让沉重的书包随着引力下落,被早已准备好的斌斌轻而易举接住。
他背着两个书包蹦蹦跳跳一路唱,会的还真不少,歌词一字不落,一字不差,只是都不在调上,可那并会不降低他的快乐,也把我感染得想要试着合唱,然后就发现只要我唱出旋律,他又能跟着我跑回正确的调子。
送我到家门口,他说:“咱们再玩儿一次,我想个数字,还是从一到五,如果你能猜对,书包就还给你。”
我果然“猜”对了,那以后每天如此。
我在班里年纪最小,个子也最小,一直坐在第一排。斌斌长胳膊长腿,坐在最后一排。记得一年级第一次做扫除,他就来帮我擦桌子,想必是看我动作太笨拙,别说扫除了,在此之前我连被子都没有自己叠过。我无比惭愧,红着脸跟他学,先擦桌面,再擦侧面,就连桌子腿也擦干净。他很认真,比谁都有耐心地示范。
做完扫除去洗手,我又被难倒了,没有肥皂,奶奶说过不用肥皂就等于没洗手。斌斌说没事儿,现在只要冲冲水,回家再好好洗就行。第二天他竟然也记得带来一小块肥皂给我预备着。就这样,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
那时还没有双休日,有一天老师说星期六中午就放学,我跟奶奶提出想和同学一起写作业,第一次带斌斌回家。星期天我们不能在一起玩儿,我上午学琴,下午学画。少年宫离家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不想迟到就要比平时起得还要早,因此我是一个从未有过周末的人。
“奶奶,您怎么看也不像八十岁,我姥姥还不到五十都没有您这样的精气神儿。” 斌斌很有礼貌,一脸阳光灿烂,任谁都会在一分钟之内喜欢上他。
“你就是斌斌啊?欢迎你常来。你们先玩儿一会儿,吃完饭再写作业。” 这个眼睛又大又亮,比我高出半头的男生,显然大大出乎奶奶的意料。
我打开电视,正好是奶奶最喜欢的京剧,可惜她忙着做饭,不能过来看。斌斌说他也会京剧,于是带着动作表演,给我来了一段《智取威虎山》,显然是调起高了,有些吃力,音还是不准,不过还真唱出了几分气势,就连不爱听样板戏的奶奶都抽空过来夸了他几句。
我趁奶奶去端菜,把自己碗里的牛肉都给了斌斌,只留下土豆,胡萝卜,蘑菇,还有面条。我从小就挑食,总让奶奶操心。我对斌斌眨眨眼,意思是不要声张。奶奶规矩大,吃不言,睡不语。我开始像往常一样一根一根地对付面条,却发现斌斌吃得津津有味。他吃得香,奶奶高兴极了,我也受他影响顺利吃完了我那碗。
午餐后,我正要去找玩具,他却自自然然帮忙收拾洗碗,还真诚感谢奶奶,说那是他吃过最好的牛肉面。他又一次以身作则教会了我怎样做个乖孩子。自此之后我才懂得要尽最大能力帮奶奶分担家务。
书桌正中央,压在玻璃板下的是爸爸的照片,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张。记忆中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多才多艺,满腹经纶,气质非凡,优雅贵气的完美爸爸比电影杂志封底的男演员还要风度翩翩。
“一看就是你爸,五官一模一样。” 斌斌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它像一粒种子,生根发芽,在之后的无数瞬间令我喜忧参半。有一种伤痛是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渐渐加重的,似乎懂得越多,越要去贪染上那份失落,直到有一天顿悟,人生的缺憾即是财富。
“我爸他……不在了。”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对最好的朋友倾诉心事,然而立刻又想到奶奶的教诲:和人相处最重要的是关注对方,多倾听,只顾着说自己的事情有失礼节。
于是那次尝试戛然而止,我的故事无从说起,退让得越久越不愿意表达,只好又刻意安静下来。他什么都没说,即便也看到了旁边有我父母的合影,妈妈的美难以被忽略,而我在那一瞬间只希望没有人会问起她。斌斌和我都是外向而敏感,只不过那时的我有些庸人自扰的忧郁,而他更多的是与世俱来的慈悲。
“你该剃头了。” 我迟疑着岔开话题,去碰他的发梢,他的发质很硬,只能留寸头。
“估计长一尺都立着。”
“那不成刺猬啦?”
“你见过刺猬啊?”
“没有,但我刚被仙人掌扎过。”
我们又开始傻笑。
又一个下午,自习课取消,提前放学。我问斌斌要不要直接回家,他说想要去帮他妈妈的忙,那样她就可以提前下班了。我自告奋勇同往,他可开心了。我们来到一家新开张的副食商店,斌斌一一和在那里工作的叔叔阿姨问好,显然是位长客。带着我轻车熟路地穿过两道门,来到后院,斌斌急忙跑过去帮他妈妈放好一个菜筐,顺带介绍我。我连忙与那位温柔面善的阿姨打招呼。
我学着斌斌的样子,把萝卜分大小放在不同的筐里,然后也去摘掉白菜的烂叶子。斌斌把事情做得顺理成章,轻松自在,还边和我们聊天,说着学校里有趣的事情。我们三个人足足忙了两个多小时,如果我们没去,他的妈妈想必要独自忙到快六点才能下班了。
斌斌一个人最后把剩下的筐都搬进库房,锁好门,又带我去洗手。我还学着他的样子捧着手在水龙头下喝水,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喝冰冷的生水,原来偶尔打破自己的常规去尝试别人的方式是那么可行和新奇,尤其对于像我这样有轻度强迫症的人来说。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想了很多。斌斌也是独子,也一定是他父母的心肝宝贝,而他是多么懂事,身上没有丝毫被宠溺的痕迹。我多想变得像他一样,做一个不计代价,真心付出的人。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开始养成了在临睡前回顾当天的习惯。
三年级寒假前,斌斌告诉我,他的爸爸要去外地工作,所以他和妈妈也要同去。那天我们都很难过。在我家门口,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地上一高一矮两个熊孩子,穿着不同的厚外套,同样的天蓝色校服裤子,直站到双脚深陷雪中都没有觉得冷。
学期最后一天的班会,老师让每个同学都对斌斌说些什么作为告别。终于轮到我站在讲台前,都不敢看他,只是盯着教室后面我头天留到最后画好的板报,中间的一行字是:斌斌,我会想念你。
我鼓足勇气,深呼吸,刚要说话,却听见斌斌毫无预兆的哭出声来。我强忍着鼻尖的酸涩,竟然什么也没说出口,我从不在人面前流泪,而是在当天晚上蒙着被子哭到睡着。
我记不清他最后对我说了什么,他送给我的檀香木书签上写着:随缘。我送给他的铅笔盒里是我为他精心挑选的各种图案的笔,外加一个转笔刀,因为他喜欢削铅笔时嘶啦嘶啦的声音,如同他喜欢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音,让我永远记忆犹新却诠释不出那些响动的意义。
奶奶安慰我说: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旅途,遇到的人都是匆匆过客。我是如此幸运,在对的时间遇到了斌斌。
最近练唱的一首歌by Sarah Mclachlan, 又将童年往事加深,带着心事,翻译出来,弥补当年未尽的话。
I will remember you (难忘的你)
Will you remember me (是否也记得我)
Don't let your life pass you by (莫任时光轻易流散)
Weep not for the memories (不必守着记忆哭泣)
I'm so tired, but I can't sleep (我虽疲倦却无法成眠)
Standin' on the edge of something much too deep (处于高深莫测的边缘)
It's funny how we feel so much (有意思的是我们都感触良多)
But we cannot say a word (却不知如何解释)
We are screaming inside (我们在心中呐喊)
But we can't be heard (却没人听得见)
I'm so afraid to love you (我羞涩于爱你)
but more afraid to lose (更害怕失去)
Clinging to a past that doesn't let me choose (依附于那份错不开的思念)
Once there was a darkness (曾一度深陷)
deep and endless night (漆黑而无尽的暗夜)
You gave me everything you had (你燃烧了自己)
And you gave me light (你照亮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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