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北卡
By 晓霜
一年前的今天,梅尔 (Meyer) 教授去世了, 他走得很平静。借这篇小文,寄托无限的哀思与深切的悼念!
梅尔教授是我先生在 Duke 物理系的博士导师。去年3月1日是他90岁的寿辰,我们前往北卡,回到 Duke 为老教授祝寿,写下了这篇小文。
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充满生命活力的人会忽然离开我们,
但是去年三月初就知道他的癌细胞已经扩散,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与他在谈笑风生中再次拥抱,握手道别的情景已成永别, 但是老教授的音容笑貌永远刻在我们的记忆里。
初春的北卡,乍暖还寒。飞机着落时,天下着雨。毕业二十多年后再次踏上这块土地,目光穿过车窗外朦胧的细雨,寻找着往日的记忆。
下周二是先生的导师 Meyer教授九十岁的寿辰,先生与同窗好友 Fang 约好前往杜克大学给老教授祝寿。Meyer 教授不爱热闹,更不喜欢祝寿,两位学生只是说,他们顺途去看望他,大家都没想到一场由多方筹划的,很隆重的庆生会,正在私下悄悄准备中。
从机场走上了高速公路, 眼前是一马平川宽阔的路面,两侧是整齐有序的灌木丛和树林,景色依旧,一种亲切而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先生在雨中驾车,把车速开得很慢,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故地重游,心情有些兴奋,也有一份凝重。
故地重游
记忆中的Durham 小城,几乎没有市中心,冷清的街道,如今增添了许多现代的建筑,办公楼,商店琳琅满目,小镇今非昔比。沿途开车走上了校园的中心大道,路过当年的学生宿舍,在此停留了片刻。在雨中凝视着我住过的宿舍,把目光停留在二楼临街的那个窗口,那是我常常在房间里向外远望的地方。居高临下望去,周围空旷一片,一直可以看到远处的森林。
西校园的大教堂巍然屹立,教堂的尖顶指向天空,站在这里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崇高神圣之感。四周哥特式古色古香的建筑,上百年在风雨中未曾有任何改变,而改变的只是岁月刻在我们身上的年轮。在雨中来到我们当年上课的教室楼,操场,学生中心,在一个个留下青春足迹的地方,再次驻足停留。
傍晚我们来到了美丽的杜克花园,这是我们上学时常来走一走,坐一坐的地方。也是 Meyer 教授与师母喜爱的地方,他们是这个花园慷慨的赞助人,忠诚的义工。
花园里充满了初春的气息,空气格外清新,鸟儿在叫,树枝上的花蕾含苞待放,地上长出了许多新绿。从树林中遍地的枫叶,树枝上残留的叶子,尚能看到在不远的季节,这里曾经有过灿烂的秋色;望着高高的松树,不难想象冬季里雪花在林中飘落的景致,那些我们曾经在这里领略过的美丽,在这一刻都栩栩如生地再现在眼前。春的脚步正在向我们走来,万物复苏之景象。
在杜克花园里有一块地方,存放着不少亲友捐赠的纪念逝者的石碑,座椅,一般造型都是十分低调,与周围的景致完全相溶而没有把这个花园的一角变成私人的“墓地”。师母三年前去世后,她的骨灰就洒在这里的树林中。她安息的地方,面对小湖,背靠森林, 那里有一块石头上刻着她的名字。
我们来到这里看望师母,轻轻地走到 Memorial garden path 的小路上,生怕打搅了在这里安息的灵魂。走着,仔细地看着,辩认着刻在石头上,椅子上,木柱上的名字,但是转了一圈,仍然没有看到刻着师母名字的石碑。天色渐黑,只好返回宾馆,明天再来拜访。
第二天早晨拜见了大师兄贝林爵教授,他毕业后就留校,在杜克物理系工作至今,他也已经是年近七十岁了。从苏珊那里得知 Meyer 教授的爱子和他们正在一起筹备老教授 90 岁的庆生活动,但是必须瞒着他,否则他不会“配合”。
我曾经从先生那里知道不少 Meyer 教授的家史,他出生在一个优越而且富有艺术教养的家庭,但幼年丧父。他爷爷是发明麻醉药的科学家,又是艺术收藏家。他的父亲作为瑞士籍的犹太人在徳国当外科医生,死于纳粹的集中营。父亲的弟弟收养了他,Meyer 在日内瓦长大,上学,直到取得博士学位,后到哈佛任教,结识了当时在维斯理学院(Wellesley College) 上学的美丽女子,并与她结婚。后来他与师母搬到北卡,一直在杜克大学当教授,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五十多年。
先生和其他中国留学生都知道 Meyer教授喜欢古典音乐,常常送他们音乐会的票。据说他在招收研究生时,听说谁会拉小提琴,就会另眼相待。有一次他打电话到我家,好像要和先生讨论什么文章,听到我儿子在弹钢琴,他就打断了说话。那时儿子刚开始学琴不久,我怕影响他们的通话,让孩子停下来。他说:“请孩子继续弹琴,我在听。” 每年的圣诞贺卡,他都会问孩子们是否还在继续弹琴。
一生从善如流
从贝林爵教授和苏珊那里得知 Meyer 教授的近况,了解到更多的家史。他的爷爷曾收藏过一些印象派大师初期的原作,还有很多艺术品,价值连城,他都捐献给了博物馆,认为自己喜爱的、收蔵的艺术品属于全人类,没有传给子孙。Meyer 教授也深领祖上的教诲,他也是把自己的艺术收藏都捐献给了华盛顿的博物馆,还把很多钱捐给了各种慈善机构,包括杜克花园,乐队(Chamber Music), 学校的医院,博物馆。
他在杜克花园的一角,参与建造了一个日本花园;在花园里他自制、安放了很多木制的小鸟屋,并且每隔两,三天他和师母就会给鸟儿去喂食,让各种鸟儿在花园里安居。他爱大自然,爱花草山水鸟儿。
Meyer 家以前的房子很大,在师母身体每况愈下需要人照料时,他卖掉了大宅,最后几年搬到杜克老年中心,这里有配套的,根据身体状况居住在不同区域的养老设施。护理人员,医生,食堂,图书馆,游泳池应有尽有。苏珊告诉我们老教授现在仍然每天坚持游泳,虽然几年前得了癌症,但是治疗效果很好,看上去身体很健康,每半年、一年做一次复查。只是听力开始下降。苏珊告诉我们,下周他会去复查癌症,但愿已经没有癌细胞了。
师母去世后,老教授孤单很多,但是他仍然在工作,做了几十年物理专业的期刊总编,刚退居二线,但还是亲自参与工作。他在帮助更新糸里的网站,整理历史资料,工作使他保持生命的活力和敏捷的思维。
桃李满天下
Meyer 教授的一生太丰富了,他所做的事情,无不令人肃然起敬,可谓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包括诺贝尔奖获得者 Robert Richardson, 他培养了很多从事低温物理研究的科学家与专家。他自己从亊物理研究六十年,成果丰硕。他还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人道主义者,他的捐赠数额可观。贝林爵夫妇说,Meyer 一家为人类的科学,为我们的博物馆,社区,学校贡献了太多了,我们应该好好庆贺他的大寿。
我们的文化总是人去世了才去追思他们的一生,告诉死者他对活着的人意味着什么。我们相信逝去的亲人和挚友会听到你所说的话,包括所有的赞美和道别的话。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老教授90岁的生日之际来庆贺一下他丰富多彩的一生呢?大家想把自己对他的爱和感激现在都告诉他!
吃完早餐带午餐,我们聊着,电话响了,好友 Fang 正在开车去 Meyer 教授家。一看时间不早了,道别师兄,开车前往老教授的新住处。
一路上我有些兴奋,上次见到 Meyer 教授是十几年前在南加州NASA 卫星发射站,我们全家和先生所在的斯坦福大学物理研究所的朋友和同事们,一起去观看他们发射的一颗卫星。这个实验是为了验证爱恩斯坦的广义相对论的一个推论。Meyer 教授到场,晚上请我们全家在附近小城晚餐。十几年前,他的前额就有些秃了,说话间总是习惯把头发从一边摞到另一边,好像要盖住他前额的秃发似的。十几年的时光,加上癌症的治疗,我想象着这位90岁的老人现在应该是什么模样。
先生按响门铃。“他们到了!" 随着屋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大门已经打开了,老教授大喊一声 “Big S", 他快步迎上来,双臂张开,兴奋地蹦跳起来,把先生紧紧地拥抱在怀!然后拍拍先生的背,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客厅。老教授满脸春风,身体健朗,动作敏捷,怎么也难以想象他已是90岁的老人!岁月好像再也不能摧残他似的。
好友 Fang ,他的妻子和儿子也刚刚到。这个小小的客厅怱然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一下子好生热闹。
这幢养老区域的新居约五、六十平米,并不宽敞,尤其是比起他过去居住的几百平米的大宅。进门左边是饭厅,右边是客厅,卧室紧挨着客厅,房间的天花板似乎很低,我们几个人坐在客厅好像挤得满满的。
Fang 拿出他刚从中国带来的好茶叶,先生带来了宜兴紫砂杯和茶壶,当他们俩个拿出礼物给 Meyer 教授时,真是太巧了,两件礼物配套!老教授以为他们是商量过的,或者是一个人买的。先生还带来了一本厚厚的纪念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发表100周年刚刚出版的论文集,上面有他写的两篇文章。 Meyer 教授双手接过,连声说:“真好,我要好好读读。” 大家久未见面,七嘴八舌打开了话匣子,这时老教授的听力好像有些费力,于是大家安静下来。
Meyer 教授开始问长问短。他指着客厅墙边两幅小画,对我们说:“你看这是你女儿的画,我很喜欢。告诉她一声,我掛在家里呢。”
他转身问Fang 十七岁的儿子,他参加的童子军 Eagle Project 在做什么。孩子回答:帮助当地的老年公寓做了一些户外活动的设施。老教授说:“真好,你这么小的年龄已经懂得去履行公民的义务与责任了。”
老教授又问孩子:“你有没有为大自然做过什么?” 孩子陷入沉思,一时无语。
这是老教授眼睛忽然看着对面餐厅外的窗户,一半身体向前倾斜,欲起身站起,双眼向外张望,好像是有客人来了,他要跟客人打招呼似的。所有的人朝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只飞鸟正好落到他饭厅窗户外的小木屋 (bird house). 看见鸟儿在啄食,他又坐了下来。“噢,刚才已经放过鸟食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先生插了一句,在杜克花园见到很多你做的小鸟屋。老教授笑着说,“那很容易做的,我和你们师母一起做的,家门口的也是自己做的。过去每过几天师母都会去花园给小鸟喂食。” 这时我看到他的眼神有些忧伤起来。
Meyer 教授放低了语调,缓缓而又深情地说,“师母在花园,那里有一块砖刻着她的名字。” 远道而来,我们本来也打算去花园看望师母的。看时间此时本是老教授午休时间,于是决定我们现在就去花园,让老教授先休息。
人格的魅力
我们五人驾车来到杜克花园。雨后空气湿润清新,略带一丝寒意。再次走到花园的 Memorial garden path, 两边看到高高的松树,中间有枫树和其他小树穿插一体,不远处可见湖色,小桥流水。在这个纪念园地,一块块红砖围起来两条长长的过道,形成小路,可供人们行走。走在这条带着松针味与泥土气息的小道上,心里有着一种洗尽了铅华的宁静与清纯,一种脚着实踏在地上的感觉。
Fang 夫妇知道师母长眠之地,把先生和我带到几颗大树前告诉我们,师母的骨灰就撒在这里。在几百米长的一块块普普通通红砖做成的过道上,上面有一块砖写着师母的名字,名字下刻着:社区义工(Community Volunteer), 再下面刻着她的生卒年份(1926--2013)。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墓牌,从末读过这样的墓志铭!
师母毕业于著名的 Wellesley 女校,她是美丽与智慧集一身的杰出女性,她是个公众人物,社会活动家,女权主义者,曾任北卡州妇女选举委员会主席,她是北卡州通过反对姓别歧视法案(Equal Rights Amendment)的主要推动人,她多年在北卡州政府的政策决策中心任董事。她与 Meyer 教授都是社区,杜克花园的赞助人和义工。她的骨灰洒在她喜欢的花园,她在“墓地”的一块砖头上只写上了“社区义工”作为她的全部的身份。
这最后的安排也许是老教授纪念爱妻的方式,抑或是师母的心愿?
我们五位晩辈向师母鞠躬,然后蹲下静思片刻。我沉浸在回忆之中。师母去世第二天老教授给几位亲近的学生送来一个电子邮件,告诉大家师母去世了。还详细地述说了那天的情形,师母摔了一跤,老教授把太太到医院就诊,拍片,包扎。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在车里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师母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那时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并且做好了随时可能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师母这样离去的方式让老教授深感安慰。他最后说自己必须继续活下去。字里行间处处可见他们之间的深情,但是丝毫没有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
师母去世两年多了,她的骨灰,已经融入了大地,化做了肥料,滋润着这里的森林树木花草。花园中的鸟儿啊,你是否还能辨认出喂鸟人的气息?那些美丽的小木屋仍然是花园中的一景,带着无限的的爱意。有你们在这里陪伴,师母将不会孤单。
离开花园,回到 Meyer教授的住处,在老年中心的餐厅晚餐。他为我们每人倒了一杯红酒,然后举起酒杯,他说:“为我的太太,为你们干杯!”
晚上老教授语重深长聊了很多。他对学生的及家人的关心是那样深切而真诚,他那温暖的情谊,让人感到你在这个世界并不孤独。
几天后一场意外的、盛大的庆生会让Meyer 教授既感动,又感怀。
遗憾的是,同时我们知道他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医生说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他决定不再化疗。看着老教授的精神劲儿,难以想像有一天他也将离去。但是我们知道他并不畏惧死亡,他仍然从容地活着。他是如此坦然地面对爱妻和自己的疾病与死亡。他用自己的一生,让我们这些有幸认识他的人,见证了一个美丽的生命;让我们领略了在生死之间,可以选择如此从容地活着。
当飞机再次起飞时,北卡的天空阳光灿烂,大地葱葱绿绿生机勃勃,带着一种对生命的感动与敬畏再次向老教授,向母校道别。我知道我们精神的一部分将永远和这块土地相联。
【后记】
没想到今天发表此文时,梅尔教授昨天已经离开我们。
正如我先生在他的博士论文感言中所说的那样,
梅尔教授用自己的生命展现给我们,
老教授一路走好!相信他的在天之灵终于可以与他的爱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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