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台湾老兵的魔幻人生
1
陆万金生下来，就没有了爹。
卢万金还在他娘的肚子里，他爹就在外地做生意的时候被人谋财害了命。他娘听到噩耗，顿时真如天塌地陷一样，昏厥过去。如果他娘就此一命归西，也就没有了卢万金，但她没有死去。邻家大婶正好在近旁，使劲掐了掐她的人中，她这才在阎王殿门口趔趄了一下，又回到了人间。
她苏醒过来后，邻家大婶惊呼道：“总算活过来了，两条命呢！”这话提醒了卢万金他娘，她抚摸了一下肚腹，一下就获得了生存下来的力量。她一下感到口很渴，就轻声叫了一下：“水。”邻家大婶赶快用红糖冲了一搪瓷杯水，给她端了过来。喝了水，元气从她心底升腾上来，她感到了饥饿，又像获救的小鹿一样，看着邻家大婶，求道：“饿了。”邻家大婶返回厨房，不一会，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递给了她。她喝了水，喝了稀饭，又再次抚摸了一下腹部，好像水和稀饭都喂给了腹中的小生命，她心里顿时获得了莫大的安慰。
不久，卢万金在重庆的大姨辗转知道了妹妹家的变故，担心妹妹在湖南老家孤苦伶仃、没人照应，就来信要妹妹启程入川。妹妹正在走投无路的节骨眼上，眼看肚里的婴儿就要呱呱堕地，心里焦急，却又一筹莫展。看到姐姐的来信，就像在大海里漂泊的旅人，一下看到了天际线，心里这才有了方向，踏实下来。
姐夫在重庆政府里做事，官拜少将，还难得有副热心肠，听到小姨子正处危难之中，当下就决定伸出援手。他当即对夫人说：“还是让她来这里吧，不然你不放心，我也跟着着急。”正是有了丈夫这句话，她才托人带信给妹妹，让她来重庆的。
从湖南到重庆，可以走水路，也可以走旱路。走旱路，经过贵州，就到了重庆。说起来，路线很简单，走起来，却是关山遥远，没有火车，也没有长途公共汽车，只能托人找关系，坐军方的或者商家的汽车。水路虽然是一直逆流往上游走，却有常规的交通工具。卢作孚的民生轮船公司经营的航线从川江一隅延伸到长江中下游，只要从湖南到了不远的长江边，就可以坐到民生公司的轮船了。
姐夫想得周到，很快就为小姨子弄了张船票，并托人送到小姨子的手上。不久，小姨子就来到了重庆。见到姐姐，卢万金的妈妈一头就扎进姐姐的怀抱里，痛哭了一场，意外丧夫以来的所有苦痛这时都尽情宣泄了出来。
大概是因为舟车劳顿，又因为这场巨大灾难的从天而降，不足月，卢万金就降临到人世。生下来，卢万金只有5斤重，小得像一只小猫。当妈的看到躺在新生儿暖房里的这个小不点不哭不闹，想他怕是活不过来了，一下万念俱灰，又觉得对不起天堂里的丈夫，便又梗咽起来。姐姐安慰道：“不要担心，他能跟你大老远到了这里，熬到出世，命硬，一定不会有事的。”卢万金在医院的新生儿暖房里足足呆了半个月，真地活了过来。看到儿子脸上有了血色，当妈的心这才一天天踏实起来。
出了医院，柔弱的卢万金跟着妈妈回到大姨家。儿子这时候生命力一下变得顽强起来，嗷嗷待哺，卢妈妈把乳头塞进儿子的嘴里，儿子使劲吸吮了一会儿，却又仿佛受了骗一样，松开乳头，放声大哭起来。任凭卢妈妈如何祈祷，奶水却一直上不来。大姨到街上买了鱼，炖了鱼汤给卢妈妈催奶，终是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大姨就熬了米汤，代替奶水喂卢万金。卢万金就靠米汤，一天天奇迹般活着，并成长起来。
2
多年过去，卢万金长成了少年，读了小学，就到了一家中药店学徒。卢万金聪明伶俐，深得周围的人们喜欢。师傅对他一点不保留，把很多中药的知识都传授给了他。不久，他对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论就了然于胸，不仅如此，他还扩展了对人对事的见识。对自己的过去、家族的过去，也充满了好奇。
卢妈妈一直跟他讲家乡，家乡的容貌既清晰又模糊、既遥远又亲近。家乡在五岳的南岳衡山。据说神农氏到此采百药，因为尝线虫而仙逝于降真峰上。从发蒙起，卢万金对家乡衡山就充满了向往，进了中药店学徒，知道了五岳对应五行，特别是知道神农氏就长眠在那些云雾缭绕的仙境中，卢万金对家乡的向往就一天比一天浓烈和炽热。
他多次缠着妈妈，要她带他回衡山去。妈妈对他说：“现在那里是战场，连政府都退到了这里。等抗战胜利了，就带你回去。”亡夫的墓在衡山，自从带着怀孕的臃肿身躯，千里迢迢来投亲，就没有回过衡山。亡夫的坟头大概也长满了野草，她想有朝一日是应该带着儿子回到亡夫的坟头烧香，告慰九泉之下的亡夫。
不想，未及把这个久蓄于中的愿望实现，卢妈妈就患了肺炎，不治而亡。回故乡衡山就像妈妈留下来的遗愿，铭刻在了卢万金的心里和骨头上。
1945年，日本人终于被赶跑了。卢万金回故乡的梦，经历长久的冬眠，复苏了。
可是，要回到故乡，谈何容易。学徒，只管吃住不给薪酬，卢万金学了两年的徒，竟然没有积攒下几个铜板。不过，卢万金这几年倒是交了不少朋友。他们中，好多都是跟父母一道因为战难逃到四川来的，而且，其中有几个还跟卢万金一样，怀揣着回乡的梦想。抗战胜利了，大家都蠢蠢欲动，时常议论回乡的事。大家议论了好久，才发现了一个最关键的障碍。这个障碍就是盘缠。没有盘缠，如何穿越千山万水啊。
有天，卢万金的药店里来了个穿军装的人，听他跟师傅的对话，知道他是坐了大兵舰来招兵的。他突然一个激灵，一个主意从大脑里蹦了出来。何不坐了兵舰，顺着长江往下回故乡呢？
下班后，他找到几个小伙伴，把这个主意说了出来。有个小伙伴问：“那我们咋坐上兵舰呢？”卢万金抠了抠脑门，搔了搔耳朵，也没有了主意。大家七嘴八舌，另一个小伙伴献计：“那我们偷偷上去嘛。”大家又对这个计策讨论了好一会，讨论来，讨论去，还是觉得无法实施。就算偷偷上去了，藏哪里？又不是藏猫猫？几天几夜咋混过关。大家沮丧起来，陷入沉默之中。
卢万金突然拍了一下脑门，跳起来，笑道：“我有办法了。”大家一起急不可耐地问他，是啥办法。他说，我们就正大光明地上军舰。大家不解地问：“咋正大光明？”卢万金抿了抿嘴，道：“我们就当兵，先上了军舰再说，到了目的地，就跳军舰逃走。”大家为这个计谋激动起来，都说可行。他们就这样敲定下来，决定次日就找上门去当兵。
那个时代，当兵不被看成有出息，流传的价值观是“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就算是堂堂的国军，多半时候，还得靠抓壮丁的方式来补充兵源。这几个臭小子来到朝天门码头，径直去找招兵的摊位。招兵的正愁着，眼看军舰就要开发，兵员却还不能招满，这时候，却有人自投罗网来当兵。招兵的嘴笑得咧得大开着，差点就笑崩了，风风火火地为他们办了手续，当下，这几个小子就领了军装，如愿以偿上了军舰。
几天之后，军舰就鸣笛起锚了。
卢万金好几次来到甲板边，目测了一下低低的水面，这才觉得，从军舰上跳下水，是件很冒险的事，说不定一纵身跳出，就跳出了人间，进入鬼门关呢。他不禁吐了吐舌头。也许，还是混下军舰，比较可行。
负责招兵的连长似乎早就察觉了这几个小屁孩的入伍动机不纯，叮嘱自己的勤务兵紧紧盯着他们。在长江游弋的几天里，军舰靠过岸，补充过给养，但那个忠于职守的勤务兵始终跟随在他们身旁，让他们没有一点可乘之机。
就这样，军舰经过了武汉三镇、九江、南京，最后，到达目的地上海。当军舰在黄浦江抛下锚去，停泊下来，几个小子的跳军舰回故乡的美梦也破灭了。当兵本来只是一个混免费交通的权宜之计，不料想，却落得了卖身为奴的结果。就这样，卢万金弄巧成拙，自己抓了自己壮丁，稀里糊涂走上了行伍之路。
- 待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