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在城上看到了一篇转发自新京报的关于赛珍珠的书评,“她在80年前的诺贝尔颁奖典礼上讲了个有关中国的预言”,深受感染。于是去找了更多的材料来看,越看越觉得应该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个对中国人民充满理解和同情的善良伟大的女士,Pearl S. Buck, 赛珍珠。
赛珍珠英文名里的姓Buck来自她的第一任丈夫,John Lossing Buck,这个赛字来自她的父姓,Sydenstricker。赛珍珠于1982年6月26日生于美国西佛吉尼亚,在四个月大的时候,即随作为传教士的父母来到中国。她在镇江长大,在保姆王阿妈的照看和陪伴下,带着苏北味儿的汉语成了她的第一语言(后来她母亲才教她英语),王阿妈口中的各种民间童话传说和白蛇传,以及家里厨子讲的水浒传和三国演义这些奇妙故事在她天真好奇的脑子里描绘下一幅幅多彩画卷,成为了她的中华文化启蒙教材,她也会跟着王阿妈走街串巷看戏听书领略丰富的世俗民情, 赛珍珠从她们身上体会到了中国下层民众的善良,而家庭教师孔先生则以开放的心态和深厚的学养帮她打开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大门。除了有几年在美国求学外赛珍珠一直住在中国,直到1934年,赛珍珠与第一任丈夫离婚,回到美国嫁给了她的出版商理查德·沃尔什,不料这一离开竟成了永别,此后她再也没机会回到中国。
赛珍珠对中国爱得真诚。与众多西方人不同,赛珍珠对中国人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更没有不屑与挑剔,有的只是平等的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同情和美好的期待。她所处的时代正是一个西方人对中国漠视甚至鄙视的时代,西方文艺作品中的中国人形象大都丑陋而愚昧甚至是像傅满洲一样阴险邪恶。而赛珍珠笔下的中国人物则真实丰满有血有肉,一反之前西方艺术作品中普遍被扭曲被鄙视的中国人的刻板印象。
文学史家阎焕东说: “自诺贝尔文学奖设立并颁发以来…赛珍珠的《大地》三部曲是唯一的一部怀着真诚和爱心描写中国和中国人的长篇小说,是唯一的一个把中国人当作亲人、把中国人的生活当作自己的生活并把中国当作自己“第二祖国”的外国人的创作。…它在世界范围内为中国和中国人所赢得的理解、同情和尊重,在同类作品中,迄今没有任何一部可以与之相比。”
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研究员詹姆斯·汤姆森认为:赛珍珠在其多产的创作中,“获得了数以百万计忠诚的美国读者和外国读者,她也因此将栩栩如生的中国和中国人介绍给了美国人民。从广义上讲,由于赛珍珠的贡献,几代美国人都以同情、友好、尊重的感情看待中国人民。”
赛珍珠可说是成功地扭转西方人眼中中国人形象的第一人,其影响至今仍在。她早在1935年的一篇文章中就预言中国将来会成为一个超级大国、亚洲的领袖,强大的中国符合美国的利益。
1938年,赛珍珠在举世瞩目的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发表了题为《中国小说》演讲:“我考虑今天要讲些什么时,觉得不讲中国就是错误。虽然我生来是美国人,但恰恰是中国小说而不是美国小说决定了我在写作上的成就。我最早的小说知识,关于怎样叙述故事和怎样写故事,都是在中国学到的。今天不承认这点,在我来说就是忘恩负义。”
那时的中国日寇肆虐,中国已失去了大半边人口稠密经济发达的肥沃国土和包括首都在内几乎所有的大城市。就在这个背景下赛珍珠向全世界说:“……我现在对中国的敬仰胜似以往任何时候,因为我看见她空前团结,与威胁着她的自由的敌人进行着斗争。由于有着这种为自由而奋斗的决心,而这在一种极其深刻的意义上又是她的天性中的根本性质,因而我知道她是不可征服的。”
赛珍珠这样一个文学上的新手、女作家以几本异国情调的畅销书而获奖是传统精英文学圈无法接受的。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曾说:如果赛珍珠都能获奖,那任何人都应该拿到奖杯。福克纳更是声称:他宁愿不要诺贝尔奖,也不要与赛珍珠站在一起,可是11年后他还是很高兴地接受了同样的奖项。更遗憾的是当时中国的不少著名作家们也对赛珍珠的作品颇有微词。然而,站在今天回望历史,我们能看到赛珍珠和她的作品的文化价值和历史意义远远超过了几部文学名著也远不是一个诺贝尔文学奖所能框定的。我们应该感谢当时文学奖评委们的远见卓识,只因为这个奖能让赛珍珠拥有一方能够面向美国面向世界的讲台,发出她充满大爱的声音。
患难见真情。1937年抗战爆发后,赛珍珠为中国人民的反侵略战争多方奔走呼号。她先后创作出版了诸多中国人民抗日题材的小说和剧本如《爱国者》、 《龙种》、 《中国的天空》、 《缅甸公路的故事》、 《游击队的母亲》、 《金花》、 《老魔鬼》、 《一个人的仇敌》、 《老虎!老虎!》和《生命的旅途》等,还发表了大量的文章和演说来支持抗战并谴责日本法西斯的侵略罪行。许许多多美国人正是通过赛珍珠的小说了解到中国,为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解囊相助。她曾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安排并主持王莹在白宫的抗日宣传演出,动员美国名流与民众给经受苦难的中国人民写声援信,其中有九个州的州长。赛珍珠发起成立了“美国中国事业救助联合会”和“东西方协会”等组织,在整个抗日战争期间为中国募集提供了数百万美元的医疗器材、药品和其他紧缺物资。这在当时是一笔巨资,作为对比,赛珍珠在同样年代买下的宾夕法尼亚州的“绿山庄园”只用了四千多美元。在整个抗日战争期间,为支援中国人民的正义斗争,赛珍珠可说是奋不顾身、不遗余力。如她所说,“为了帮助他们,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四十年代初赛珍珠夫妇和一些朋友倡导成立“废除排华法公民委员会”,她丈夫沃尔什任主席,赛珍珠为主要发言人。赛珍珠发表文章抨击排华法,并在众议院移民委员会的会议上发言作证。1943年10月22日,臭名昭著的排华法被废除,赛珍珠为此做出了一份重要的贡献。
1949年之后,赛珍珠仍时时关注着中国。她认为:“美国支持台湾是一种目光短浅的政策;中国大陆不论是不是共产主义,仍是中国亿万人民的故乡;如果美国反对它只能使事情恶化。” 她对美国派军队到朝鲜与中国打仗表示“深恶痛绝”,她说:“我的孩子,即使被征入伍,我也绝不让他们被派到国外与中国打仗!” 面对冷战中的中美关系,她曾沉痛地慨叹:“中国那友好的国家,我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家园,已经暂时成为禁地。我却拒绝称它为敌国。在我的记忆里,那里的人民太善良,那里的江山太美丽。”
在赛珍珠与中国的关系中也少不了不幸和悲剧。1938年因为她公开抨击“蒋介石因无视农民而失去了他的机会”,国民党禁止自己的代表出席她的诺奖颁奖礼,后来甚至派流氓给根据她的小说“大地”拍的电影的胶片上泼硫酸,使该片在中国拍的那部分胶片大部被毁。
解放后,因为意识形态的分别和赛珍珠对暴政的反对,赛珍珠被视为美国反华作家、“美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急先锋”。然而,赛珍珠尽管批评中国,但她实际上只是为自己的“祖国”而感到痛心和焦虑。对于文革赛珍珠直言:“红卫兵文革的悲剧是——现在还是,将来也永远是——无知的统治者们命令年轻的中国人——一代人去毁灭他们自己所承袭的宏伟的积淀。中国值得夸耀的,是他们自己几千年历史所形成的他们自己的文明。眼下最最严重的罪孽,是拒绝、甚至摧毁过去。因为不仅今天这一代人,而且未来一代人都被剥夺了。然而这种现象已经发生了。全世界都看到了,全世界都感到可怕!”爱之深则痛之切,赛珍珠无愧于一个伟大而真诚的诤友。吊诡的是,赛珍珠在美国则被认为是亲华亲共分子,并因此长期遭受联邦调查局的调查。
1972年中美关系破冰之后,赛珍珠欣喜若狂。她没有接受作为尼克松政府代表团顾问随团访华的邀请,因她不愿同长期敌视中国的美国政府混在一起,她要独自作为中国人民真诚的朋友和亲人重回故土。她亲自上美国广播公司主持“重新看中国”的节目,并公开宣称她要重返中国,回她的故乡镇江。然而她等来的却是一纸拒签。中国驻加拿大使馆(中国驻美大使馆于1979年设立)的一位二等秘书在拒签信上说:“因为你长期对新中国及其领导人的歪曲、谩骂和诽谤,我们不能接受你访问中国的申请。” 有传说这个决定与江青有关,无论是否是事实,我们都不难想象在那个年月里满脑子“革命”的官员们能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周恩来还不至于这么鲁莽和无知,但他也只能托尼克松带给赛珍珠一套漆器聊以为补救,可这却无济于事。赛珍珠备受打击,从此沉默寡言。1973年3月6日,赛珍珠死于肺癌,尊照她生前的设计,她的墓碑上只刻着三个中文篆字,“赛珍珠”。
赛珍珠一生追求平等,她把种种优越感抨击为“优越感的恶臭”(The Stink of Condescension),无论是这种优越感是来自种族、语言、文化、性别、政治还是宗教(甚至包括基督教传教活动),她都与之进行了不懈的斗争。
赛珍珠心存大爱。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她在孤儿院见到一个因有亚裔血统而无人愿意领养的一个印美混血儿,她立即决定收养他并随之成立了一个专门帮助收养拥有亚裔血统的美军弃儿的慈善机构--“Welcome House”. 该机构在其后的六十多年里帮助约七千名儿童找到了收养家庭。1964年她还成立里一个基金组织--赛珍珠国际(Pearl S Buck International),旨在帮助那些不能满足收养条件美军弃儿。
感恩是一个正直的人的美好品行,而正视并铭记历史则是一个伟大民族必须具备的精神素养。仇恨可以渐渐淡去,而恩情则应永志不忘。我们不单要纪念白求恩,还应该纪念像赛珍珠和司徒雷登这样真诚的朋友,这些我们曾经辜负过的朋友。我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来认识赛珍珠,纪念赛珍珠。去读她的书,了解她的人生经历,理解她的精神追求,并以此激励我们不懈地追求和培养那些被赛珍珠推崇也被世人普遍尊重的精神品格,像善良、正直、平等以及热爱自由。
愿赛珍珠永远活着中国人的记忆中!
参考资料:
本文的信息资料来自诸多的网络文章,主要有:
阎焕东,中国文化报,“赛珍珠的“中国心”和文化使命:她深爱这片土地”
潦寒,天涯论坛, “身份误读的赛珍珠”
楼乘震,深圳商报,“赛珍珠:两个世界的‘公敌’”
薛忆沩,新京报,“重读赛珍珠,她的人生大于文学”
北京晚报,“赛珍珠!我们不应遗忘”
高伐林,“中国人应该向赛珍珠深深致敬”
附录1,赛珍珠主要作品:
桥(A Bridge for Passing)
来吧,亲爱的(Come, My Beloved )
命令与清晨(Command the Morning)
东风:西风(East Wind: West Wind )
流亡(The Exile )
搏斗的天使(Fighting Angel )
十四个故事(Fourteen Stories )
大地(The Good Earth )
归心和其它故事(Hearts Come Home and Other Stories)
群芳庭(Pavilion of Women)
匿花(The Hidden Flower )
帝国女性(Imperial Woman)
北京来信(Letter from Peking )
生芦苇(The Living Reed)
附录2,赛珍珠传记:
1.希拉里·斯波林著 赛珍珠传记《埋骨:赛珍珠在中国》
2. Peter Conn所著Pearl Buck:a Cultural Biography
附录3: 赛珍珠故居、纪念馆
美国宾州故居:Green Hill Farm. 地址:520 Dublin Road,Perkasie, PA 18944。
镇江赛珍珠故居:润州山路6号。在国内几个赛珍珠故居中镇江故居建立最早,保护最好,镇江市还成立了赛珍珠研究会,并举办过数届赛珍珠国际学术研讨会。镇江人这件事做的很棒!
南京赛珍珠故居:汉口路22号南京大学鼓楼校区北园西端
安徽宿州赛珍珠故居:大河南街。 听说保护的不好
附录4:赛珍珠经典散文《中国之美》
中国之美
美国秋天的树林是美丽的,迷人的,惟有一个生长于异国他邦的美国人,才能完全领略。令我不解的是,在我回美国之前,竟然从未听到有人谈起过它。我先前一直生活在中国,那儿一片宁静,风景如画,自有其独特的可爱之处:清瘦的翠竹摇曳生姿,荷塘倒映出庙宇那翘起的飞檐,大地一片郁郁葱葱。亚热带明媚的阳光和繁星密布的夜空,又使它显得千般的娇、方般的柔。夏去秋来,金菊盛开,但转眼又是萧瑟西风,黄花僬悴,一片苍凉。有道是:残秋不堪忍,蓄芳待来春。树木飘尽落叶,只留下灰暗的棕色树丫,在风中瑟瑟地抖动。几乎是一夜之间,大地就披上了素净的冬装。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苍凉的天地间,蜷伏着几座小小的农家土屋’一切都没有了生气。人们也都裹进了深蓝色和黑色的棉袍中,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这样,漫游东方之后,我踏上了美丽的英国原野,夏末的淡紫与黄褐的色调,令我神荡意迷。道道树篱,即使在樱草时节也不会更可爱,那一片如醉如梦的恬静,使人忘却尘世的烦恼,而沉醉于静谧的良田和座座古老的灰色石房,沉醉于静止的大气中依依上升的炊烟。英格兰大地笼罩着一片优美安逸的气氛,真不啻劳累过后酣然入梦。
带着这心绪,我渡过大西洋,直抵纽约城。喧嚣的纽约显示出骇人的活力,除了坐惯了中国那慢悠悠的电车、黄包车和手推车的人,还有谁能感受得到呢?大街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你刚躲过一辆,马上又有千百辆开过来——横过马路也成了惊心动魄的历险。相比之下,中国那些拦路抢劫的土匪也显得温和了。高架铁路上,火车隆隆驶过,令人头晕目眩;还有显然是宇宙腹部发出的地下呼啸。我被打着哈欠的地球迷住了,它在一个地方把人成百上千地吞将下去,又在数里以外的某个地方吐将.出来,而这些人依然是那样匆匆忙忙,烦躁不安。沉闷的地铁让我不堪忍受,无轨电车也让我紧张万分。每当我抓紧电车里的吊带时,我就不无遗憾地忆起昔日在中国的情形:手推车缓缓前行,路旁几池碧水,鸭儿悠然划动双膜;我不时探身摘一朵野花,扔给那些光着黑黝黝的身子在尘土中滚爬的孩子们。
纽约惊醒了我温馨的梦,美国秋林又让我惊叹不已。
一周以后,当我在弗吉尼亚一个树林里散步时,我的狂喜之情无法言表。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告诉过我林中景色有多么奇美。当然他们也曾说过你知道树叶在秋天都变了颜色了。”但这又能给人什么印象呢?我原以为不过是些淡黄、黄褐或淡淡的玫瑰红罢了。然而,我却看到了一片生机盎然、五彩缤纷的景象,令人难以置信的粗矿、艳丽、充满野性的活力。黝黑的峭壁下,一棵参天大树拔地而起,一株火红的藤蔓攀援而上,俨然一位精神抖擞的哨兵——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情景。
枫林中曲径幽幽,犹如通往天国黄金大街的小路。漫步而去,头顶上枝丫交错,橙黄、粉红、猩红、深褐、淡黄……色彩纷呈。林中徜徉,仿佛踱在一块鲜艳的地毯上,这是北京地毯也没有的鲜艳,是以帝王之富也难以买到的色泽。那些细藤、幼草,夏日里想必还是柔弱娇小的罢,现在却也不甘寂寞,争奇斗妍。
太美了!地球上再也没有能与这相媲美的了!然而我却怀疑,年复一年,美国人是否能欣赏这景观。不管怎样,美国秋林让我叹为观止。北极光不会让我吃惊,虽然这要在以后才能证实;维苏威火山也不会让我吃惊;即使有一天,天空随着加百利的喇叭吹出的曲调消失不见了,我也怀疑我是否还会吃惊。平生第一次散步美国秋林,我就被这产生于幽静之物的美深深打动了。我不相信世上还有别的什么,能给我以更深刻的美的启示。
我又一次陷人了对美的冥想之中。寻找世间万物的可爱之处,思考各个民族的天性是怎样以不同的美的方式自然流露出来的,这一直是我引以为乐的事情,也就是说,我的注意力不在那些旅游者趋之若鹜的名胜,因为在那些游览胜地很少能看到那个国家的普通人民。
我不是在卢浮宫,而是在一个老妇身上找到法国的。她身穿蓝布长裙,头戴白色纱巾,跪在叮略作响的小溪旁捣衣。她是那样任劳任怨,那样贤慧。她突然抬起头冲我笑了,笑出了她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幽默和风情。一张爬满皱纹的脸上,那对永远年轻的眸子,光波流动,充满活力--我几乎看呆了,。
人迹罕至的阿尔卑斯山脉,白雪皑皑,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雄伟壮丽,但它并没真正体现出瑞士人民的特性,瑞士人民吃苦耐劳,平和沉稳。在那块面积不大的土地上,梨树要小心地靠墙栽上,葡萄藤要认真修剪,不让它疯长,结出的串串果实也要仔细地数来数去。那儿的一切小巧整齐,自有其独特的美。巍蛾的少女峰,天长地久地耸立在那块不大的土地上,但我却怀疑,瑞士人一年到头能否对她看上两眼。
真奇怪!不知怎的,只有当我的思绪与养育我的祖国——中国联系在一起时,我才能这样有条不紊地思考各个民族的差异。
不知有多少外国人,刚走下从上海开来的火车,结束了他们到中国的首次旅行后’就对我说:“……嗨,中国可不如日本美!”
我只是笑笑,不想马上回答,因为我知道中国之美。
日本给人的感觉是精美。这不仅在于它那可爱的瓷器、华丽文雅的和服和那些噼叭噼叭急促行走的迷人的孩童——这些尽人皆知;它的精美也不仅仅在于山坡上的小块梯田,不在于那些整洁但不坚固的房屋和那仙境般的小小的生活乐园——这些举目可见。
日本伟大的美存在于你和我,作为匆匆过客,在走马观花之间很难发现的地方。
正是这种美使一个劳累了一天的苦力,放下扁担,随便吃一些米饭加鱼,便到那手帕大的花园里忙碌起来。他们神情专注地干着,轻松愉快地干着,完全沉浸在为自己也为家庭创造美的欢欣之中了。全家人都围在他身边,钦佩地看着。日本人家家都有花园,如果命运不肯赏赐给一个穷人一平方英尺土地的话,他也会花上一分钱,买上一块大大的地盘,几个小时辛苦而又欢愉的劳动之后,他便逐渐有了一个微型花园:假山、凉亭、一池清水。几片青苔,权作草坪;一些小草,且作树木;再把羊齿植物塞入石缝,便有了一片灌木丛。
也正是这种美,使得一个日本客栈主人,为了让客人舒心,每天都在客人房间里更换一件精致的摆设。今天,他从珍藏中挑出一幅水墨画,画面淡雅逼真,一只小鸟正立于芦苇之上。明天,你屋里又会有一个深蓝色的瓷瓶,瓶里插上一枝怒放的雪梨,放得恰到好处,让你禁不住要参悟佛道了。有时,出现在你房间里的会是一幅旧地毯,褪了色的毯面上,一队手提灯笼的人正在行进,看上去古怪而有趣。
最近,我听到许多议论日本的闲语。有些人甚至说日本人连普通人的品质也不具备。我不敢妄论,我要等到有人为我把无比的邪恶和对美的温柔的爱这两种品质融在一起时再发表意见。这种温柔的爱,在日本的穷人、富人身上几乎都能找到。人们穷毕生精力,自发地追求着美,不是出于对金钱的考虑,而是出于对美的渴求。倘若美即真是正确的,那么,难道这里面就没有一点真吗?
这种在日本比比皆是的优雅美,在中国当然并非随处可见。因此,我不能责备那些刚看了中国一眼就断言她丑陋的朋友们。无疑,生活的拮据让穷人们时刻都在想着怎样填饱肚子,在普通百姓的生活中,美少得可怜。
有一天,我的园丁正在花园翻地,我问他你愿不愿意要点这种花籽种在你房前?”
他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用力掘着地:“穷人种花没有用,”他说,“那都是供有钱人玩赏的。”
“不错,但这并不要你花钱。你看,我可以给你几种花籽,如果你那片地不肥,你可以从这的肥堆上弄点肥料。我会给你时间让你侍弄它们的。种点花会让你感到心神愉快的。”
他俯身拾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我要种点菜。”园丁的回答很干脆。无疑,中国的穷人们干什么都讲求经济实惠。我也曾在内地某处居住过一段时间。在那儿,我问一个农妇,如果哪一年收成好,有了盈余的话,吃穿用是怎样安排的,是把余钱存起来呢还是花掉。
回想起过去的好年景,那农妇笑了,她兴奋地说:“我们就多吃点!”
在一个土匪遍地的国家,他们没有把自己那点积蓄存入可信赖的钱庄,而是统统都吃进了肚里,因为那儿是最安全的地方,至少没有人能把它们抢走了!天知道他们的身体是否会因此好一点。
逛一下中国的城市,它们的丑陋会使你大吃一惊--到处拥挤不堪,
又脏又乱;街道上臭气熏天,令人作呕。病病歪歪的乞丐、蓬头垢面,使出他们卑鄙的生财手段,可怜巴巴地哀求着,过着寄生虫的生活。几只癞皮狗在胆怯地溜来溜去。倘若你朝商店或居民家里扫一眼,你会发现一切都是以实用为准则:桌子没有上油漆,凳子在打造时显然是没有考虑到要让人们坐上去感到舒服,箱子、床、乱七八槽的破旧玩意儿,还有原始的坎具--所有这些都挤在那一点点小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空间里,让人心烦意乱,丝毫没有对美中所能体现出的精神财富的追求。
前几天,我站在江西的一个山顶上,放眼百里大好河山,极觉心旷神怡——阳光下,溪水波光潋滟;长江悠悠,蜿蜒人海,恰似一条黄色大道。绿树成荫,村舍掩映。块块稻田,绿如碧玉,棋盘般整齐,似乎一切都那么宁静,一切都那么美丽。
然而我太了解我的祖国了。我知道,如果我走进那仙境之中,我会发现溪流已被污染,河边挤满了用席苇作仓顶的破旧不堪的小船,那里就是成千上万食不果腹的渔民的惟一栖身之地。绿树下面,房屋一个紧挨着一个,垃圾在阳光的曝晒下散发着阵阵臭气,苍蝇成群,到处可见的黄狗会冲我狂吠。那儿尽管有人人可享用的新鲜空气,但房子却小而无窗,里面暗如洞穴,孩子们脏得要命,头发乱蓬蓬的,鼻子就别提了,鼻涕总是流到嘴里!看不到一朵鲜花,看不到一处人为的美为解除生活的单调沉闷,就连草房前那一块空地也被碾成了打谷场,坚硬的场地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青光。贫穷?是的,但也往往是懒惰与无知的结果。
那么,中国究竟美在何处呢?反正它不在事物的表面。别着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这个古老的国家,几个世纪以来,一直缄默不言,无精打采,从不在乎其他的国家对它的看法,但正是在这儿,我发现了世上罕见的美。
中国并没有在那些名胜古迹中表现自己,即使在旅行者远东之行的目标——北京,我们看到的也不是名胜古迹:紫禁城、天坛、大清真寺……都是这个民族根据生活的需要逐步建立起来的。那是为他们自己建造的,根本不是为了吸引游客或是赚钱。的确,多少年来,这些名胜都是你千金难睹的。
中国人天生不知展览、广告为何物。在杭州无论你走进哪家大丝绸店,你都会发现,店里朴素大方,安静而昏暗。排排货架,整齐的货包,包上挂着排列匀称的价格标签。在国外,店主们常在陈列架上,挂着精心叠起的绸缎,用以吸引人们的目光,招徕顾客。但这儿却没有这些。你会看到一个店员走上前来,当你告诉他想买什么之后,他会从货架上给你拿下五六个货包。包装纸撕掉了,你面前突然出现一片夺目的光彩,龙袍就是用这料子做成的。看着闪闪发光、色泽鲜艳的织锦、丝绒、绸缎在你面前堆起,你会感到眼花缭乱,就像有一群脱茧而出的五彩缤纷的蝴蝶在你眼前飞舞一样。你选好了所要之物,这辉煌的景色也就重又隐人了黑暗。
这就是中国!
她的美是那些体现了最崇高的思想,体现了历代贵族的艺术追求的古董、古迹,这些古老的东西,也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正缓慢走向衰落。
这堵临街的灰色高墙,气势森严,令人望而却步。但如果你有合适的钥匙,你或许可以迈进那雅致的庭院。院内,古老的方砖铺地,几百年的脚踏足踩,砖面已被磨损了许多。一株盘根错节的松树,一池金鱼,一只雕花石凳,凳上坐一位鹤发长者,身着白色绸袍,宝相庄严,有如得道高僧。在他那苍白、干枯的手里,是一管磨得锃亮、顶端镶银的黑木烟袋。倘若你们有交情的话,他便会站起身来,深鞠几躬,以无可挑剔的礼数陪你步入上房。二人坐在高大的雕花楠木椅子上,共品香茗;挂在墙上的丝绸卷轴古画会让你赞叹不已,空中那雕梁画栋,又诱你神游太虚。美,到处是美,古色古香,含蓄优雅。
我的思绪又将我带到了一座寺院。寺院的客厅虽然宽敞,却有点幽暗。客庁前有一片小小的空地,整日沐着阳光。空地上有一个用青砖垒起的花坛,漫长的岁月,几乎褪尽了砖的颜色。每至春和景明,花坛里硕大的淡红色嫩芽便破土而出。我五月间造访时,阳光明媚,牡丹盛开,色泽鲜艳,大红、粉红红成了一团火。花坛中央开着乳白色的花朵,淡黄色的花蕊煞是好看。花坛造型精巧,客人只有从房间的暗处才能欣赏到那美妙之处。斯时斯地,夫复何言?夫复何思?’
我知道有些家庭珍藏有古画、古陶器、古铜器,还有年代已久的刺绣,这些东西出世时,还没人想到会有什么美洲的存在,它们的历史说不定真的和古埃及法老的宝藏一样古老呢!
变化中的中国发生了一些让人伤心的事情。一些无知的年轻人,或者为贫困所迫,或者是因为粗心大意,竟学会了拿这些文物去换钱。这些古玩实乃无价国宝,是审美价值极高的艺术珍品,是任何个人都不配私人占有,而只应由国家来收藏的。但他们目前还不能明白这一点!
外国对中国犯下了种种罪行,不容忽视的一点就是对中国美的掠夺。那些急不可耐的古玩搜集商,足迹遍及全球的冒险家,还有各大商行的老板,从中国美的宝库中掠夺了不知多少珍品。这委实是对一个无知的人的掠夺,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认为可以卖到三十块银元的东西,根本就不该卖掉。
此外,中国年轻一代中,有很多人的思想似乎尚未成熟,他们的表现让人感到惊愕。他们既然怀疑过去,抛弃传统,也就不可避免地抛弃旧中国那些无与伦比的艺术品,去抢购许多西方的粗陋的便宜货,挂在自己的屋里。这个国家的许多特色是我们所热爱的,而现在我们却要看着这些特色一个个消失,这的确是一个伤心的问题,中国的古典美谁来继承?盲目崇洋所带的必然堕落怎样解决?难道说随着人们对传统的抛弃,我们也必须失掉庙宇的斗拱飞檐吗?
但我也不时感到欣慰:一定会有一些人继承所有那些酷爱美的先辈,以大师的热情去追求美并把它带到较为太平的年代。
前几天,我去了一个著名中国现代画家的画室。看着那一幅幅广告画,一幅幅俗套的健美女郎像和那用色拙劣的海上落日图,我的心直往下沉——一堆粗制滥造的油画!但是在画室的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我发现一幅小小的水彩画。那是一条村巷,在夏日黄昏的阵雨中,弥漫着淡蓝色的雾,一些银灰色的斜线划过画面。从一座让人感到亲切的小屋的窗口,闪出微弱的烛光。一个孤零零的人手撑油伞踽踽独行,湿漉漉的石块上投下了他那摇晃的身影。
我转过身来,对画家说:“这是最好的一幅。”
他的脸顿时明朗起来。
“你真这么看?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是我以前每天都看到的故乡街巷,但是,”画家叹息一声,“这是我为消遣而画的,这画不能卖掉。”
倘若一定要我找出中国之美的瑕庇来,我只能说它太隐逸,太高雅了,多数平民很少能享受,这美本来也是属于他们的,而那些公侯之家或宗教团体却将它据为己有,许多人无法获得审美知识,因而无法充分享受生活的乐趣。几百年来,那些极为贫困和没有文化的人们,只能默默地降生,又默默地死去,对那种妙不可言、令人倾倒的美漠然视之,无动于衷。追求美成了贵族社会、有闲阶级的特权,穷人们则认为那只是富人的消遣,与自己无缘。
普通中国人需要培养审美情趣,去发现他周围有待于挖掘的美。一旦他懂得了美的意义,一旦他认识到美根本不存在于那令人讨厌的、要价四角的石版画中,甚至也不完全存在于有钱人的那些无价之宝中,一旦他认识到美就存在于他们庭院之中,正等待他从粗心懒散造成的脏乱环境中去发掘时,一种崭新的精神将会在这块美丽的大地上传播开来。
虽然这儿的千百万在贫困中挣扎的人们,一直都在为一口饭而终日辛劳,但我知道,无论如何,人不能仅靠植物生活。我们最需要的是那些大家都能自由享用的美——澄塘霞影,婀娜的花卉,清新的空气,可爱的大自然。
前几天,我把我这个想法对我的中国老师讲了,他随口答了一句:“仓廪实则知礼仪,衣食足则知荣辱。”
我想是这样的。
然而,我相信我的园丁昨晚美餐了一顿。当时,他在草坪上快活地干活,我则坐在竹丛下沉思。突然,一片奇异的光彩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我抬头一看,西天烧起了绚丽的晚霞,令我心驰神往。
“噢,看哪!”我喊道。
“在哪儿?在哪儿?”园丁紧紧抓住锄把叫道。
“在那儿。看那颜色有多美!”
“哦,那呀!”园丁却不胜厌恶地说,弯下腰去接着修整草坪。“你那样大声喊叫,我还以为有蜈蚣爬到你身上了呢!”
说实在的,我并不认为爱美要以填饱肚子为前提,再多的美食家也只是美食家。此外,如果我的中国老师说的那句话绝对正确,那我该怎样解释下列情况呢?那又老又聋的王妈妈,可怜的寡妇中更可怜的一个,整日里靠辛辛苦苦为人缝衣换碗饭吃,然而,她桌子上那个有缺口的瓶子里,整个夏天都插有不知她从哪儿弄来的鲜花。当我硬是送她一个碧绿的小花瓶时,她竟高兴得流出了眼泪。
还有那个小小的烟草店。那位掉光了牙齿的老店主,整天都在快活地侍弄他的陶盆里一株不知其名的花草。我院外的那位农夫,让一片蜀葵在房子四周任其自然地长着。还有那些街头“小野孩儿”,也常常害羞地把脸贴在我门上,向我讨一束花儿。
不,我认为每个儿童的心田里,都能播下爱美的种子。尽管困苦的生活有时会将它扼杀,但它却是永生不灭的,有时它会在那些沉思冥想的人的心田里茁壮成长,对这些人来说,即使住进皇宫与皇帝共进晚餐也远非人生之最大乐趣。他们知道自己将永远不会满足,除非他们以某种方式找‘到了美,找到人生之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