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冒着酷暑,从加拿大风尘仆仆,飞越浩瀚的太平洋,回到了阔別十五年的故乡。
全然不认得了,栉比鳞次的摩天大楼,川流不息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流,热火朝天的魔都,这就是我的故乡 ---- 上海。
一切都变了!儿时居住的弄堂"大福里"已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华山医院的高楼。
我的目光透过高楼的窗户探出去…… 依稀见到一幢建造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石库门房子,明暗调子的黑门灰墙,青面獠牙狮子头的铁门环。弄堂尽头的墙上有一幅模糊的伟人头像,不知为什么,那幅画从我记事起就已依稀可辨不甚明了。
我的家,就座落在弄堂最深处的7号,紧邻老华山医院。二楼的窗口,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一伸手,还能揪到探到窗前的叶子。树上结满了小地雷般的梧桐籽,成熟后跌落在地上,炒着吃,芳香四溢,唇齿留痕。
知了,知了,夏日的蝉在树上无尽地鼓噪。睏好午觉,我和小朋友们玩捉迷藏,待蒙眼的小伙伴扶着墙头数一、二、三、四时,我就悄悄地从马桶间的小窗上,越壁翻墙溜到医院,任人在屋里掘地三尺也遍寻不着。
隔着小窗,我还经常踮着脚尖站在凳子上,看白大褂医生忙忙碌碌抢救垂危的病人。最瘆得慌的是,经常有人半夜去世,家属们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吓得我常常从梦中惊悚一醒,心猛然被揪了起来。那哀怨的调子,一浪接一浪,后波涌前波,凄楚迷离,咿咿呀呀地唱着对离世亲人恋恋不舍的送别曲。
那天,天还麻麻亮,我又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吓醒,仔细听,还夹杂着一位老年女人的低声哭诉,"我的囡啊,侬哪能嘎想伐开啊?" 年轻女人的尖脆声,"阿姐,快回来呀!侬哪能嘎憨啦?"
我伶俐的耳朵循声问源,很快辨认出这次的哭声与以往不同,并非来自隔壁医院,而是来自自家弄堂。
"援朝啊援朝,侬张开眼睛看看姆妈再走,好伐勒?" 那凄惨的声音引得各家各户打开房门,睡眼朦胧地趿着拖鞋,穿着睡衣睡裤跑到弄堂当中一探究竟。
"伐得了勒,援朝吃了安眠药,睏过去勒!"不一会儿,这不吉的消息就在弄堂里纷纷扬扬传得家喻户晓。
援朝,是弄堂口一对姐妹中的姐姐。妹妹叫抗美,姐妹俩的名字有着典型的时代特征 ----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出生的人。
援朝在人生的盛年决然弃世,使我们长久沉浸在对她的想念中。什么样的痛苦,什么样的悲哀迫得她了无生趣,在人世间走投无路?几十年后重返故乡,这个问题仍如盘旋踡伏的蛇般缠绕着我的颈子,箍得我透不过气来。
日子若再往前推溯几年,沉淀在我记忆中的援朝,还是一个快乐的带着笑涡的大姐姐。
她苍白的脸,气质文弱,如果没有那场运动,应该还是一个安安分分坐在课堂上的好学生。
一天,往日寂静的弄堂突然欢腾起来,咚咚锵,咚咚锵,居民们聚在弄堂口敲锣打鼓地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援朝,也夹在下乡的人群中,身穿绿军装,胸佩大红花。她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北大荒,一个既遥远又荒凉的地方。但她看上去是快乐的,细迷着的眼睛是纯真的,脸上的笑容也是灿烂的,和周围一群生龙活虎的年青人没有什么两样。
倒是她的妈妈,一位矮矮胖胖的中年妇人,摘下她的眼镜,不停地擦拭着眼角,对女儿千遍万遍地叮嘱,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的囡啊,东北很冷,千万多盖点被子哦!"
援朝妈和我家三层阁楼的绍兴阿婆是表姐妹,她老是到我家楼上亭子间串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边做缝纫边聊天。
的笃,的笃,这天援朝妈又踏着窄窄的木板楼梯来我家三层阁楼了。"阿姐,援朝今朝有信来勒!"援朝妈兴奋地抖着手中白花花的信纸。
"快点读来听听!" 三楼阿婆用镶金的门牙咬断了缀钮扣的线,抬起眼来期望着。
援朝妈清清嗓子,开始读信。那时民风淳朴,白日里整个弄堂都开门敞户,各家都没有秘密,我耳朵里听到了随风飘来的援朝写给家里的第一封信。
"姆妈,眼晴一霎,我们已分别了一个多月。没想到吧,到知青点儿的第二天,我们就下了地 …… 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那首诗的涵义: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姆妈,我一切都好,勿念。"
这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这样一幅图画来:赤日炎炎下,援朝弯腰蹲在农田里,脸蛋红朴朴的,肩背草帽,手中不停劳作着……突然一只雀飞来,她张手一抓,却扑了个空,雀尖叫一声飞走了!
就这样,我揣着一个孩子的小秘密,偷窥和探听着楼上他人的对话,再在脑海里把它们串成图画。日复一日,从援朝最初对插队的满腔热情,繁重的劳作到无望的企盼和迷惘,尝试着了解成人世界的丰富和复杂。
渐渐地,援朝的来信变了调子,"姆妈,开饭了,我们这里的人个个都似饿狼一般,饥渴,撕扯着我们的胃和心; 这样的日子,白天长,夜晚也格外的长……"
年复一年,援朝在乡间劳作,锻炼和磨砺着身心。其间, 我也正忙着自己的事,上课,玩耍,少年宫里学雕塑,不知不觉间从小学升到了初中。
时事在不知不觉中变化。有一天,我正站在静安公园门口的橱窗前,看"大众电影"张贴栏,突然听到一阵阵高高的喧嚣声,随后一支长长的队伍由西向东沿着南京路浩浩荡荡而来,走近一看,才知那是一群由知青组成的队伍,一边走,还一路喊着口号,"我们要回城!我们要回城!"
接下来的日子里,援朝妈和三楼阿婆继续着聊天的日程。那时还没时兴广场舞,弄堂里的婆婆妈妈们,经常搬个小凳子,手里或剥着毛豆,或织着绒线,嘴巴却不闲着,时而叽叽喳喳,时而压抑低语,时间便如流水一般打发过去。隐隐约约地,我耳朵里刮到了两个新名词"病退"和"上调"。
不久,援朝"病退"和"上调"回来了,找工作颇费了一番周折,最后还是老父亲下岗,她顶替进了街道工厂。返城后的援朝和以前判若两人,老成了许多,很少和人说话;返城后的援朝心事重重,郁郁寡欢。30出头还待字闺中,她必定成为街谈巷议的焦点。
正如年少的孩子喜欢隔墙偷听,成人的世界也对旁人的隐私津津乐道,这是一个太寂寞、太无聊、需要寻找乐子的时代。
一日,我刚好放学回家,被弄堂口的李家姆妈当头拦住。
"洋囡囡,刚刚炒好的梧桐籽,送去给援朝!"
啪, 我的手心里被她塞进了一包热呼呼的东西。
她顺手又呼来自家的猫,喵喵,这听话的小家伙嗞溜一下钻进了援朝家敞开的门。我佯装寻猫,溜进援朝家,把那冒着热气的包摊在援朝面前的桌子上。
这时,我才注意到,屋里有客人。援朝妈毕恭毕敬倒着茶,笑逐颜开,和援朝面对面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们好像正在谈论一桩十分重大的事体。
"援朝姐,这是李家姆妈给侬的。"我粗粗略览了那男人的相貌,就抱了猫急急退出。
李家姆妈已在弄堂口候着我了,她神秘地一把抻了我去,"唉,洋囡囡,洋囡囡,快讲讲看,男宁长啥样子?"
世界上,有一种好奇心,总是蠢蠢欲动伺机而出,一有机会就放出长线,期待钓到一条出乎意料的大鱼。可是,太叫人失望了,来找援朝的人并不很多,那个男人也再没现身。一晃经年,援朝成了名符其实的"宅女加大龄剩女"。
老石库门房子本就拥挤,好几家人合用厨厕,邻居们要好的时候亲如一家,不要好了又免不了闲言碎语,张家长李家短,磕磕碰碰闹龌龊。
一日做晚饭时,援朝妈嫌弃李家姆妈没把灶披间地板弄干静。
李家姆妈也不是省油的灯,"侬伐要指手划脚好伐!啥宁屋里老姑娘,三十几岁还没男朋友?"
援朝妈已经气得眼睛瞪得老大,努起的下嘴唇不停抖动,"侬好停下来啦!李家姆妈!"
李家姆妈说走了火,停不下来。接下来,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家姆妈一定也是到死都不会原谅自己,但她当时确实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说了,而且是诅咒说,"叫侬一家门断子绝孙!"
天哪!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晚,援朝就 ……
我想奉劝天下所有的人啊,千万千万口出良言,积善积德!远有阮玲玉,近有冯援朝。祸从口出,人言可畏啊!
不久医院扩建,大福里被划入拆迁范围。我家窗前那棵梧桐树,被几个膀粗腰圆的工人毫不留情地连根拔除。在惨淡的夕阳下,随着隆隆的切割机声,梧桐树被剖开的横断面渗出一滴滴白色的浆,我的眼睛也不由流下一串串清清的泪。
临到我出国时,援朝妈和其他邻居也在准备搬迁。援朝妈第一个看好房子,决计搬走,也想彻底抛却那件痛彻心扉不堪回首的往事。临别时,她送我一包东西,打开一看,竟是那包炒熟而早已凉透的梧桐籽。搓起一粒,用劲捏一下,生硬地刺得我指尖发疼。
援朝的妹妹抗美,几年前就向我借走了全套中学课本,刻苦复习,考取了大专,毕业后在学校做了老师,前几年已嫁人搬走了。姐妹俩一母所生,结局却如此大相径庭,令人唏嘘不已。
三楼阿婆也早已搬走,听说被女儿送回了乡间的养老院。
我这一走,且远赴重洋,就知道余生再也不会见着我的这些老邻居们了。
大福里消失了,但终究有人会回来,像我今天一样打开尘封的记忆,寻觅往昔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