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记述了我记忆中的西塬插队生活,没有战天斗地,没有豪情壮志;不想涂抹上虚度年华的标记,也不想激昂感言人生沉浮。岁月流逝,人过时迁,一百年,两百年后,西塬这个小村子会从地图上消失。那时候人类学家与历史学家在研究黄土高原文明时,或许可以从一个老人的琐碎平凡的生活记忆中探索出一些趣事,为之感慨一番,我在天之灵也就心满意足了。
2009年7月,承蒙壶口插队同学盛情邀请驱车回村,以最有意义的方式纪念了插队40周年。陕北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水基本都上塬了,原来用来驮水的驴都放生成了野生动物,到处乱跑。由于不种庄稼而改种苹果树,坕地的牛也成了稀罕物,让我这个拦牛娃还有些失落。家家户户都吃商品粮,碨盘成了历史文物。当年进入窑洞宣传党的声音的金属线也被电线代替了,电视、电冰箱都成了窑洞里的生活用品。黄土高原不黄了,满山青绿。据说为了保护植被,连羊也不许放了–羊能把山啃荒了?当年为其险些丢了性命的疙针,满山遍野都一人多高,老乡用苹果树枝烧火,再也不用为打柴发愁了。主要道路都铺上了柏油,早上骑着摩托车下地照理苹果树,中午用手机跟苹果商谈生意,晚上在窑洞里看电视已是新一代农民的生活方式。壶口公社改成壶口乡,原公社大院对面建起一所基督教堂,十字架高高耸立,有一百多教徒。桃曲村当年就比较富有,如今柏油路修进了村。不过改革开放所带来的贫富不均也在这里繁衍,没能跟上形势的,就成了新型佃农。据桃曲村长介绍,村里发家致富的多数都是当年地主富农的后代,而沦为佃农的多半是贫农后代,十分令人深思。
我插队的西塬村也是这些变化的一个缩影。所看到的一切都很亲切,然而却让我激动不起来。也许是因为赖为民和其他同学以前回来过,寄来照片已经看到了变化。梁家老二和二嫂和照片上一样,并不太显老,还是那么热情。谈吐中老二说自己血压高,每天吃降压药,仅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变化之大。老特样子也没变多少,可是痴呆了,认不出我们了。梁公早就去世了,金叶和银叶都嫁出去了,现在也该是五六十岁的老婆姨了;会计马金堂跟着女儿搬到县城住,以卖蔬菜为生。我们在县城的菜市场找到了他,他跟我们同岁,可是前面的牙都没有了,看上去已是名副其实的“老大爷”了。村里的碎娃(陕北话,小孩子)穿着麦克乔丹T恤衫,相当时尚。我们住过的窑洞都塌了,小心翼翼地进去,静悄悄地寻看,却找不到任何在这里住过的痕迹。村里许多窑洞也都塌了,处处荒草丛生,给人一种衰败的感觉。原来只有90多口人的西塬现在人口更少了,只有60多口人。与其他村子相比,西塬还是显得那么穷,没有活力,连苹果树都比别的地方矮半截。西塬也是仅有的几个水还没有上塬的村子,靠一口天窖蓄雨水。这口天窖还是一个叫林建的上海画家,来黄土高原写生,看到西塬实在缺水,捐款修建的。
我心里有些气愤,西塬还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必要吗?站在村头的场院,望着我过去放牛走的小道,那个“一百年,两百年后,西塬这个小村子会从地图上消失”的念头就是在那个时候萌生的。
临走前,面对住过的破窑,在当年离开西塬时磕头的地方,我又跪下了:存在下去吧,西塬,为了永恒的记忆顽强地存在下去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