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经济观察报》记者马国川采访杜润生, 谈大跃进与农村改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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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经济观察报》记者马国川采访杜润生, 谈大跃进与农村改革(下)
 
 
经济观察报:八十年代的农村改革没有搞大批判或者大动员,更多的是由各省市区负责人掌握,按照各自的理解贯彻执行,群众选择,放弃命令式的硬推或硬纠的政策。
杜润生:全国有很多地方试行包产到户,个别地区把包产到户称为“资本主义复辟”,对带头人开万人大会批斗,游街示众,影响了政策的正常实施。即使是安徽,包产到户也有短暂反复。张劲夫接替万里任省委书记后,有点犹豫,提出对生产较先进地方搞包产到户要设定一个日期,之前的一律合法,之后的则暂停。后来,他看了中央批转我们写的在豫鲁地区的调查报告,又亲自到河南考察了一趟,回来表示赞成包产到户。他还到滁县地区进行了10天的调研,专门向中央写了一份调查报告,讲述了包产到户后的实效。胡耀邦看后,批示:很值得一看,有新问题,新作法。这样就使包产到户很快在安徽全省普及。有些省是经过领导班子调整以后,才改变了观望态度。如福建、吉林、湖南等省。
经济观察报:此次改革中,好像没有因为不同意改革而处理干部。
杜润生:中央本着一条原则处理人的问题,即对包产到户的态度,只当认识问题对待;认识是可以变化的,不能因认识问题搞无情打击。调离原地的领导人并不因此影响使用,到另一个岗位还会干得很好。其中有的后来还成了国家领导人,如杨易辰担任了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同样,在地县一级大体也如此。胡耀邦到东北推动改革,我也去河北、福建、广东、山西等省,所到之处领导层没有人再反对包产到户了。为了取得广泛支持,我又应邀在部队、机关、党校,讲了几次。随后,各省区也都普遍发动宣讲党的农村政策,逐步解决中间层的思想问题,全党逐步统一认识。
1981年10月的一天,当时正准备起草第一个“一号文件”,国务院办公厅通知我,出席国务院会议发言。我原以为只是十来个人的会议,也没有写发言稿。到会一看有一两百人,各部的部长、非国务院系统的也都来了,实际上是个扩大会议,给了我一个“突然袭击”。既然来了,只好放开讲。我在会上讲了以下几点:集体经济已难以维持,它最大的弊端就是把人捆死了;第二,社会主义的目标是实现共同富裕,不是共同贫困;第三,包产到户实际是公有土地、家庭经营,这种制度利多弊少。在我讲话之后,第一个发言的薄一波表示:这个介绍很好,说清了问题,农民要搞包产到户、我们要集体化,这个矛盾反反复复多少年,许多干部,包括邓子恢、润生同志,都在这个问题上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受了多年的冤枉。到1981年底,全国实行包产到户的社队已近半数。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此时包产到户能在全国这么顺利地推开?
杜润生: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它解放了土地和劳动力。1978年,中国粮食产量约为3,000亿公斤。集体化二十多年当中,国家每年收购粮食300亿到350亿公斤,只要多购1/10就会挤占农民的口粮。可是,一搞包产到户,到1984年,粮食就增加到4,000亿公斤。同时,农业总产值增长68%,农民人均收入增长166%,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紧接着,劳动力从公社制度下解放出来,乡镇企业大发展,加之外资企业、私人企业形成一大块非国有经济,矫正了公有制经济形式过于单一化的弱点,并为农民收入增长开辟了新的巨大的来源。这些,都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它为推动全国经济改革起到了鼓舞信心的作用。
正式肯定土地承包制
经济观察报:正式肯定土地的家庭承包经营制度,是在什么时候?
杜润生:1981年冬,中央召开了全国农村工作会议。会后不久,赵紫阳到东北考察,写回一封信,建议不要再强调不同地区不同形式了,让群众自愿选择,选上啥就算啥,领导不要硬堵了。我们就根据这个精神起草了《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这就是1982年的中央“一号文件”,后来人们习惯称为“第一个一号文件”。
经济观察报:这个“一号文件”的主要内容是什么?
杜润生:第一个“一号文件”的主要内容,是肯定多种形式的责任制,特别是包干到户、包产到户,深受群众欢迎,现在应进入总结、完善、稳定的阶段。所有的责任制形式,包括包产到组、包干到户、包产到户,都是社会主义制度的自我完善,同一制度的实现形式,它不同于过去的单干,更不能当作资本主义去反对。土地等生产资料的公有制是长期不变的,责任制也是长期不变的。
经济观察报:有农民形象地说,这个文件是给“包产到户”正了名,上了姓“社”的户口。那么,为什么强调长期不变?
杜润生:那时候许多地方的农民都担心共产党的政策多变。广东农民说他们怕“一年放,二年收,三年不认账”,也有农民听说包产到户只有“三靠”地区才可以搞,有“稳住中间地带,不要滑向包产到户”等提法,担心它又是一个“权宜之计”,所以“长期不变”这句话最能打动人心。“一号文件”让农民吃了颗“定心丸”。有个农民听了文件传达后说,“这会儿上级说得在理,合乎庄稼人心意”,当天到城里书店要买本“包产到户政策书”。连一直批判资本主义思想的昔阳县也在1982年底实行了包产到户。起初在北京的陈永贵表示犹豫,说:“咱大寨人能愿意干吗?”出乎他预料,大寨的多数群众愿意干。可见党的政策只要代表人民利益,就会取得群众,顺利地推开。
文件的另一要点是尊重群众的选择,不同地区,不同条件,允许群众自由选择。为什么强调这点?这是鉴于一个稳定性制度的形成必定是群众选择的过程。这个过程,包括不同方面按本身利益要求和政治追求,相互对话,协调整合。我们既要让群众自由选择,就暂时先不要把它变成国家的法律。法律应当作已有社会实践选择的结果。所以要划出一两年时间在社会推行,然后成为国家的法令。为表明包产到户具有的兼容性,吸纳公有制和个体经营双重优势,正式定名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尽管第一个“一号文件”内容很多,但最重要的是第一次以中央的名义肯定了包产到户,尊重群众的选择,并宣布长期不变。这个文件报送给中央,邓小平看了以后说:“完全同意”。陈云看后叫秘书打来电话,说:这个文件我已看了,这是个好文件,可以得到干部和群众的拥护。他还亲自参加政治局会议,听取了说明,最后说:文件好,说明也好,所提问题,我赞成。
经济观察报:第一个“一号文件”结束了包产到户三十年的争论。
杜润生:因此,1982年中央1号文件下达后,土地承包制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全国,特别是经济发达一些的地区,进展尤为迅速,“发达地区不能搞包产到户”、“不适于搞家庭承包”的“紧箍咒”也被打破了。胡耀邦高兴地说:农村工作方面,每年搞一个战略性文件,下次还要排“一号”。此后五年,每年的中央“一号文件”都是谈农业问题。1983年的中央l号文件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是“在党的领导下我国农民的伟大创造,是马克思主义农业合作化理论在我国实践中的新发展”。文件下发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迅速在许多原以为不适合推行的地方推行开了。最后一个观望达四年之久的省和个别固执反对包产到户而“比输了”的地、县,不得不敞开大门。1984年的1号文件提出延长土地承包期到十五年以上,帮助农民在家庭经营的基础上扩大经济规模,提高经济效益。
经济观察报:我们看资料,从1982年开始连续三年出现了粮食的超速增长。1984年粮食产量达到了8,000亿斤。全社会库存粮食1984年比1978年净增加750亿公斤,出现了我国近代以来第一次基本农产品的“仓容危机”。
杜润生:有经济学家说过大致这样的话:只要政策正确,土地里也能长出黄金。建国以来,中国的农村经济走过了一段曲折发展的历程。从1957年到1978年,农民家庭人均收人每年平均增加2.9元,年递增率为2.5%,扣除物价因素,年递增率仅为1.4%。1984年全国农民人均收入在扣除物价上涨因素后,比1978年增长1.4倍。农村改革的成功,既为全国改革提供了经验,也提供了改革的物质基础,其意义是难以估量的。
经济观察报:继1983年“仓容危机”以后,各地出现了卖粮难和“打白条”现象。当时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杜润生:我随胡耀邦下乡察看,得出的结论是,谷贱伤农,靠现有的农业生产结构,不可能实现收入翻番任务,需要一个新的结构。当时的主要问题是,农产品统派购制度的改革滞后于农村经济发展的新要求。统购制已成为鼓励各省保省内自给或自给率的一项政策。这就迫使各省一定要下计划保证粮食播种面积,因而影响了因地制宜安排种植业。农产品统派购制度行之已久,派生出分配问题和利益调整问题,惯性很强,改变甚难。
1982年调查之后,中国农村发展研究组的几位年轻研究人员从国民经济总体结构的角度,提出了改革统购统销制度的问题,并逐步着手具体改革方案的设计和试点。做出了1985年改变统购统销制度的选择。1984年夏天,国务院在北戴河开会时,我汇报了农村问题。我说现在卖粮难,反映在市场上是“供过于求”,这不是说整个粮食问题已过了关。由于居民食品结构还没有大的变化,现在只是低水平消费的过剩。改革粮食购销体制和价格形成机制,现在是有利时机,应该抓住机会。对此,赵紫阳、姚依林、田纪云等人都赞成。因此,1984年的农村工作会议,就把改革统派购制度、调整产业结构,作为1985年农村改革的中心课题。围绕这个中心,还提出发展林业,兴办交通,支持乡镇企业,鼓励技术进步、人才交流,放活金融市场,完善农村合作制,加强小城镇建设,发展外向型经济等项任务,这就是第四个“一号文件”的主要内容。
经济观察报:但是改革统派购制度似乎没有什么成效,“卖粮难”问题1985、1986年就发展成为粮食生产下降。
杜润生:问题就出在城乡的利益分配关系上。提高粮食收购价格,而没有相应提高对于城市居民的粮食销售价格。这样,粮食增产越多,财政补贴越多。到达峰顶的粮食产量及相应的交售量,尤其是大量的超购加价粮食,使得国家财政不堪重负。这时,国家按“惯性”维持原有的利益分配格局,为了保持城市非农集团的现有收益水平,就以降低农民的贸易优惠来减轻财政负担。具体措施是,取消了原先的超购加价50%的规定,将所有粮食按平均价收购。虽然从静态看,“朝三暮四”与“朝四暮三”没有区别,但是从动态看,大大减弱了对潜在的粮食增产激励。本来,超购加价是能够有效抵消土地报酬递减趋势,能够激励原先征购基数低、机会成本低的新的粮食主产区农民的粮食生产积极性的。尤其是几年来农业种植结构有了很大的调整,粮食播种面积已有下降,当平均价没有能够随通货膨胀率及时调整的时候,种粮务农的比较利益低下,使得已经摆脱集体束缚的农民更加不愿务农种粮。河北的农民说:种一亩小麦还不如赶一趟好集;“两户”(专业户、重点户)惹不起“三户”(工商、税务、公安)。不少农民进城打工,跑买卖,农田粗放经营,加之当年气候不利,南涝北旱,东北早霜,农民利益受损迅即反映在对粮食和其他农产品供应的减少上,自此出现了农业尤其是粮食生产的连年徘徊。
经济观察报:在解释为什么出现粮食生产连年徘徊的原因上,人们的分歧很多。
杜润生:有的人认为,包产到户潜力枯竭,该有新动力了;有的说是这个制度造成粮食徘徊,提倡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忘了共同富裕;也有的说对形势估计不足,自满了。1985年年底的农村工作部署强调“摆正农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地位”。会议形成的1986年中央“一号文件”,决定从“七五”计划开始,增加对农业投资、水利投资,加强对农业和乡镇企业的技术支持,建立一批商品粮基地和出口商品基地,等等。就在1986年,中央还责成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农牧渔业部、林业部、水利电力部、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等五家单位共同提出了今后十年增强农业后劲的政策内容,包括调整价格政策,缩小工农产品剪刀差,保证生产者有利可得等8项建议。
经济观察报:可是这些建议似乎并没有得到贯彻执行,其中原因何在?
杜润生:中国农业的进一步改革,受制于城市国有经济改革和政治体制改革。用当时的一句话来讲,就是对于中国农村改革,一切“便宜”的项目已经出台,不触动深层结构,再不能前进一步了。像“一号文件”这种形式的文件应该结束了,因为政策语言、号召性的东西已经不起作用,今后需要的是专业的、操作性的甚至是专门的法律法令了。正是这个原因,农村改革一系列“一号文件”的历史使命告一段落。经过几年的改革,农村经济新的框架已经建立起来了。但中国农村改革并未终结,还须从国民经济全局改革中寻找前进道路。理论上揭示不等于实际上解决问题,尤其当问题涉及重大的利益调整时。至今这一问题仍然如此。不过,从历史学家的眼光来看,历史上这种粮政的改革都不是短时期可以实现的,统购统销制度的改革虽然有过一段曲折,但不到十年也都完成了。
经济观察报:我们再回过头来看,1982-1986连续五年,每年第一个文件都是关于农村改革的,这5个“一号文件”是如何出台的?
杜润生:五个“一号文件”,从始至终是一个集体创作的过程。每年年初布置调查题目,到秋季总结,其间多次酝酿、探讨,冬天起草文件,次年年初发出。当时农研室还为探讨农村工作办了一个内部刊物《农村问题论坛》,发表多种意见,为起草中央文件做铺垫。每年农村调查,由中央和有各省“农口”的党政部门和研究机构共同组织。随后是农村工作会议(由各省主管农业的书记和省农委主任参加)展开讨论。开会讨论时,既找刚从美国回来的像林毅夫这样的,也要找那些到现在为止还依然坚持“人民公社是正确的”老同志。讨论后由起草小组归纳执笔,然后再一起讨论,共同议定上报稿。如果一个文件组都是一个声音,那就要出大麻烦。有人在旁边唱反调,可以提醒你,让你考虑的更加周到、更加完善。
经济观察报:在十年农村改革时期,身处中央“农口”的领导地位,你做了大量工作。
杜润生:我主要是做两件事。一是说服、鼓吹,做了些推动改革的思想工作。二是联系上下内外、淡化矛盾,保证改革顺利、平滑地进行,因为农村改革的最大阻力来自意识形态,来自人们的思想。
经济观察报:现在人们很难理解,为什么在农村改革的许多文件中有那么多名词,包括“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啊,“双层经营”啊,很费解。
杜润生:1982年有一位年轻同志也这样问我,我告诉他:“小青年啊,不知道厉害,不说双层经营这句话,是要掉脑袋的。”那时必须照顾到几十年培养的集体经济模式观念,初期改革要和这个挂钩,不能离历史太远。新制度是从旧制度逐步演化而来的,它带有旧制度的痕迹。我们不但要承认这一点,也要利用这一点,事情才能顺利进行。
经济观察报:因为你八十年代在推动农村改革上的贡献,人们也把你称为“经济学家”。
杜润生:我不是什么经济学家。我一生都重视调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颠簸的路上度过。实践是一个大学校。我的思想从来是在农民的自发行为、地方的选择和历史经验的教育下逐步形成和变化的,绝非先知先觉的“一贯正确”。我在农村问题上有一条原则:尊重农民,让农民真正解放。“农口”有一个好的传统,有一支好的团队,有老年、青年,一大批战斗力较强的人才,王岐山、陈锡文、王小强、周其仁等年轻人组建了农村发展研究所。我们和其他部委关系也很好,相互配合得很好。省一级同样协同一致。我们这个团队,自上而下,人员众多,容易取得共同语言:就是大家都愿意为农民服务,做农民的代言人。如果说,过去农村工作还搞得不错,首先是有中央的领导,依靠我们这个团队。我不过是这个团队的一个“符号”,人们说你对农业战线有贡献,实际是指大家的贡献,个人还能做多少事?人们表扬我,实际上是表扬这支团队,我自己心里明白,不过当这个“符号”我也很高兴。
有两个重大问题放心不下
经济观察报:1989年你退休了,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向中央领导反映,粮食产量徘徊不前是因为制度徘徊,提倡恢复五十年代的合作制。
杜润生:公有土地家庭承包制,尽管在提高生产能力方面取得人们的认同,但党内总有人存在疑虑,认为它不符合社会主义公有制格式。八十年代末农村粮食生产由于调整结构而导致粮食产量徘徊不前,就有人向中央领导反映问题,提倡恢复五十年代合作制,这就引起中央领导层发生争论,万里、田纪云据理力争,中央新上任的主要领导人也对原来行之有效的农村政策予以肯定,一场争论从此平息。
经济观察报:在今天仍然有人试图挑起这种争论。
杜润生:从1956年到1978年,近二十年的时间,我国在农村进行了一场建设社会主义的试验。集体化二十四年,缘何要进行制度性改革?八十年代初期,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取代人民公社制,变革后连续几年的农业生产高速增长,暂时平息了政界和学术界对于包产到户的争论,但当时无论是这一变革的支持者,还是反对者,并没有在理论上相互说服,仍存在一些认识上的分歧,如果不予澄清,这些模糊认识会一直影响我们的现在以至未来。对于什么是社会主义社会,马克思、恩格斯不同意描画具体的蓝图,只给出概括性描述,对于在生产力相对落后的国家如何建设共产主义,只能是在实践中摸索,只能把实践作为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国建国后在农村推行的农业集体化、人民公社,实践的结果是引起人为饥荒,而公有土地家庭承包制在短短几年就解决了人民的吃饭问题,孰优孰劣,不是一目了然吗?为什么总让僵化的教条像梦魔一样纠缠自己的头脑呢?
经济观察报:你的认识是一以贯之的。
杜润生:我一贯的见解是,必须认定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家庭经营是应该受到肯定和维护的农业经济形式。国家应该有一系列保护农民权益的政策,走出“负保护”。必须提高城市化水平,扩大就业机会,至少应外移1亿农村劳动力。政府应腾出资金,加强农业基础建设和文化教育科技事业,适度扩大经营规模,逐步走向土地资本化、技术现代化。
经济观察报:你认为,在土地承包责任制中,主要有哪些问题?
杜润生:主要有两个问题:第一,承包土地的所有权究竟应该归谁,是生产队,是村委会,还是乡镇?不明确。第二,土地分割得非常零碎。土地改革时基本上是“中间不动两头平”,现在则是通通都动,平均的程度超过当年的土地改革。好处是提供了起点公平,实现了公平竞争,初始资源的公平配置,减少了改革中的矛盾。所提出的新问题、新任务,就是如何能保持土地的流动性。第三,法律保障不足,没有用法律形式把土地承包制作为一种产权制度安排固定下来。当然,只有法律,而没有强有力的、拥有独立审理权力的司法执法机构和民间法律咨询服务组织,也算不上是法治国家。文化程度发展不平衡的农村居民应该是法律保护的重点对象。政府惯于用行政系统发布原则性政策指导工作,特别涉及财产权力问题,尚待制订法律条文,规范人们的行为,这在市场经济环境下,是非常重要的一项宏观调控内容。忽视这点,就无从建立交往中的信用,否则依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不会造成良好的预期和有序的市场。现在农村土地中的许多问题,都与此有关。
经济观察报:你所说的问题就是现在的“三农问题”吧。农民多年收入增长递减,城乡收入差距越来越大。
杜润生:产生“三农问题”的原因很多。农民独立发展的机会还不充分,他们还缺乏充分的市场自由和迁移就业自由,经营的自主权是残缺的。我们正在一步一步地深化改革,希望能尽早走出过渡阶段。农民有了经营土地的自主权,加上市场交易自由,再进一步就是要在政治上充分享受应有的民主权利。这首先体现在进一步扩大村民自治,乡镇干部通过直接民主选举产生。其次农民还应该有自己的团体。如果地方政府乱收费,或者有其他侵犯农民利益的行为,农民应具有谈判和自我保护的组织,有自己的代表或代理人。现在中央高度关心减轻农民负担,新闻界也在替农民说话,但是农民没有自己的代表与政府直接对话。长期以来,我们的户籍制度限制农民流动,但不让农民流动是不可能的。现在农村有两亿多剩余劳动力,需要转移到城市,一方面在城市就业,变成城市居民;另一方面,农村人口减少了,每户的土地经营规模就会扩大到几十、几百亩,劳动生产率就会提高,科技含量就会逐步增加。总之农民有了经济上的自主权,政治上也应有相应的民主权利,要摒弃一切歧视农民的做法,使农民变成有完整权利的公民。
经济观察报:你对农民充满了感情。
杜润生:农民是中国共产党的可靠同盟军,他们支付出五六十万人的生命,换来人民共和国的建立,这是第一条大功劳。第二条,中国农民用占世界7%的耕地,养活了占世界20%的人口,外国人都说这是个奇迹。中国农民的创造性是了不起的。我们爱护国家,首先要爱护老百姓,特别要爱护农民。改革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还有巨大的潜力,要进一步使农民走出封建社会和自然经济残余的阴影。长期的封建社会使农民依附于皇帝、地主和封建宗法社会的势力,缺乏独立发展的能力。我们提倡家庭经营,就是要使农民成为独立的商品生产者,能够自主地与社会交往,自负盈亏、自求发展,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形成一种自主权的联合。过去集体农庄式的联合,是只有联合,没有自主权,或自主权不充分。农民应该既有自主权,又能相互合作,共同抵御自然灾害的侵袭,共同参与市场的竞争,避免孤军作战,弱肉强食。这个过程就是先让农民具有独立性,变成“自由人”,最后形成“自由人”的联合。
我现在脑子里面有两个待解决的重大问题,放心不下:第一个是怎样减少农村人口,组织好农村人口的转移,如何能够在本世纪的中期,转移出去2亿左右的农民,使农民取得完全的国民待遇。现在有近亿人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摆动,城市要把这些人安排好。第二个是农民缺乏自己的代言人。全世界的经验,最好建立农民协会。八十年代中期我曾向邓小平提出,可否恢复农民协会,作为农民代言人?小平说,你的这个意见很重要,我要考虑。先看三年,如果三年后,大家都同意,你再提出来,我一定批。但是到了三年的时候,“八九风波”来了,顾不上这件事了。2003我90岁生日时说,我希望在十五年内解决这个问题。现在五年过去了,还有十年时间。
经济观察报:作为一代改革家的代表,你对中国下一步改革有什么希望?
杜润生:我不是改革家,只是个改革者吧。我认为,中国改革要过两大关,一是市场关,一是民主关。市场关很明确,过民主这一关比过市场关还麻烦,弄不好就带来政治波动,可能会动乱。但反过来说,不搞民主,就不会乱?可能出现权贵资本主义,可能有更大的动乱。民主在有利于稳定的前提下,在法制的约束下进行,才是最好的选择。改革是时代潮流,要让全国人民在改革的浪潮下生活,在社会主义民主制度下生活,在社会主义市场竞争下生活。
                            责任编辑:刘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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