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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一辈子都很迷信,这与她身为高级知识分子的身份并不矛盾。在信奉基督之前母亲喜欢算命看相,也喜欢测字和拜佛,不过具体到生活层面上主要表现为做事情喜欢好兆头,过年过节喜欢好彩头。母亲要求家人大年初一穿得齐齐整整的,然后对她背出一连串祝福的成语,意思要好,要通顺流畅,要富于表情。后来在狗血电视剧里很多次看到了这样一幕,用一个很贴切的专有名词来形容这种富于表演性的举动---仪式感。
关于中国新年,她总是会回忆起大年初一早上的一幕:
她按照母亲的期待穿戴得花花绿绿的,一大清早双手捧着的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来到母亲的房间。母亲还没起床,半靠在床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她。她开始念经一样背诵一长串的祝福,一开始总还是流畅的,但在母亲斜睨着的眼神中,她开始怯场,声音也越来越低。母亲的目光从她没有扎好的头发落到她没穿袜子的脚上,母亲在大新年里是不骂人的,但是一脸的讥讽比骂她一顿还要令人难堪。她觉得自己像刘姥姥,用心往脸上涂了屎,跑出去讨彩,却被耻笑臭不可闻。她的舌头打了结祝词再也演不下去,心中羞愤难当,连着对过新年也痛恨起来。
每当母女间气氛紧张,父亲会跑过来,手里带着一个拖把,他会身手敏捷地在她和母亲之间忙碌着,她每次都很奇怪家里的客厅并不大,为什么父亲却好像有拖不完的地,直到她明白父亲是用做家务的方式来安抚母亲的情绪。而每到这个时候,她特别地瞧不起父亲,觉得他没男人气概,既不公正,也没有主心骨,遇到事情了,只会做家务倒垃圾和拖地板来和稀泥,母亲的娇骄二气都是父亲的懦弱给惯出来的。难怪每次母亲就算当着客人亲戚的面儿讥讽嘲笑父亲无用,而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只能憨厚地一笑了之。
果然,父亲忙碌的身影将母亲的注意力分散开,母亲一边挑剔着父亲没有看到的角落,一边心安理得地喝完了汤圆。她接过空碗拿出来去厨房洗了,回到房间,她依旧很生气,而隔壁房间的母亲已经开心地跟着电视里的节目笑出声来。
父亲推门进来,她装作在看书的样子。
父亲在身后弯腰收拾起她扔在地上的衣服,她依旧不理。
父亲停下来,劝慰她,你妈妈就是那个脾气啊,这么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其实是好心,刀子嘴豆腐心。。。。
除了父亲大概没人受得了母亲的如此“好心”吧?她鄙夷地斜了父亲一眼,依旧没有吭声。父亲看她始终不给好脸色,叹了口气走到阳台上去收衣服。她既不帮忙也不理睬,拿起桌上的耳机戴好,听筒里穿来慷慨而激越的音乐。
后来她想,欺善怕恶正是人性丑陋之处,从这个角度上说,她和母亲有何不同?她从不敢直接对抗霸道强势的母亲,只敢躲在背后拿温和的父亲撒气,她对父亲任性,耍小性子,各种的不耐烦,父亲明明是对自己最好的人,她却反而对他最疏忽最怠慢。而她心里知道父亲是爱着自己的,无论自己怎样他都将始终包容。
父亲去世后,葬礼结束她没有马上离开,机票是一个星期后的,她原本担心事情处理不完,现在多出来的时间只能跟母亲住在空荡荡的家里,没有了父亲在中间周旋,她和母亲反而一次都没有发生争吵,她们之间只剩下客客气气的陌生。母亲给她煮了排骨面,虽然做得咸了,她还是吃得很欢畅的样子,脸上始终带着感激而幸福表情。
这是她幼年就熟悉的住所,父亲的身影无处不在,过去父亲总是在家里忙来忙去的。如今他只是一张黑白色的大照片,高悬在客厅的墙壁上,他依旧守护着母亲,不过不再能为她忙碌了。好几次她回头去看父亲的照片,总觉得他在笑,那是种温和的舒展的笑,有点儿傻气但是依旧让她感到温暖和安全。
早上天没完全亮,她就起床了,她学着父亲的样子蹲在厕所的水池边开始洗衣服,母亲不喜欢父亲用洗衣机,总担心机器会把衣服洗坏,所以家里的衣服都要用手洗,而且要用冷水,因为用热水太花电费。她一边洗衣服,一边想冬天的水可真是冷父亲是怎么忍着过来的?晒衣服的时候,朝阳恰好从对面的楼房后探出头来,金色的霞光在她的额头发间涂上一层柔暖的橘黄,她眯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听见母亲起床的声音,她已经把客厅地地板拖好了,拖地的水是涮衣服后留下的。她知道自己干活儿没有父亲仔细,母亲的眼睛很尖,总是能看到灰尘。但这一次母亲竟然很贴心地说,辛苦你啦。你爸爸住院后,家里好久没人打扫了。她装作没有听见,明显地感觉母亲开始依恋自己,她不喜欢建立起错误的感觉,更不希望母亲把自己当作了第二个父亲。
她在小饭锅里炖上紫红薯稀饭,她重复着父亲做事情的每个细节,用这种方式去怀念父亲。比如把买小菜拿回来的塑料袋套进塑料垃圾桶,炒菜的时候宁可开着窗子而不是开排风扇。母亲吃过早餐后去了教堂,她便坐在父亲的靠椅上,翻看起旧相册。中风后的父亲唯一的娱乐就是整理相片,相册里面每一张照片都被标注了时间地点和一点点的小说明。她以为自己是可以在照片里找到关于父亲的细细碎碎的回忆的。但是翻了几页却看不下去了,照片上的父亲笑得开怀,每一张都栩栩如生,好像要开口说话,但是这个房间里的那个男人却再也不回来了,一切都已经随着他的离开而终结,这让她伤感。
她做了一个星期的“父亲”,终于还是要离开了,告别的那天,她最后一次去阳台上浇花,父亲走了,生活依旧会继续,但是这些花儿如果乏人照料的话,只怕是活不常久的。
她没跟母亲说什么时候再回来,母亲也没问。母亲一直送她到楼下,出租车已经在哪里等着,很罕见的,母亲张开手臂要抱抱她,她有些难为情,犹豫了几秒,还是放下了手上的行李,迎了过去,就算是为了父亲吧,她想,可惜父亲在世的时候从没有看到过彼此拥抱的母女。
此时她已经长得比母亲高了,她从小就惧怕着母亲,母亲的身躯里总是能爆发出惊人的怒火和责备,总是能让她掉下眼泪。而此时抱住母亲,她无比惊讶地发觉母亲的身体竟然那么的轻那么的小,好像纸片儿一样随便一阵风就能给吹走。
母亲眼泪汪汪的样子很可怜。让她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对面的并不是她的强势而暴躁的母亲,而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而就在这一刻,她第一次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母亲,那些日复一日的任劳任怨,那些无原则的包容和忍耐,那些永远的不战而降的战斗一下子都有了注脚,母亲与她之间从来就是不平等的战争,论强她斗不过母亲,论弱她也同样斗不过,也许此刻这个变化多端的女人才是的父亲眼中的唯一。
她没有回头再去看车窗外的母亲,街道上的风景快速倒退着,由熟悉到陌生,终于消失在了回忆尽头。
父亲走后,母亲成为了更加虔诚的基督徒,她将家中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上帝,她匍匐跪拜赞美祈祷。天父不用做什么家务事,也不用为母亲真的做任何事,但是母亲比过去快乐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