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和一九四七年,我们一家五口, 分三批离开住了十几年的北平的家,去了南京。
(1)缘起:父亲先去南京工作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了, 我们家和当年北平许多人家一样,在沦陷的北平, 苦苦熬了八年之后,终于盼到抗战胜利,北平光复。那年我9岁, 弟弟7岁,姐姐17岁,母亲和父亲是三十七、八岁。
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年九月, 我们梁家园小学的全体学生在骡马市大街列队,双手挥舞中、美、 英、苏四面小国旗,和全北平市各界民众一起, 夹道欢迎满载美军和国军的卡车从宣武门开进北平城,人们高兴啊, 欢呼啊,庆祝胜利!
后来,各所大学陆续从南方复员回迁北平, 可是父亲还是没能找到工作,他从1942年起失业,至今已经好几年了。
母亲还得像过去几年一样,在宣武门外东城墙根下摆地摊,变 卖家中物品,也卖从准备返国的日本女人摊上(按当时规定, 日本人的摊子摆在宣武门外东边,护城河北沿, 和中国人摆摊场地之间隔一条铁路)买来的东西,换些钱来买粮, 维持一家生计。几年下来,家里东西已几近卖光, 连睡觉盖的被子也只剩下破棉絮,没有被里被面了。
姐姐初中毕业后,去商店里做了店员,也挣点钱补贴家用。 姐姐长得好看,据说不少人去商店,是专门去看那个漂亮女孩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能回到大学教书。
第二年,1946年,家里发生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姐姐嫁人了,姐夫姓黄,湖南长沙人。婚宴在北平某饭店举行,来了很多客人, 大都是他们的、更多是姐夫一方的同事、朋友和同学, 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吃牛排。婚后, 他们住在城里旧时王府式样的一处房子里,大概是暂时的住处。 姐夫的工作需要经常往返于北平和南京之间。他是独子,父亲早逝, 寡母和他们同住,我和母亲到他们新家去过一次,记不清了。
这位姐夫,早先和我们的十一叔(父亲的另一个堂弟, 三公的第二个儿子)是南京国立中央政治学校的同学, 后来在西南联大读心理学系(查,应该是“ 哲学心理学系”)毕业。他,是陈雪屏教授的学生、弟子。 后来也和陈一样从了政,是一个年轻的、好像是比较坚定的国民党人。 北平光复后, 陈雪屏受委派来北平接收北京大学校产和日伪各校的学生, 他亦随之来平工作。由当时在湖南长沙(或常德)的十一叔来信介绍撮合, 得以和父母、姐姐相识,并有后来的嫁娶。他们结婚时, 姐姐18岁,他30岁。
第二件事,也是在1946年,大概经由在教育部工作的姐夫的关系,请胡适先生写信推荐,已多年没有工作的 父亲在刚由重庆复员回南京的国立编译馆谋得一份“日文编审” 的工作,这是他长期失业后得到的第一份正式的专业工作, 自然是非常珍惜这个机会,便先行离开北平(他从上大学起, 已在北平连续居住十七、八年),离开家人,独自前往南京上班,挣钱养家。
胡适先生和我父亲有师生前缘。1929——1935年, 父亲在北京大学读书,先读预科,后来主修日本语言文学(属外国语文系, 4个语种之一),兼修中国文学、历史学等学科。据查,当时正值( 1931年起)蒋梦麟正式担任北大校长期间,对胡适非常倚重, 胡适不仅担任北大文学院院长,兼任中国文学系主任, 1934年还代外国语文系主任。那时各系学生都不多, 外文系学生很少,学习日文的每年不过二、三人, 可能还是有印象的吧。当然, 也一定是他体谅我父亲之前几年和当下的困难, 才用他自己的人脉关系帮了父亲一把,他是好人。
后来我觉得,这一份文字工作其实最适合于父亲, 因为他讲话带有湖南湘西口音,不是很适合讲课。 可惜这份工作他只做了两年, 1948年下半年,想来是由于时局关系,抑或是家庭的原因,父亲在领了一笔遣散费后就离开了。
姐姐出嫁、父亲离开北平去南京工作以后,母亲带着我和弟弟,我们母子三人仍留住北平, 还住在永光寺中街一号——永靖会馆的大杂院里。
(2)决定:母亲要带我和弟弟回湘西老家
1947年,姐夫回到南京政府教育部工作。他要把还住在北平城里的妻子和他的母亲, 接到南京去住。那时候,十九岁的我姐姐已怀有身孕。头几个月, 她孕吐非常严重,曾求名中医诊治,服几付药后真的见效。现在, 应该要准备生孩子了,她和婆婆即将去南京新家与丈夫同住,自然是满心欢喜。
此时,父亲去南京工作才一年,之前失业多年,家里一贫如洗,所以 他还不具备条件接我们母子三人也到南京同住。
不知道当时大人们经过怎样的一番商量,只知道母亲决定, 她也要带我们兄弟俩搬离北平——我俩出生,长大、 从未离开过的这个城市的家。先去南京短时停留,看望父亲和姐姐姐夫, 之后,就带我们回已离开多年的湘西保靖老家去住。
1935年,母亲带祖父和姐姐来北平与父亲团聚时, 将老家的祖屋和不多的几亩出租田地委托亲戚照管, 收益也归他们所有。抗战期间,因战争交通阻隔, 一直没能回老家看望,现在她似乎很想回去看看。
北平沦陷、特别是父亲失业的那几年,我已经记事, 知道为了养活一家人,母亲受了太多的苦。她大概真是苦怕了, 穷怕了,才坚决想要带我们离开北平,回湘西保靖老家。我后来想, 当时父亲在南京工作,有了薪水,若我们母子三人继续留在北平过日子, 应该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已经住了十几年,会馆房租低廉, 人地都是熟悉的,家什用具没了,可以慢慢添起来, 身边虽没有亲人可依靠,我和弟弟也慢慢长大了, 不一定非得回湘西的老家吧。
(3)小儿辩:飞机翅膀搧不搧?
1947年,大人们商量好了, 准备让我们两家几个人分两批搭乘运兵的军机去南京。
好像是姐夫家里有亲戚在空军当飞机驾驶员, 主要任务是往返运送军人,偶尔有空位时也可以搭载一两个、 两三个人。既方便了自己人,顺便也可赚点外快。姐姐和她的婆母, 作为姐夫的家属,可以免费搭乘飞机去南京, 她们还可以把我弟弟带上。母亲和我等通知第二拨走, 我们是要付些钱的。
第一次,姐姐和她婆婆,带了我弟弟如约去了机场, 不知何故未能飞成,需等待下回通知再飞,他们就把我弟送回来了。
弟弟到飞机场转了一圈回来,算是近距离见过飞机了, 邻居小伙伴们都围上来,七嘴八舌,问东问西。
“飞机飞起来的时候,翅膀搧不搧?” 韩小四好奇地问他,
“搧的”,我那傻弟弟回答,他大概根本没注意看吧,
“那都是铁家伙,怎么能搧呢?” 我说,
“不搧的话,飞机怎么能飞起来呢?”小四不解,
这是当年几个十岁上下的小孩关于飞机的一场没有结论的讨论。
从网上找了两张原南京国立编译馆旧址的照片(旧时建筑遗存,后来翻修过)。
图一 原南京国立编译馆旧址
图二 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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