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1974这两年是我物质生活最贫乏的两年!
我们兄妹弟三个随我母亲是农村户口。母亲身体弱,每年干农活挣得工分很低,一年下来挣得的工分大约相当于15~40元人民币。
母亲每年按成年人能分360斤粮食,而我们三个小孩子,每年分得240斤毛粮(带皮的小麦、玉米、高粱等。那时候我以为毛粮是毛主席分给我们的粮食的简称)。因此,我们家一年要欠生产队粮款200元以上。父亲年薪(月薪34.5元)的一半要用做支付给生产队的口粮费。父母亲要面子,极尽可能地把当年粮款交上。而其他有3~8孩子的农民家庭则有很多是拖欠很多年的,直到1978年后农村生活大变样以后才逐渐还清。
当时生活的艰难,还体现在生活日用品的极度缺乏。供销社里面安全火柴经常是没有的;大酱油缸和大醋缸常年是空的,只是偶尔有一种固体酱油,貌似红糖的模样,很少人买得起,而且也不好吃。
吃醋,也变成了吃醋精。这个醋精,里面的乙酸含量大约是食醋中的5~10倍,买回来要稀释以后再吃。这个醋精颜色比普通的醋要淡很多,那个味道我倒是不讨厌。现在没有卖醋精的了,所以我也无法判断哪个时代的醋精是粮食发酵后提浓的还是化学法合成的。
食盐,在那两年居然也买不到了。要知道,世界上最大的海盐场之一的长芦盐场的一部分就在我们县的沿海滩上。记得我父亲设法弄了一小缸盐底子,那是带着很多黑泥的粗盐。我们几家人,吃着这种盐一直到粉碎五人帮。
作为小学生,我们是需要写作业的,可是那几年居然在小卖部、供销社、县城百货公司门市部也买不到作业本、作文本和大白纸。
这可咋办呀?愁死我了!
我祖父,这时候要去山西长治市去看他的妹妹,我的姑奶奶了。
长治,那是晋东南地区的首府,是城市,所以爷爷临行前我一再恳求他一定要给我们仨带回来些作业本。爷爷答应了。
爷爷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大妹妹是亲的,其他两个是同父异母的。
那个弟弟,是民国三十八年随着新一军去的祖国宝岛台湾,以后就杳无消息。那时候,家里面最让我激动的话题是,那一天我爷爷的弟弟就突然开着飞机投入人民政府的怀抱来了。老叔最爱提这个话题。
我爷爷的亲妹妹,是一个苦命人。
爷爷经常说的是他四岁就没有妈了。记得有一次,爷爷一个人在独酌独饮,略带醉意。他说到他母亲是天津卞家的大家闺秀,嫁给了他那学铁路海归的父亲。只可惜年纪轻轻就病故了,遗体从医院拉回家办丧事。后半夜时守灵的人也都睡着了,这时候才1岁多的我爷爷亲妹妹醒了饿了,她就爬到妈妈身上找奶吃,她把她妈妈脸上的那块布掀了下来,昏暗的灯光下露出来妈妈苍白无血色的脸。当时一直醒着的我爷爷可吓坏了,赶紧跑到奶奶身边摇醒她,他奶奶也被吓了一大跳。当醒过盹来看到此情此景,不由得嚎啕大哭。
讲到这里,已由微醺转入半醉的爷爷也是泪流满面。
爷爷继续说当时在京奉铁路局工作的他爸爸是专门挂了一截车皮把他母亲的灵柩运回到邻近的火车站,再走旱路再渡河才回到老家村庄。
爷爷说那是他第一次回老家。
几年后我姥爷(我外祖父)补充说:当时十里八乡的好事者都尾随着棺材看出殡。看见好多写着很多字(挽联)的花圈,这可能是我们那里人第一次看到这样出殡的(不打灵幡),为了避免别人破坏,花圈最后都是埋起来了。
望着醉酒中几近失控的爷爷,看着他眼前的酒壶酒盅和那碗稍带点儿油水的炒咸菜,再想到我们家刚刚被邻居老F家霸占走了有四五年的1/6面积的宅基地(请见故事11,第一次吃喇叭花根),半大不小、半懂不懂的我用我那大脑瓜在想:我们家现在怎么这么惨啊?
我爷爷这个亲妹妹命运真的是不太好。和一个年轻的政府职员结婚生子时正赶上七七事变,所以就没有像我曾祖父祖父那样南撤武汉。当时街上都是日本兵。孩子病了,她丈夫只好去请医生,结果是出门后不久就被日本军车撞飞到西四牌楼中的西面那个牌楼上,当即脑浆迸裂而亡。我爷爷的妹妹,还有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都先后得产后风和月子抽风而死,就是在1937年7、8月份。
我的姑奶奶一家三口,死于七七事变后的北京。我的太祖父(曾祖父、太爷爷)死于1938年大轰炸后的武汉。
反正,我连中国超市里卖的日本香油都没有买过。
帝都的东单、西单、东四、西四这些地名,就是来自当时那里有几座牌楼。这十座牌楼在解放后都迁移到陶然亭公园去了。2014年秋天我专门去陶然亭公园看过,没有发现什么牌楼。
我爷爷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就成了他解放后父方的唯一亲人。
这位姑奶奶,我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她写给我爷爷奶奶的信我是读过的,那真的是兄妹情深!
这位姑奶奶,结婚对象也是同县人的后代。两个人大学毕业后都在北京西郊石景山发电厂工作。石景山发电厂是民族企业,大东家是我县四大家中的史家,四小家中的宋家宋世雄的父亲应该在那里做过副厂长类的管理工作。1947年石家庄和微水发电厂都解放了,都回到了人民的手中。可是大部分工程师都跟国民党跑了,所以北京的地下党组织就动员仍然是处于国统区的石景山电厂的亲共亲人民的工程技术人员去支援微水发电厂。我姑奶奶夫妇俩就是通过地下交通线去了微水。
大家都知道个西柏坡。当时西柏坡会议用的电就是我姑奶奶姑爷爷他们工作的电厂发的。
今年四月份,我专门去微水发电厂看了看,发电厂还是老样子,但是已经完成历史使命了。
大部分中国解放了,党就给我姑奶奶他们派了更光荣更艰巨更重要的任务。所以,我姑奶奶他们一家就去了山西长治市。我姑奶奶成了行政干部,而那个有些阴阳怪气的姑爷爷在一个大厂里当他的总工程师。
1957年,那个姑爷爷理所当然的成了右派。不因为别的,就凭他两个伯父都让党和政府在1950年镇压反革命的时候镇压,再加上他平时的阴阳怪气,这顶帽子就等着他了。前几年听老叔说,这个姑爷爷和名主持人CYY的母亲还有着二钩子亲戚的。老叔已过世,我只知道他们都是本县城南人,其他无从查起。
我姑奶奶的仕途自然受她丈夫打成右派的影响,可是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就一直磕磕碰碰过下来了。
1973年冬天,我爷爷去山西长治就是去看这个妹妹一家。
关于这个妹妹所在的长治,我爷爷还讲过,那地方比较落后,比我奶奶姥姥她们小十多岁的女人还是裹小脚的,那地方的人宰猪宰羊,猪羊的内脏几乎没有人吃都是扔掉的。这很让我向往啊!
爷爷说山西人爱吃醋,做什么饭都爱放醋。爷爷又说山西人爱吃面条,里面要放半碗醋。爷爷还说山西人的餐馆里面,每个桌子上都放着醋瓶子,醋是随便吃的。我觉得这简直是太棒了,都快到共产主义了!
在爷爷去长治的期间,我盼望着爷爷的归来,我盼望着早日有大白纸或作业本,也盼望着能够品尝那个山西老陈醋,尝尝它到底是啥滋味?
1974年阳历年(元旦)过后爷爷终于回来了。
爷爷带回来了大个儿的柿子饼,还有皮儿薄个儿大晃起来哗哗作响的核桃。
当然,爷爷也带回来了作业本。只不过,这些本子与我们过去用的不一样。纸特别薄,上面的横格打的特别小。有,准比没有强!
我也看到了两瓶子醋,上面写着山西老陈醋。
但是,那天晚上,家里没有像过去爷爷从东北回来那样专门吃锦州小菜就粥,也没有像爷爷从北京回来那样吃北京豆腐乳就粥。
我觉得,这天晚上应该吃醋熘白菜或酱油醋拌白菜心儿就粥。可是没有!
因为,有一件事让大家有了争议。
爷爷在长治时和姑奶奶多次提到了在老家生活的不容易,这让这个姑奶奶不由得打起了让我们全家都搬到山西长治去生活的念头。姑奶奶说,在晋东南乡下,一年分450斤粮食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比我这李大钊故乡的人,成年人分350斤,未成年人分240斤强多了!)。还说可以帮两个未成家的两个叔叔找城里的工作。
这不由得让爷爷动心,估计爷爷对这个他(祖父)的故乡也没有什么感情。
可是我父母反对,毕竟我爸爸有稳定的工作,我妈妈还需要在未来照顾自己一方的父母长兄。
所以那天晚上家里面的气氛比较凝重。也就没有人关心什么山西老陈醋的事情了。一两天内也没有动那老陈醋。
可是我忍不住了,终于在一个白天家里没有别人的时候,我偷偷地打开一瓶老陈醋。
首先闻到的那是什么滋味啊,说醋不醋说酒不酒的味道,像生产队发酵后的牲口料的味道。
那颜色又怎么是这样的,我简直是认为那是错把酱油装入了醋瓶子。这色(shan-er)怎么这么深?
我又喝了一小口。妈呀,这是啥味儿!太怪了,说臭不臭,说香不香,说甜不甜,说苦不苦。
说酸倒是后反劲儿的贼酸。
我没有觉得这山西老陈醋有什么好。但是忍不住还是又喝了一口,抿抿嘴儿,觉得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值得吧嗒吧嗒的。
当然,后来这老陈醋就用来就咸菜疙瘩吃,那年过年吃饺子时也用上了老陈醋。
下一次吃到老陈醋,是上大学时专门在校内食品店买的。
至于知道和吃到镇江香醋,则是1990年出国以后的事情。2007年的天津家乐福超市,还是没有镇江香醋出售的,但是2009年就有了。这我记得清楚。
现在我们家橱子里通常有两种醋,镇江香醋和山西老陈醋,偶尔有我从国内带回来的天津老醋。现在我当然更喜欢多一点儿的是镇江香醋。
我爷爷喜欢就醋吃饭,我爸爸我妈妈我也是。
我没想到,我们家最爱吃醋的是我小女儿。半碗白米饭就半碗醋,你这样吃吗?吃饺子时那碗里面的醋是能够浸没饺子的,临了那醋还要喝掉。
小女儿脸上那皮肤,好像比美国白人还白嫩。说不定这是嗜醋之功!
据科学研究,丙酸、丁酸、戊酸这些短链脂肪酸对人的心脑血管系统很有好处,而中国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发酵工艺让食用醋里面保持了微量的这些脂肪酸。
所以,建议各位多吃醋!我指的是多食用食用醋。
今天闺女感冒在家,中午望着闺女吃饺子还是一股脑往里面倒半碗醋的样子。我不禁想,你现在一顿吃的醋,比你爹当年像你这么大时一年吃的都多。
遂有此文。
以上照片,是我祖父和他的祖父、祖母、父亲、继母、叔父、婶母、两个妹妹在一九二十年代初的照片翻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