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从城里去周边乡村主要走水路。客船,无锡人称班船,从城里轮船码头启航,去梅村,去查桥,去石塘湾,不同的方向在不同的码头启程。无锡本是一座水城,成网的河道连絡着四镇八乡,那时公共汽车只到城郊,去往县乡全靠客船。
一个客运船队一般有二三只船组成,前面有一轮船拖着。轮船和拖船之间有粗壮的缆绳连接,在连接处挂一柄红漆太平斧,以备出现险情的时候断绳脱险,将前后两船分开。
在我很小的时候,内河里往来的还可以看见蒸汽机轮船,顶棚竖一大烟囱,咕嘟咕嘟往外冒黑烟,一拉汽笛声音震的人耳朵发聋。到七十年代蒸汽机船不见了,轮船全装上了柴油机。
那时水上航运业务由国营轮船运输公司经营,乘客在轮船站买票候船,一张成人船票不超过五角钱,一米二以下的儿童半票。在售票处的墙上有一道红线,船客为这道红线与卖票员挣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上回坐船是半票,这回就要买全票,争议多发生在身高刚好碰到红线处。乘船人为半票全票挣执也为货物挣执,大件的笆斗麻袋占空间,船员就坚持要另买货票才让上船。这样的货物一般是不进客舱的,堆放在船的顶棚上,用绳网兜住。
坐船的主要是乡下人,他们在农忙农闲的时候总有一些事是要进城办的,他们带上农家的收获,上城借贷或治病问药。从城里下放回乡的农民定期要去城里原厂领取补贴;那些准备婚嫁的,要到城里选购结婚用品;家里青黄不接的会拎上自家榨的菜籽油去城里找人换粮票买粮回去度日;还有那些病了再也拖不起的人家则要上城里医院去看医生。从乡下进城的客船上除了人,还有鸡鸭禽蛋,蔬果米面。从城里返乡的船上那些农家产品就换成了煤球担子,旧衣服包裹和花花绿绿的布料日用品。
我姑父每次从城里回乡下的时候固定带回去两样东西:几只素鸡和一瓷缸熟肉店里的卤煮猪肺。素鸡是豆制品,要凭券购买,每次姑父来城里,母亲都会预先将豆制品券留出来。农村贫寒,这两样美食是当时乡下人可以承受得起带得回去的一份期盼。
客船多为木壳船,靠在河边,一条约半米宽数米长的木板架在船头和岸边,成为客人上下的过道。木板上镶嵌着一道道防滑的铁条,很有韧劲,人走在上面板子便弹跳起伏,应人的步子做正弦波动,不适应的走在上面就感到心虚腿软。木板的两头有船员看护,接手搀扶老弱妇幼或手提货物的。客人按到站的不同,在船员的指引下登上前后不同的船。船舱的舱门用木条拦杆从外面锁上,一般不到站客人是不能出来的,角落里挂着灭火器,两边靠窗有一固定的木条长凳,舱中间还有两排,没有座号,位置是随便坐的。那时坐船的人不多,每次舱里都有不少空位,客人上船下船显得悠闲从容。条凳光滑发亮,散发出桐油的气味,与鸡鸭味和庄稼人身上的土腥味烟草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客舱内特有的一种味觉。
坐在舱里看舷窗外的河近在眼前,视角徒然贴近水面,就感觉这水十分亲近。水面上漂着星星点点的柴油和一些脏物,水光映照在舱顶天花板上,明明灭灭,柔情万种。
到了开船的点,船员解开栓在码头石桩上的缆绳,收起木板,柴油机发出哒哒的声响在两岸间回传放大,特别响亮。河面在螺旋桨的搅动下打着漩涡,泛起浑浊的黑水。
船从城区驶过,两岸可见水边人家就着自家码头捶衣取水,洗刷马桶,晨醒的孩子掏出J J对着河面怒气冲冲的撒尿。船从桥洞穿过,拉响汽笛,引得人趴在桥栏上往下观看,指指点点。
记得那时去南线的航班在一个河道拐角处,总能看到一只火红色的消防艇,拴在一个木栅栏里。水浪涌过,消防艇剧烈的上下颠簸,恰似困锁在牢中的一水妖,愤怒而又狂躁。
河面上来往行驶农船货船木船驳船,水路拥挤,险情频生,船佬大们站在船头扯着嗓门相互对吼:扳艄扳艄,打舵打舵。情急之中船员手提一绳球敏捷地垫靠在船舷边上,将两只船及时隔开,避免碰擦。一般走水路的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小船让大船,货船让客船,单船让拖船,农船让国营公司的船。河道上面对来往的船只,客轮上的那些公家船员喊话口气总显得有些霸蛮。
出了城区,两岸的房子渐行渐少,岸边的景色开始变得开阔荒芜,偶尔有一些桑树灌木,向后移行而去。排浪随着船队的行驶拖迤在两边,滚滚向前,冲击河岸。遇到河岸分叉处浪头顿失,过了豁口又重新形成。河堤上间或可见大大小小的泥洞,在涌浪灌淹下或隐或现,偶尔可见一只硕大的水老鼠惊恐地钻入洞里,一下就消失了。
乘客从乡下出发终点都去城里,一路上只有上船没有下船的。然而出城的路上,不同的站点码头都有人下船,船上的人会越来越少。相邻站点上下的客人一般会被安排在船队中的同一条船上。上了船或者还在码头上等船的时候,就有人相互认出来了,大家都是前村后庄的乡亲。
船在水中行驶,人在舱里聊起事来,认识不认识的凑到一起,话题离不开工分口粮,年终分红,生猪价格,桑麻行情。劣质纸烟的烟气在舱里弥散开来,熏得人昏昏欲睡,直到被一声金属碰撞声惊醒,船员打开舱门挂锁,接着探进脑袋大声报站:吴桥到了煤栈到了高桥到了,有下船的人准备出来。
于是乘船人站起,伸个懒腰打着哈欠,舒适地活动着腿脚,收拾起篮框扁担麻绳准备上岸。当船舱里的人走空了,船员就将空船从船队中分离开来,用套绳固定在码头上,等轮船返回时,再载客併入船队拖走。所以从城里开出的船队随航线的延伸,后面的拖船会越来越少,最后到达终点时轮船后面往往仅拖一船。
轮船公司用这样的方法既节省了动力油耗,也使船队及时提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