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掌柜来电话说有了买主,六爷和老疙瘩马上奔往聚雅轩,马掌柜和令先生把事一说,原来是天津有个买主愿意出价三十万接这两样东西,六爷听这价不错,可有一样心里不解,原本说要聚雅轩代售,自个儿不出面交易,这怎么又改了规矩了呢。
令先生明白六爷起疑,把这事解释了一遍,原来聚雅轩把出让两幅字画的事在行里传出去后,东三省都没人敢应,这东西出自宫里,都怕收了惹麻烦,另外谁也舍不得出这笔巨款,有这些钱都过几辈子了。那位问了,怎么就知道这东西出自宫里,这些传世的宝贝大多在《金石录》和《集古录》上都有过记载,有些东西代代口碑相传也知道去处,哪些东西在宫里,哪些东西在民间,都是清清楚楚。这两样玩意一出世,无论真假几乎没人敢接,天津这位也是前朝的遗老,溥仪在天津居住了六年,张园和静园这位爷都去过,跟溥仪也有过交往,出让字画这消息也不知道怎么传到这位爷耳朵里,人家立刻派人联系卖主,这边一出价那边就应了,连价都没划,可有个要求,得是卖主亲自送货上门,恐怕来路不正,送货人得有证据证明是宫里委派这才行。
六爷听这话也是在理,能为皇上办妥了这趟差就是功劳,跑点远道不算什么。马掌柜拿出画筒交给老疙瘩,又从六爷手里接过代卖的协议烧毁,这桩事就算了了,六爷说收了钱再给聚雅轩付那一层酬金,马掌柜摆手拒绝,说为皇上效力那是三生有辛不敢受禄,六爷知道人家是怕粘上麻烦,也就没再强求,日后有机会给补上就完了。临出门前令先生叮嘱六爷,出了山海关就是出了国,在关外可不能显露自己的身份,否则会惹祸上身。六爷心想都是中国的土地自己怎么就出了国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滨莫非王臣,怎么着,关外还不算大清国的了?
六爷二人回大和旅馆退了房,简单吃了口饭,奔奉天驿买了去天津的火车票,令先生给六爷写了张字条,上面有个电话号码,什么人名地址全没有,六爷心说这也太小心了,收两件东西这么怕人知道,东西吃人啊。火车跑到下半夜才到天津,天津六爷常来不算陌生,可大半夜的四下漆黑也有点懵,不敢远走找了间就近的小旅馆住下,旅馆名叫开洋公寓,进门是个大空场,二楼是环一圈的外廊和楼梯,六爷一瞧就知道这以前是个窑子,暗骂了声晦气。两人身上带着国宝不敢熟睡,熬到天亮过了八点六爷下楼找个电话按字条上的号码打过去,对方已经知道六爷他们过来,双方相约十点钟在起士林西餐厅会面,那里中国人少,懂古玩的人也少,不惹耳目。六爷两人叫车到了起士林,先进去点了些食物当早点,老疙瘩吃了四个面包还说没饱,六爷说不能再吃了,再吃店员会以为你是刚从牢里跑出来的该报警了。
餐厅里的挂钟指向十点,大门一开走进来个中年人,西装革履,进门后环视了一圈,然后径直向六爷他们这张桌走来,六爷觉着这是来接货的连忙起身,自我介绍敝姓范,来人拱手报了姓名金禄,坐定之后六爷拿过画筒递给金禄,金禄打开画筒,用桌子上的餐巾擦了擦手抽出一轴字画,展开后看了看落款,题跋,和几方印章就卷了起来,又打开另一张看了一遍也放回画筒,二话没说从怀里掏出张银票递给六爷,六爷接过银票看看揣进怀里,这才想起来还没给金禄叫点喝的,刚要喊侍者被金禄拦下:“范先生,在哪住呢?”六爷说站前开洋公寓,金禄想了下说道:“范先生受委屈了,车马劳顿很是辛苦,如果不急着回去我家主人想晚上宴请二位以示感谢,望范先生赏光。”
六爷心想这买卖就算成了,所谓的晚宴是想让自己证明东西出自宫里,可想想这样的话就得再住一天才能回去,就那窑子楼住着晦气,再换一间还懒得折腾,这就有点犹豫,想现在就去把这事办咯,金禄又接着说道:“一会范先生暂且回去稍等,我派车来接,咱们晚上是家宴,您住我们府里就行。”哟,管吃还管住,这行啊,六爷道:“那怎么好意思,这都够添麻烦的了。”金禄不再多言,起身放桌子上五块大洋,六爷一看是要带自己付账赶忙推辞,金禄道:“客随主便,范先生别客气了。”三人出了餐厅,金禄坐上汽车先走了,老疙瘩嘟囔道:“怎么不先带我们回旅馆,然后退了房一起走啊。”六爷哼了一声:“不懂行了吧,人家得先把字画送家去,家里肯定还有行家在等着看,再看一眼确认没假才能来接我们,要是有假来的就是警车,你以为只是吃顿饭那么简单。”老疙瘩一听吐了下舌头,又嘟囔了一句:是真的吧。
开洋公寓门前这条街还真热闹,因为离车站不远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两人退了房也没什么事做就站在公寓门口卖呆儿,老疙瘩从没见过这么多洋楼感觉新鲜,六爷给他介绍这座是英国人建的,那座是法国人建的,再远点那是海河,过了海河是租界,有英租界法租界德租界日租界.....老疙瘩听的头痛不想再听跑远处看热闹去了。六爷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从前这片地界那是常来常往,今天故地重游别有番心酸,若是说衣锦还乡还不敢显露,满肚子的落寞惆怅。
心中烦闷正想抽根烟打发时间,忽然听见东面街上人声吵杂,有群人拉着白布的横幅向这边走来,还喊着什么口号。六爷拿着烟定睛细看,人群越走越近,条幅上写着日本人滚出东北,还有什么驱除鞑虏还我山河,人群经过六爷的时候才看清是些年轻学生,有些学生还唱着歌,歌词是些什么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九一八,九一八.....,六爷看着糊涂,这是怎么茬,关外是日本人的?这不对呀这个,关外是满洲国呀,是大清皇上的国土,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这些孩子家长拿钱供他们念书,他们却出来胡闹,没规矩没教养,这自己得劝劝。想到这六爷收起烟卷拉住一个经过的学生正要发问,那学生见六爷拦他随手塞给他一张纸片,然后大声说道:“同胞们!我们的白山黑水在日寇的铁蹄下惨遭蹂躏,几百万亲人生不如死,做为中华儿女我们要赶走日本人,拯救东三省!”
还没等六爷拉住这学生,人家已经随着人群向前走去,六爷急的自己喊道:“不对劲,你们说的不对劲啊,关外有皇上,那是皇上的地儿,跟日本人不挨着。”六爷嗓门本来不小,可跟几百人相比就跟蚊子叫似的,这一嗓子没赢六爷很不高兴,还想跟身边的路人讲上几句,却发现身边的人都像躲瘟神一样绕着他走,怎么了这是,还不让说话了怎么的。低头一瞧看见了手里的纸片,凑到眼前一看,上面写着日本侵略者占了东北,杀国人抢宝藏,这是国耻这是屈辱,大家要众志成城打回关外去,赶走侵略者等等,六爷仔细琢磨字片上字句,品着里面的逻辑,到底是日本人占了东三省,还是日本人帮大清复了国,虽说到处都是日本兵,可人家帮大清皇上赶走了东北军,重建了满洲国呀,满洲国就是大清国,那大清国就是中华的国,这有什么可不愿意的呢,转念一想,想起了不断运出的煤炭,想起了马车上累死的冤魂,还有被日本人随意欺负的百姓,到底谁对谁错这个帐一时还真想不明白了。
六爷把手里的纸片往地下一扔,再次掏出烟来点上,皱着眉头还在琢磨这事,老疙瘩从远处跑回来气喘吁吁:“六爷,这些学生闹什么呢,听那意思关外是日本人占了,不是大清国的天下吗?”本来六爷就没琢磨明白,让老疙瘩这么一问有些恼羞成怒:“大胆!放肆!皇上家的事是你个奴才可以讨问的吗?小孩子不懂规矩,这要是在前清都是满门抄斩的罪过儿,懂吗?”老疙瘩不知道六爷哪来的邪火,不敢顶撞,低头不语了,六爷也知道自己不该发火,想起老疙瘩刚才没吃饱,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洋去递过去:“哎,那边有卖成套煎饼果子的,去买一套尝尝,天津特产。”老疙瘩接过钱去买吃的,六爷忽然间有些焦虑,却不知道是何因由,正烦闷之时一辆小汽车停在跟前,车门一开金禄走了下来:“范先生,请上车,我们回府。”
六爷见是金禄拱手微笑:“有劳金爷了。”然后高喊了一声老疙瘩走了,老疙瘩捧着吃食一路小跑回来,三人上了车汽车发动,老疙瘩捧着吃食还热气腾腾,咬上一口满车厢散满了果子,葱花,辣酱和煎鸡蛋的味道,那个呛啊,金禄摇下了前面的车窗,六爷也受不了这味道,只有老疙瘩低头猛吃,这人可丢大了。
汽车过了海河大桥进入一片租界,街上的警察满脸大胡子,六爷知道这是印度人,这片就是英租界,拐了几个弯车在一座洋楼停下,看样交易的东西不假,晚上这顿饭能吃上了,可请吃饭的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