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夏双城记之锦官城(三 草堂)

三 草堂

初入草堂公园,还是吃惊。这里全然没有中国古典园林的规制,而是以古迹为中心,东扩西扩,没个章法。竟有佛塔市集,盆景字画文具等标价出售。

早上去了,有老人遛鸟打拳者,登高吹笛者,家长里短者。草堂内植丛竹,也处处可见刻痕:“某某永远爱某某”,“某某到此一游”。游览旧居众人,发出“这还是三室二厅哩!”感慨者回应最多。穿唐装的小娘子,三五成群,见左近无人,忙忙摆好妩媚姿势,催促同行摄影:“快一哈儿照嘛!”

带着孩子信步徘徊,权作散心。

杜甫一生身负才名,平生抱负却不曾施展一回。

他说自己便也是四字:沉郁顿挫。

这沉郁顿挫人,少年时却全然另一模样。开元全盛之时,杜甫亦是放荡快意,裘马歌猎的少年郎。即使首试功名不利,也不妨他娶了当时司农少卿之女。小乔初嫁了,之后又在东都洛阳相遇李白。二人同游齐赵,联床有诗话,歌酒动人间(莫查,这两句是我写的,笑:)。虽则功名无着,但得遇知己,文采洒落不惜,以至于留存于世的诗篇中,这段情感最为炙烈奔放时的竟是最少。而后来再漂泊无依,困顿难继之时,诗稿却细细收存,可知当时挥霍不羁若此!

杜工部集,应与新旧唐书同读,国家大势映照之下的个体人物,无论大小,都在时光流换的褶皱里辗转、放歌、悲辛交集。

开元末年,求取功名一道自有其吊诡处,要有名家赏识、权贵援引,否则才高十斗也是无用。早杜甫几十年的陈子昂倒是破了这个局。他花费百万购得名胡琴一把,邀人雅集赏玩,出琴于众,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役,岂宜留心。”举而碎之!算是花费百万给自己作了一个广告,且果有成效。

有财至此,倒也罢了。杜甫却没这个闲钱。

开元二十四年杜甫应试,进士取率百里无一(3000人投考,进士27人)。此中人情势利、趋炎附势种种情状,令杜甫灰心逃避也不是不可能,因为之后杜甫的壮游加入了寻仙访道、炼丹求长生的内容。后来觉得生活难继,还是要求取功名,谋得衣食。

这点我觉极为有趣。人家是入世不成,才寻出世解脱,杜甫却是出世不成,又回红尘煎熬。

煎熬?煎熬!

杜甫算是遥附其父宦游长安(杜甫父杜闲,时任陕西奉天县令,距长安百里),日日奔走豪门之间投递名剌,淹留困顿十载。“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这般骄傲一个人,在日日的白眼冷遇中煎熬。不要说李安六年熬出头,看看十年都不出头的杜甫,这怕更是常态。

好在,那时还是大唐。

我奇怪杜甫拖家带口,没有工作,如何在米珠薪桂的长安安顿一家大小,而且坚持了数年之久?明代冯梦龙以世风不古的心情说:“唐人重才,虽一艺一能相与惊传赞叹。”当时李白即使不为朝廷所用,也得了玄宗赐金而还。在长安的富贵门第中,还存有结交雅士的传统,也不能全用附庸风雅解读。杜甫便是如此,以诗文换得不继的衣食,丰俭全不由人。

唯一一个转机,是天宝十年,玄宗要大举祭祀,杜甫得了消息,提前预献《三大礼赋》,得到天子赏识。这段时间,杜甫的生计应是暂时没有问题。后来他受严武照拂入幕,结庐成都浣花溪,还写过当时情景:“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辉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这天子偶加青眼,也不过换得四年后一个河西尉,杜甫不去,后改任兵曹参军,管理仓库。时年天宝十四载,大才子四十有四,鬓发星星矣!为了衣食着落,勉领了仓库管理这职。

我看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倒不悲,看到这里却悲不能抑!

紧接着,便是杜甫回奉先探亲,幼子竟至饿死。《自京至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是留存杜诗里罕见的长歌。长歌当哭!后人记取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却难忘“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这是一个为人夫父,艰辛苦痛的泣血!

《三大礼赋》是拿来赌前途的文章,端是字字珠玑,至今却几乎无闻,而终于传唱千古的,却是这篇《自京至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以血泪为墨,骨肉为砚,研磨锤炼的字字句句,又岂是珠玑可拟可及!

同年安史之乱爆发。

渔阳羯鼓动地来。盛唐仿佛七宝楼台,华光璀璨,一朝动地甭坏,珠玉四散,再难全了!

杜甫自此流落天涯,渐渐潦倒无依,终是失去所有,死于湖湘浮宅之上。“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声声吟哦,恰作了盛唐衰乱的回响余音。

杜甫一路辗转甘陕蜀湘十三年,于成都实在算是暂居,即算加上中间流寓梓州阆州,前后只得四年。蜀地多情,自晚唐韦庄在四川任上寻了草堂旧迹加以保护以来,其中多历战火,明、清两朝重为修葺,才是现今草堂模样。这四年大致安定,杜甫写了二百多首诗歌,其中不乏极明丽清新之作,是他这一生少有。此时的杜甫,与村夫野老同声同息,会客、观鱼、寻花、除草。。。一饮一啄,无不可入诗篇。上体国难,下察民穷,也全然源于他对人间之爱、宽容与同情的尽情讴歌。

晚唐后,人们渐尊杜诗,冠以圣人名号,现实主义诗人的术语来了,桂冠也必要留给他。蒋勋先生曾经论道,说杜甫是用生命在人间疾苦里面成就人生,方当得圣字。

成都人对于这位诗圣的喜爱也极为成都。

公交站商铺名号大多标注“草堂”,不冠以“杜甫”:草堂永远是杜甫的,这点有疑义吗?

看到一家对联写“舍南舍北皆春水,蓬门今始为君开”,不禁失笑,又觉可爱!

杜甫登青城,遇雨歇脚的亭子,也要标注一下。

巷子口打核桃糖的四条汉子,边拿大木槌捶打新糖,边喊号子:春眠不觉晓啊!我的核桃好啊!不怕你不买啊!就怕你不尝啊!小妹子,杜甫都说好啊,尝一哈嘛!我女儿顿时疑惑:杜甫写过这首核桃诗吗?我大笑。

我们在公园里兜兜转转,听到有学校组织小学生在草堂院子里大声齐诵:“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我使劲忍住不笑:群童变好了!

杜诗留传至今的,有一千四百多首,细细读完了,也不见一句怨天尤人的话,不见一句清高俯视的话,就是自己在千万端苦辛里熬不头来,也是自然磊落宏大篇章。

在这样的草堂里流连竟日,由不得欣然:杜甫本不是清闲富贵居辋川的人,这红尘烟火气,方是圣人出处,也是圣人归宿。

晚唐诗人里,有说李商隐是学杜甫学得最好的,但林妹妹却不喜欢他。香菱学诗时候,林妹妹选参考书的标准就是一个“真”字。杜甫的七言律诗入选其中。

所有这些对杜甫的评价,我最喜林妹妹的,因为她看出来:杜甫,实在是一个赤子。

而成都人,也用千百年的爱来拥抱他。

(图片来源于网络)

2018年9月27日

草于乐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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