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27) -- 王昭君阿木杰格勒

第二十七章

 

1972年陆远征和玉翎在沙窝子里度过了甜蜜的几天。

回家的第二天,陆远征早上起来,玉翎还在被窝里。17岁的陆远途已在烧火做饭了。她用左边的大锅煮玉米糊糊,用右边的大锅贴饼子。下乡三年,远途说话带着沙窝子口音,脸上生出沙窝子人特有的红斑,扎一根粗辫子,活脱一个沙窝子里的乡下姑娘。

陆远征说道:

“我们俩今天为家里做点啥?”

“拾糞哩。”

陆远征回到屋里,玉翎睡在炕上没有起来,头上戴着睡帽。睡帽是沈南溪给她的,因为玉翎有个毛病,到陌生地方睡不好觉,这一次是到高寒地带,一顶绣花小帽或许能帮助睡眠。玉翎从未睡过土炕,乌拉汉大车店是第一次,王家营子是第二次。她一夜无眠。到了陌生地方,还要应付如狼似虎的远征,怎么睡的好觉呢?远征睡觉的效率极高,他在每一次做爱之后便呼呼大睡,在玉翎的怀抱中只须数十分钟便恢复了旺盛的情欲。

陆远征掩上屋门,坐到炕沿上,把他的熊掌般的大手轻抚在玉翎的面颊上。玉翎也便伸出手握住远征的手。

“今天我们去拾糞,你在家歇息吧。”

“去哪里拾糞?”

“去翁牛特草原。”

“不,我也去!”

她忽地从炕上坐起,赤裸着,披头散发。她的原始的迷人的姿态与低矮的茅草屋相映成趣。远征怕她受凉,赶紧把棉毛衫套在她的身上。

“不拾糞就不能过冬——要走很远的路呢。”

“我去,我去!”

吃过早饭远途到生产队赶来一头毛驴拉的小排子车,看起来就像一辆玩具车。玉翎穿一件紫红的短棉猴,一双远途借给她的高腰靰鞡。乔南用一条大毛围巾绕在玉翎脖子上。

“远途,翁牛特那边有野狼,你们可要小心哟!”

“妈,白天狼不出来。”

在乌拉汉旗的广大乡村,牛糞是做饭和取暖的唯一热源,没有牛糞过不了冬。在王家营子,家家的院子里都有牛糞堆,家家的屋檐下挂满老玉米,这是沙漠村庄的标志。

“哟喝,出山喽!”

远途打头阵,三个人从房后上了一道沙梁,悠悠然穿过村庄,走到老哈河边。

乡村的早晨一片静谧,忽听后面有人大叫:

“新媳妇出来喽!新媳妇出来喽!”

一群半大小子忽地冒出来,有的光着头,有的穿开花棉袄,有的赤脚穿着破布鞋,就像一群年幼的叫花子。

远途赶着毛驴车走上冰封的老哈河,远征怕玉翎跌倒,拉住玉翎的胳膊跟在后边。

“亲嘴喽!亲嘴喽!”

远途回转身两手握住糞叉,瞪起眼睛喝道:

“回去!你们给我回去!”

小子们退后几步。陆家人向前走,小子们又跟上来。

小驴车翻过两道沙梁子,眼前一半是黄沙一半是冰雪。傻小子们远远地跟着,有两个孩子从沙梁子顶上翻着跟头滑到坡底,哣得玉翎直乐。玉翎不显得疲倦,精神气十足。玉翎越是高兴小子们越是耍得欢。他们走到一处大草甸子,在四周缓缓起伏的山包的围合中,这是一块宽广的草原。回头看一群傻小子不见了。12月初没到隆冬,草原上还有淡淡的绿色,远处是几头放牧的黑牛。晴天丽日,白云飘飘。只要是晴天,沙窝子里的太阳就非常刺眼。寒流过去了,天气变暖了,陆远征想,来时路上要是这种天气,玉翎也不会受罪了。

“野狼呢?怎么看不见野狼?”玉翎举起糞叉说。“远征,去给我找野狼!”

“野狼叫我赶走啦!”远途说道。

“赶走了?我怎么没看见?”

陆远征哈哈大笑:

“你不看那些半大小子,叫起来就像野狼吗?那就是一群小野狼。”

玉翎用糞叉刺向远征:

”我咬死你!”

草原上的牛糞是盆大的一坨,冻得硬梆梆,不但没有臭味还带着沙打旺的香气。远途说,沙打旺是多年生的牧草,这里还有紫花苜蓿,夏天开花可好看了。这地方就是“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这地方就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但是这个季节,草原上的牛糞不多了。

“玉翎,下次夏天回来,怎么样?”远征说道。

“好呀!”玉翎说道。

“嫂子,这草甸子里真的有野狼呢。”

“谁是你嫂子?我是你姐。”

“我就要叫嫂子么……前个月大巴拉旺那边野狼咬死十几头羊呢,好惨呢!”

“伤人了吗?”

“叼走一个两岁的娃呢。”

“妈呀!”

就在他们发愁找不到牛糞的时候,十几条“小野狼”从天而降。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每人背一个糞筐,蹦跳着,呼喊着。刹那间把糞筐里的牛糞统统倾倒在排子车上,倒得排子车也装不下了。

“行了行了,瞎牤子,你们这是咋回事儿呀!”

远途能叫出为首的傻小子的名儿。玉翎呢,总是有办法的:她从兜里掏出了糖块,每个人分两块儿。这是玉翎在北京买的义利食品厂的水果糖。

“远征,你的照相机呢?我们拍个照吧。”

远征的莱卡相机总是随身带的。于是玉翎和蓬头垢面的傻小子们在小毛驴拉的装满牛糞的排子车前照相。

“毛主席万岁!”

“大海航行靠舵手!”

“王昭君阿木杰格勒!”

“娘娘万岁!”

玉翎拍着孩子们的脑袋说道:

“一,二,三,四……好了,等远征哥哥把照片洗出来,寄给远途姐姐,每个人都有一张!”

陆远征的父母带远途到这里三年,他们是在“五七指示”下从省城铁宁流放到这里来的,即所谓“五七大军”。黑山省被赶下乡遭受迫害的干部、家属、“黑五类”近百万人,是真正的“大军”,全国则上千万人,这是伴随着无数个家庭苦难的史无前例的大迁徙,是同“知青运动”同样伟大的创举。地处沙漠之中的王家营子是一个两千人的大村庄,没有公路,交通阻隔,村民没有见过汽车,更没有见过陆远征父母这样级别的大干部。把年龄大身体差的一家人遣送到最边远的地区,这种吊诡之事在“文革”中是司空见惯的,因为夫妻双双为右派,所以遭受双重惩罚,来到老哈河边。陆远征的父亲陆刚毅是抗战前参加革命的,1957年从行政10级降为14级;母亲乔南从11级降到14级。

三年前陆远征的父母从黑山来到沙窝子的一段时间,是陆家最悲惨的时日。这一年陆刚毅57岁乔南53岁。他们在1962年同时摘掉了“右派”帽子,可是“文革”一来,摘不摘帽子没有区别,统统为“牛鬼蛇神”一类,统统要打倒。他们在“牛棚”里蹲了两年,在1968年,数万省直属机关的干部一起到锦海县的农场,在军事管制下搞农田水利建设。在乡下,夫妻双双病倒:陆刚毅因溃疡引起胃部大出血,几乎丧命;而乔南患黄疸性肝炎,体重只六十余斤。

遵照上边的指示,生产队为陆家盖了三间“干打垒”房子,在生产队大院的旁边。两个大人病在床上,14岁的远途担起了全家的重担。她要服侍父母,她要担水做饭。王家营子的人夏天吃老哈河水,冬天则在七八十年前自建的水窖中取水,水窖离开陆家的房子有二里地。14岁的远途只能挑两个半桶水,跌过几次跤。

在王家营子村,陆刚毅一家是独有的下放干部,因此村上吃“商品粮”的人家仅此一户。买“商品粮”要到公社所在地荷叶乌苏,距离王家营50里路——这一段路,也就是陆远征领着玉翎走过来的路。父母重病卧床,只好让远途去买粮。于是瘦小的远途到生产队赶上一头毛驴,在沙窝子里走50里路,走到荷叶乌苏。她要在相识的“五七干部”的家里住一宿,第二天买了粮食回家,如果当天返回,要走一百多里路,她是走不动的。第二天,她在房东的帮助下,买了120斤粮,主要是苞米面和高粱米,还有每人每月的二斤大米,把这些粮食驮在毛驴背上,赶毛驴返回王家营子。

这一天是冬日里的大晴天,是沙窝子里难得的好天气。远途走到中午时分,到沙梁子下面一处背风地儿歇歇脚,喝口水。谁知毛驴子屁股一颠,把粮袋子颠到地上。哎呀,这下子糟了!远途没有力气把粮袋子举回到毛驴背上。没有办法,她只有坐到沙梁顶上,等候过往的大人。但是在人烟稀少的乌拉汉,这个季节人们是不出门的,这条从荷叶乌苏到王家营子的路,说起来也不是路,不要说走汽车,就是骡马大车从这里走,也要陷进黄沙不能自拔。这里除了步行者,只有骆驼队可以通行。陆远途在沙梁子上坐了四五个小时,在太阳就要落山的当口,传来了驼铃声。

这是一支十几头骆驼的运输队,是沙漠之舟。赶骆驼的大叔把粮袋子放回到驴背上,并用绳子扎紧。可怜的陆远途回到王家营子已是晚上十点多钟,母亲一个人站在村口等候。

陆远征第一次到王家营子,就坐在炕头上听母亲和妹妹讲买粮的故事。陆远征说道:

“远途,你真是死心眼啊!假如骆驼队没有来呢?你岂不是要冻死在沙窝子里?”

陆远途竟然没有想到可以丢掉粮食回家呀!

到了第二年夏天,陆家的状况有所好转。第一是是营养条件大大改善,在铁宁市和蓝屿市,副食品是凭票供应的,每人每月三两油三两肉。而在王家营子,买一头羊只要三块钱。卓亥(奶油)和阿如勒(奶酪)也可以买到,很便宜,向“骆驼大叔”订货即可,骆驼队每隔半个月到王家营子来一回。这些奶制品是陆远途最喜爱的美食,当年在铁宁市,太原街上有一家“秋林公司”,远途从小就吃那里的俄式点心和奶制品。第二,生产队长不叫两个插队干部去干农活,而是叫他们搞宣传,办“扫盲班”教村民识字。两位既是“老干部”又是“摘帽右派”的城里人,月工资138元(14级),是旗委书记工资的两倍,对于王家营子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块钱的村民来说,这是天一般高的收入,因此,陆家变成全村的慈善中心、救济中心和乞讨中心,三天两头有村民来讨要东西,一条被子,一件棉衣,几斤谷子,几贴膏药,就是生产队长本人也来要两包香烟,一瓶烧酒。陆家每个月花去半份工资当救济款,得到村民广泛的赞誉。

就在这时,陆家经历了惊险的一刻。有一个叫王二根的村民,半夜闯进陆家,手举柴刀大喝:

“乔南,你这个右派婆娘,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王二根是村子里的无赖汉,他是有一伙人的。“文革”开始那一年荷叶乌苏及相邻的几个公社发生了屠杀地主富农分子的残忍事件,王家营子杀死9人,先是召开批斗大会,给地富分子戴高帽,“坐飞机”,拉到老哈河边乱棍打死,或用刀攮死。这个时代就是如此,“阶级斗争”是时代的主题,是罪恶的渊薮,打人的事无处不有,杀人的事时时可闻。那两年最有名的杀人事件即是北京通县和湖南道县的集体屠杀惨剧,血染长河。乌拉汉旗成立“革委会”后抓了王家营子杀人事件的两个首犯,算是有个交待。但是另有七八个主犯逍遥法外,在村子里仍然吃得开,包括王二根。偏偏下乡干部乔南是个不信邪的女人,有一次乔南在村民大会上顶撞王二根,与这伙人结了梁子。乔南特别接济了被打死地主家的孤儿寡母,也叫王二根怀恨在心,于是发生了半夜闯进陆家的事情。

这天乔南从炕上忽地站起,居高临下用手电筒照着王二根的脸大声喝道:

“你敢!你敢!”

乔南年轻时候是战地记者,20岁即采访“台儿庄大捷”,“皖南事变”新四军军部被围歼,只逃出几百人,乔南是其中的一个。她是见过大阵仗的女人。这一回乔南喝退王二根,陆家在王家营子的声望没的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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