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雪盈送走客户,把文件收好,放回到自己办公桌上,准备到茶水间喝杯茶,回来再整理。
刚刚给这对英文不好,又格外认真的夫妇逐条解释文件,着实累得她口干舌燥。说心里话,人家为了孩子的未来把一笔不小的钱给你管,还一给多年,问得仔细点也没错。她手里的合同公司沿用多年,都是经过了种种残酷事件的磋磨,自然仔细到边角,照顾了方方面面,何况是英文合同,像高雪盈这种久经英文考验的,一开始都不能完全领会,不谙英文的人哪里应付得了?
在茶水间里和同事闲聊了几句5月长周末的事,出来走了两步,就听见有个声音,“对,我们和Henry 徐约的时间。”熟悉的嗓音温柔中透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听在高雪盈耳朵里,让她忍不住伸长脖子往前台看去。
还真是罗姐!
面向她的罗姐,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眉头微微皱着,齐刘海下的杏眼紧盯着前台的每个细微动作,嘴角抿得紧紧的,仿佛压抑着什么,她穿件黑外套,白衬衣,黑裤子,脚上是双黑色平底鞋。
罗姐身后站了个老大姐,穿件蓝绿相间的化纤外套,外套的拉链只拉起一半,能看见外套底下是件橘色Polo衫,左胸处有行缝上的字,离得远看不清楚,显然是件工作服。老大姐灰白的长发在脑后梳了个松散马尾,几绺头发凌乱地垂下来,半遮住她虚胖浮肿又黯黄的脸。
高雪盈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八成是两人和徐经理约了时间。这老大姐上周来过,和业务代表Peter谈完,当时就坐在小会议室里嚎啕大哭,引来整个公司的人围观:老大姐和丈夫离婚后,丈夫一开始往孩子的教育基金账户里供款,后来不知为什么,供款停了,也没通知老大姐,眼下孩子要上大学了,来公司一问,才知道,根据合同条款,停止供款超过时限,账户里的钱一分都得不到。
高雪盈意识到自己此刻上前不那么合适:罗姐显然是陪老大姐来见徐经理,不管谈的结果如何,她此刻露面两头都落不着好。于是毫不犹豫地调整方向,回去整理刚才的客户资料。
高雪盈和刘旭东俩人之间基本上无话不谈,可圣诞那天不论她怎么追问罗姐的事,刘旭东就一句话,“我真不知道,都是隐约听其他师兄说的。”高雪盈一是相信刘旭东不会瞒着她什么,再也是刘旭东后面又说了一句,“这种事,谁会拿个大喇叭满世界广播呀!”
高雪盈她们这些新移民来到新地方,所有的社会关系都要重新建立,她对罗姐从前的事虽有兴趣,可她更在意能通过罗姐多认识些人。再说,不多的接触中,高雪盈对罗姐的感觉反倒是越来越好,怎么会因为这种多年前的绯闻就放弃了罗姐这条线呢!
在公司见到罗姐两周后,公司开会,把老大姐的事当特殊案例处理:老大姐到底拿到了该拿的钱!
会后,高雪盈想了点办法跟徐经理秘书Hanna争取到了给老大姐送支票的活:支票指明送到罗姐手上。
高雪盈透过车窗,看了看眼前的格致中文学校。学校位置选得非常好,在L市几个华人主要聚居区的中间点,一处交通便利的小商业区边上,学校大门对着主干道,经过的车辆几乎都能看见二楼窗户上的学校招牌,商业区里停车场不大,开车五分钟就是L市最大的华人超市。
眼下是下午一点,Hanna 已经和罗姐说好了,这个时间罗姐肯定在。
高雪盈拎起Hanna准备好的小礼物,下了车。
透亮的大门玻璃上倒映着高雪盈线条起伏的俏丽身影,让她刚好能看见屋里的罗姐,罗姐背对着她,正在擦地。
擦地的罗姐穿了件黑色紧身露肩短款运动衫,黑色瑜伽裤,脚上是双黑色芭蕾软底舞鞋。这样看去,罗姐个子虽不高,但身材比例很好,腿长,腰细,肩背上的肉依旧紧致。
随着罗姐前后左右有节奏地晃动身体,运动衫和瑜伽裤之间时不时露出一段白皙肌肤,若是忽略发髻,单从背后看,说罗姐二十六岁,估计也能唬唬初见的陌生人!高雪盈猛然间觉得刘旭东那句“当年罗姐出墙在前”或许真有三分道理!
高雪盈敲了敲门,见罗姐回过头,冲她示意,就拧动门把手,拉开了门。
屋子有普通学校教室大小,正对门的墙边靠了两排折叠桌椅,右侧整面墙都镶着镜子,左侧有扇被百叶窗挡住的窗子和两扇关上的门,门之间放了架半旧黑色钢琴,地上铺着深色复合地板,轻柔的音乐在屋子里回响,细听,是刀郎的《西海情歌》。
罗姐站在离大门不过两步,已经擦好的地板上,许是干活缘故,脸上泛着红润,让她整个人看着格外有活力。
高雪盈见状,就站在门口,没再走上前,热情地跟罗姐打招呼,“罗姐,您好!我知道Hanna要来你这里送支票,就跟她抢了这差事!圣诞节后,总想找机会和您再聊聊!”
罗姐放下手里拖把,微笑着走到高雪盈面前,“Hanna说Shirley来送支票,我还纳闷,是哪个Shirley,没想到是你,我认识的Shirley,少说也有十个!你要是不介意,以后我叫你雪盈吧,多好听!”
“好啊!”高雪盈说,“我最喜欢大家叫我雪盈!”
罗姐引着高雪盈走进大门,推开紧邻左手的门,“那你等我两分钟,我把手头这点活干完,咱们再聊天。”
高雪盈问,“罗姐,需要我帮忙吗?”
罗姐指了指放在身边的拖布和水桶,“地就擦好了,你不是外人,我不跟你客气,三分钟就好。”说完,继续擦地,但速度明显快了。
高雪盈见罗姐拿着长方形拖布,笔直地推到墙边,再压着前次擦过的边笔直地推回来,到这一头墙边,动作熟练,效率奇高,自己显然做不到,也就不再坚持,扭头打量身后的房间。
房间不大,长方形,远处墙上的“格物致知”四个字立时吸引住高雪盈的眼球,她不禁上前几步细看:四个字似赵非赵,流畅圆润,几个捺笔力透纸背,没有落款,只扣了个鲜红的印章,她正分辨印章上的字,就听背后罗姐说,“来,雪盈,坐吧!”
高雪盈转过身,见罗姐已经套上件T恤,从饮水器里接了两杯水,忙上前接过一杯,“罗姐,您别客气!”跟着罗姐在小圆桌前坐下,指着两人背后的四个字问,“罗姐,这字您哪里得的?”
罗姐喝了口水,微微一笑,带了三分羞涩,“从前学校刚开,我手里没钱,也不认识什么人,就自己写了挂上,好歹让家长不至于觉得这里空荡荡地,显得我没文化,教不了学生。”
高雪盈从小跟着伯父练字,如今也没放下,她一直记得伯父的话,“字如其人,字写得好的,人大都错不了!”
高雪盈又回头看看字,扭回头,说,“罗姐,我每见您一面,都对您印象深刻两分!”话说得极由衷。
罗姐自然听出来了,又喝了口水,微微笑笑,“雪盈,你真会说话!”
“罗姐,这话要是别人说出来,我肯定收着,您这么说,我就不好意思了。上回听您和孙老对话,觉得好多主持人干脆下岗算了!”这话高雪盈说得同样由衷。
罗姐又笑笑,“我和孙老太熟了,当然知道哪些该问,哪些不该问,也知道他会怎么答!”停了片刻,“从前我在国内做记者,和人聊天算是基本功吧!没啥!”罗姐显然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高雪盈听出罗姐的意思,马上转了话题,“罗姐,您这里位置选得真好,以后我要是路过,能来看看您吗?”
罗姐很爽快,“欢迎欢迎,我这里平日上午都是各种成人兴趣班,刚刚是成人芭蕾,我也跟着凑凑热闹,喏,这是课程表,”说着,抬手指了指墙上写得密密麻麻的白板,“要是有你感兴趣的,就来试试吧!下午放学以后就是孩子们的天地,周末和节假日最忙,全都满了。”话音刚落,桌上的电话响了,罗姐起身去接电话,高雪盈趁机继续打量房间。
课程表写在两块白板上,挂在圆桌旁,白板旁是两个高高的书柜,堆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中文教材。
挨着书柜的整面墙上全是照片,几乎都是合影,照片大小不一,像素差别极大,估计是从学校初始到现在。
大门左手墙上有扇窗,被百叶严密遮住,透过百叶窗能清楚看到学校大门内外一举一动,靠门的长桌上面整齐地摆了几件装饰和文件,桌子正中放了个硕大的崭新购物袋,里面装得鼓鼓囊囊。长桌后面靠墙放了个不大的储物柜和小冰箱微波炉之类的杂物,储物柜前是两张小圆桌,桌边各有四把椅子,现在她和罗姐就坐在靠外的圆桌边。
罗姐该是回答家长咨询,不长时间就讲完了,回来坐下,喝了口水,问高雪盈,“都说你家刘旭东是个才子,围棋下得特别好,可看他对你毕恭毕敬的,开口就叫你领导,你当年用什么高招降伏人家的?”
这问题明显是要拉近两人关系,也确实有好久没人问过,高雪盈听了,异常得意,挑着眉毛,声线不由提高了两分,“当初他可是我手下败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