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老公去Canadian Tire购物,竟然发现那里有石榴花卖。植株才二十厘米高,已经挂了不少半开的花骨朵。石榴花是妈妈的心头爱,她来加拿大后次次逛花店都找不到石榴,很是灰心。我们第一次在温哥华的超市里发现中国南方常见的花石榴,如获至宝,赶紧抱了几盆回家,顺便给妈妈端去一盆。老人家果然笑得合不拢嘴。
在福州老家的职工大院里,周围的邻居几乎都知道妈妈是种石榴花的高手。她亲自撒籽,待小芽破土而出后又移栽分盆,施的是自制的有机肥,淘米水,发霉的黄豆,吃剩的鱼骨头都做了养花的肥料。我们家的阳台上摆着几十盆石榴,每到夏天火红的一片,妈妈还栽了茉莉,月季,凤仙花和茑萝,它们和石榴花争奇斗艳,惹得整座楼的邻居都对我们家的阳台探头探脑,夸我们的花好。某些邻居们也种石榴的,只是远不如我们家的开得那么茂盛和艳丽,不禁对妈妈培育的优良品种垂涎三尺。妈妈很得意,主动慷慨相赠,家里最好的石榴花几乎都送给了邻居,她还倾囊相授自己的养花秘诀。夏季过后,自家的石榴花所剩无几,妈妈又在第二年春天开始撒籽育苗。奇怪的是,尽管邻居们把我们家最好的石榴苗拿走了,一到夏天,我们家新培育的石榴仍是开得最好的,这让妈妈非常开心 — 原来真心付出的背后,是上天更慷慨的回报。
其实妈妈并不是天生的种花高手。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几乎不种花,也不懂得怎么种,连花盆都舍不得买。她拿一个破脸盆,装满土后扔在阳台一角,这就是我们家唯一的花盆了。她不时往盆里种一棵花苗,大概是疏于打理吧,花苗常常几个月后就寿终正寝了,不怎么开花。即使曾经绽放过,也是稀稀拉拉的毫无生气。后来她干脆让破脸盆荒着,里面不知何时冒出了朴素的小草。
有一回同班的小朋友向我吹嘘他们家的宝石花如何精致独特,摆在房里充满了情趣,花开时刻万分惹人怜爱等。同学摘了一片宝石花的叶子送我。我如获至宝,小心翼翼捧回家,又仔细地放进破脸盆里,轻轻用土半埋着。不久宝石花发出新芽,在我家扎根了。只是我们家的宝石花从来只长叶不开花,没有同学吹的那般神乎其神,似乎也嫌我们家的风水不好。
热心的同学又送了两棵向日葵花苗给我。老师常把我们比作葵花,永远绕着党这颗太阳转。这样的比喻总是让当时的孩子心里热乎乎的,很受用,对葵花充满了喜爱。我像个小小的朝圣者,虔诚地捧着花苗回家了,按照同学的指导,拿着小铲子在自家后院挖了两个小坑,种下花苗,还不时给它们浇浇水。
在我的细心照料下,两棵花苗长势良好,我找来细细的竹竿给它们搭起简单的支架,用塑料绳把花茎和竹竿绑在一起,如此一来,已经蹿得一米多高的向日葵花苗就不会被风吹倒了。我常常对着心爱的葵花浮想联翩,盼着盛开的一天,金黄色的花盘高傲得只随着太阳打转,引无数蜂蝶在它们身边盘旋。我悄悄侦查过,整个大院只有我在种向日葵,花开的时候一定会吸引不少小朋友跑过来欣赏吧。
这种得意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很久,一场七级台风便粉碎了我的心血之作。我躲在被窝里,瑟瑟索索地听了一夜的台风雨。清早起来满院狼藉,两株已经开始打蕾的葵花伏在地上,周身爬满了可恶的蜗牛,原本翠绿的叶子被蜗牛啃得一个个洞。我伤心得哇哇大哭,妈妈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我将一肚子的怨气全发在她身上,冲她大喊:“为什么别人家四季鲜花,而你有种有死,连一盆花都栽不好,我们家就那么晦气吗?”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我才九岁,是我们家历史上的一个充满意义的转折点:外公外婆结束了将近十年的下放,终于带着两个舅舅回福州城了,我们总算全家团聚了。好几年来一直病怏怏的妈妈因此开心了许多,也不计较我无端的歇斯底里。她向我发誓:“命啊(福州人对孩子的昵称),我们再也不会倒霉了,我答应你,一定把花种好。”
妈妈买了一本《家庭养花》,又从小店买了好几个陶土盆,开始翻书依葫芦画瓢养起花来。
文革过后百废待兴,全国掀起大干快上争分夺秒的热潮,连新出版的园艺书都是质量上乘令人手不释卷的。书里除了有精美的图片,还有美妙绝伦的文字介绍。每一种鲜花后面蕴藏的历史人文知识都被一一提及,还引有相关的古诗词。那本《家庭养花》成了我的课外阅读书之一,我大段大段地背诵出现在书里的锦句和咏花的古诗词,写作时偶尔冒出几句,文章顿时生动了,老师阅卷时特地用红笔画圈点赞。我难免有些小得意,认为自己的文笔还不错,读起课外书来愈发干劲十足了。
在园艺书的指导下,妈妈功夫大长,几年后我们家的阳台上堆满了鲜花。爸爸向单位作了申请, 用施工后剩下的红砖墙围住了连着阳台的一块空地,这样我们就有独立的小院子了。我在院子里开辟了一角属于自己的小花园,每年撒籽,种上粗放的鸡冠花,凤仙花和地雷花。暑假时妈妈给我和妹妹布置了任务:每天傍晚冲阳台。我和妹妹拿着小桶到水池边接水,然后用力地泼在水泥地上,把阳台冲得干干净净的,晚饭后全家坐在那里边摇蒲扇边聊天。院子里的那株高大的黄花夹竹桃开得很灿烂,绿色的果实像极了戴着盔甲的人脸。我们摘了几个果实,用圆珠笔在人面形的果实上画五官,嬉笑怒骂形态各异。
这种与花为伴的温馨日子一直过了好多年。
读高一时我们搬到爸爸单位的新宿舍,新家在四楼,我的卧室外有一个几平米的阳台。旧家的花移不走,全部留给了新主人。妈妈在新家的阳台上大显身手,将花石榴种得风生水起,每年不断向邻居“输出”极品石榴,忙得不亦乐乎。
我笑着对她说:“你是有养花天分的,只是小时候你家里不种花,你的天分得不到发挥。”
妈妈瞪了我一眼,反驳道:“小时候我们家的花可多了。我们住在西湖边上的一个大院子,早春三月,院中的几棵桃花开了,好美丽啊!我们家族人多,桃花开的时候,孩子们就聚在树下玩耍。我的祖母洗脚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偷偷地松裹脚布。旧社会女人的小脚是不能放开给外人看的,甚至连睡觉时都要缠着脚。我们这些孩子好奇心重,躲在门边,偷偷地从门缝里看祖母洗脚……”
这是我从不知道的细节,我又好奇地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你知道的,我们倒霉了,亲戚们做鸟兽散,我们被迫迁出了大院,搬到又小又破的套间里。我的祖母很快过世了,大家心情都不好,谁也不想种花。有一年,我母亲突然说了一句,以前看到别人的家又脏又乱,不收拾,想不明白是什么道理,现在懂了,那是因为没有心情。”
哦,原来养花是要有好心情配合的。难怪陶渊明的菊花种得那么好,不再为五斗米折腰后,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全都烟消云散了,喝起酒来也特别淋漓酣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