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建国:愚蠢的崇高———《国家公敌》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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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建国:愚蠢的崇高

             ———《国家公敌》读后

                                      茉莉

年复一年,一位政治犯的妹妹奔走在北京郊区单调乏味的马路上,探望她的那位剃了"犯人头",穿着灰底白色斑马纹粗棉囚衣的哥哥,疲累、无奈而又忧伤。但是,这位女性不是一位普通的妹妹,她叫查建英,是一位有相当知名度的旅美华人作家。于亲情和政治之间挣扎多年,查建英承受了所有政治犯所亲属体验过的痛苦,在长久的忧虑和广泛的追问探讨之后,她拿出了一篇呕心沥血之作。

《国家公敌: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多舛人生》登载在著名英文刊物《纽约客》2007年4月号上。这是多年来我读到的一篇最感动人心的有关民运人士的文章。该文写的是一位并不为中国人所知晓的政治犯、查建英同父异母的哥哥——现在北京第二监狱服刑的查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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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富于人情味的朴实笔调,查建英冷静而委婉地,叙述查建国的成长过程,写出在一个剧烈变化的时代,出生于北京知识分子家庭的查建国,如何从一个狂热的红卫兵,成为扎实务农的内蒙知青,而后回城经商失败,最终因为组织"中国民主党"而身陷囹圄。

该文给我们展现了一个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记录了作者和一些中国学者、美国学者和人权工作者对查建国的看法。在为释放哥哥而努力的同时,查建英也理性地观察分析了其兄一类政治犯被社会冷漠的处境,并深思这一类人物在历史上的价值和意义。

 

◎ 大师画出苦难在人间的位置

对今天的政治犯来说,时代变得异常的冷酷。在1989年六四后,我因"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在湖南邵阳市开庭审判,当时上千听众为我的自辩激动地鼓掌。社会舆论的普遍关注,使我在狱中获得很多的安慰。

然而在今天,很多在经济大潮中随波逐流积蓄财富的中国人,已经不知道这个国家还有政治犯的存在了。在此文中,查建英写出她"真想大哭一场"的悲哀现实:世界早已风云变幻,她的哥哥——一个为甘为民主自由做牺牲的理想主义者,已经被世界遗忘,在各个西方政府及民间组织合力编辑的政治犯年度列表上,他的名字已经消失了。

这位哥哥,被他自己的生母视为"狂妄和愚蠢"。他创办民主党的行为,不但被当今中国老百姓视为外星球的故事,也被一位著名的自由主义学者徐友渔称之为"傻瓜决定"。在此文中,查建英一直在追问:"建国究竟是一个傻子还是一个英雄?"

西方人常用"愚蠢的崇高"这一矛盾修辞语或悖论,来肯定悲剧英雄的审美特征和道德价值。与此相似的另一个词是"神圣的傻瓜"。这一类英雄总是失败,总是不合时宜,而在西方文学艺术中,对他们的歌颂却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例如,文艺复兴时期尼德兰最伟大的艺术家勃鲁盖尔有一幅名画《伊卡洛斯的坠落》,该画的故事背景是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因为向往太阳,他带着用蜡粘合的翅膀振翅高飞,结果太阳的光热融化了封蜡,羽翼散落,伊卡洛斯落海丧命。

 

 

 

画家用以表现这个故事的手段非常奇特,画面上是一片金色辉煌的天光海色,主人公伊卡洛斯落海的情景,只用了一双倒立的白腿来表示,几乎不被人注意,画中的人们各忙各的事情。几百年之后,英国诗人奥登在《美术馆》一诗里,对这幅名画重新进行了诠释。奥登写道:

"比如在《伊卡洛斯》中,勃鲁盖尔画出:

当灾难发生之时,大家都悠然地掉头不顾;

耕田人大概听到了溅落和无人理睬的喊声,

但这并不是他本人的重要失败;

太阳一如常规地照耀一双白腿沉入绿的海波;而那豪华精

美的船肯定看见

罕见现象--从天空跌出一个少年,

可是它心平气和地继续自己的航程。"

在这首诗里,奥登语带讽刺表达他的哲思:人类的心灵普遍庸俗麻木,想要飞向太阳的少年是不被人理解的,他人的苦难命运是不被关心的。"对苦难他们把握得准确,深刻,/这些古代的大师,他们多么懂得

/苦难在人间的位置。"

 

◎ 笨拙的企鹅与冰冻的北极

 

诚然,庸众是无法理解查建国的,但如果知识分子也不理解他,甚至嘲笑他,那么他们不能算真正的知识分子。在查建英的文章中,个别中国知识分子对查建国有很高的评价。例如一位在北京开事务所的大律师刘歌,就毫无保留地肯定查建国等异议人士奋斗的价值:

"历史上所有现代化成功的国家,都是多党制的国家,所有顽固坚持一党制的国家,最终都将失败。结论很明显:民主使一个国家强大,独裁只会使一个国家失败。今天中国的统治者们想让中国变得更好,而且他们也的确干得不错。问题是他们至今无法面对自己丑陋的过去,无法承认正是他们从大跃进到文革,把中国搞得这样百孔千疮。他们到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自信,所以接受不了象你哥哥这样激进的批评者。"

还有一些国内自由派知识分子也比较明白,查建国们敢于"以身试法"触犯共产党的底线,对立场较为温和的他们,起了一定的保护作用。崔卫平说:"正因为有了他们,官方才认为我们是温和的。由于他们,我们才不至于坐牢。仅仅因为这一点,我们就该心存感激。"

富有诗意的评价,来自查建英的一位美国作家朋友劳瑞.西格尔:"企鹅是一种笨拙可笑的动物:肥胖,一根筋,步履蹒跚,常常一跤跌得嘴啃泥。但是,只要一到水里,他们的泳姿多么优雅美丽!你哥哥政治上的想法和作为很荒唐,但他的理想主义和他的勇气,因为如此纯洁而如此淳美。"

高度认识查建国们存在的意义的,是美国著名汉学家林培瑞。林培瑞谈起对查建国及魏京生一类政治犯的看法,说:"魏京生这种人就像北极,他们已经冰冻了,但他们代表着一极。"

这个比喻非同寻常的深刻。

冰冻的北极,静默而又遥远,似乎与我们无关,但如果北极消失了,地球还会是地球吗?在一个一党专制侵犯人权的国家,如果没有人以自己的牺牲,坚持发出要求民主多党制的声音,那么,这个国家就会像北极逐渐融化的地球,永远畸形发展,再也不会有健全的希望了。因此,当环保人士要求人类对北极保持敬畏之心时,我们也应该对像北极一样冰冻着、耸立着的查建国们,怀有深深的尊敬。

 

◎ 为追求民主理想遍体鳞伤

但大多数中国人看不到"北极"存在的重大价值。即使是查建英这位善于思考的妹妹,也对她哥哥入狱的意义也缺乏足够的认识。她在文章中说:

"哥哥已经冰冻了,他的世界观不会改变也不可能改变了。他将一堆巨大复杂犬牙交错的问题简化为一个万恶之源:共产党。结束一党专制,罪恶就会被根除。他被关进监狱,而他也把世界关在门外,充耳不闻那些可能动摇自己信念的声音,闭眼不看那个自相矛盾、模糊不定、却充满种种可能性的真实世界。"

在指责其兄思维简单化的同时,查建英还说:"事实上,共产党远比魏京生身段灵活,更加能够与时俱进。"是的,今天中国的经济高速发展,人们也有了更多的个人生活自由,但是,中国公民的基本政治权利仍然被剥夺。二十几年前铁腕镇压魏京生们,近年来仍然残酷镇压维权律师陈光诚、高智晟和郭飞雄等。不管经济怎样发展,如黑砖窑现象一样对人的奴役,在中国仍然存在。

查建英所看到的中国变化万端的"真实世界",其实只是极权主义多变性的表象,而不是它深层的本质。《一九八四》的作者奥威尔曾经指出:"极权主义国家的特点是,它虽然控制思想,它并不固定思想。它确立不容置疑的教条,但是又逐日修改。它需要教条,因爲它需要它的臣民的绝对服从,但它不能避免变化,因为这是权力政治的需要。"

与中共万变不离其宗这一点不同,被其妹妹视为"永远不会改变"的查建国,却一直在与时俱进。例如,他早年信仰毛泽东,后来六四屠杀唤醒了他,他开始寻求民主自由理想。在狱中,他大量地阅读书籍,深入思考,吸取世界民主国家的经验。他对妹妹说:"看看人家南韩,还有台湾,多少次的镇压,抓过多少政治犯。但是,一波接着一波总有人站起来,前仆后继,他们是用生命铺平了那条通往民主的路。"

不但是查建英误判她的哥哥为"一批在新时代迷失的人",就连美国的一位前商人,后成为中国政治犯呼吁的著名人权活动家康原,也有不小的认识误区。康原在《纽约时报》上撰文轻蔑地评论民主党的组织者:"由几百个没有牙齿毫无打击力的成员结成的一个组织,所写的文章只是彼此读读而已。"

毫无疑问,康原先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美国人,但他的这些看法,证明他不太了解中国专制社会的实质。如果中共让查建国出狱,允许他发表文章并公开组党,我敢肯定,一定会出现应者云集的盛大局面。这些人所拥有的力量,可以从中共严厉地禁止组党和异议文章这一点看出来。否则,中共为什么要如此害怕他们呢?

这位表面上看来不合时宜的"国家公敌",其实是走在时代前面的光荣开拓者。他在追求民主这条路上走得遍体鳞伤。在狱中他掉了许多头发,病后前额留下几块疤痕。但从小就经历母亲被打成右派灾难的查建国,神色安详地对探监的妹妹说:"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有13亿人口,我们总该有几个人愿意去做这件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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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香港《争鸣》杂志2007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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