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深,雨阵阵,到了睡觉时分,她却不能入睡,也不敢入睡。
刚打完911,她向警察详细叙述了大致情况,母亲的年龄外貌特征等等,警察说他们会派人寻找,请随时保持联系。踏踏,焦急的脚步从这屋踱到那屋; 喵喵,家养的小猫也竖起耳朵,随女主人不安地从这房跳到那房。
母亲丢了,母亲走丢了,怎么办?到哪儿去找?
列治文中心,母亲换车的地方; 唐人街,母亲经常去的地方……但今晚车子已兜了一圈又一圈,也不见她老人家的踪影。绑架,吸毒,妓女,抢劫,神经病,老年痴呆症,语言障碍…… 她越想越怕,母亲会去哪儿呢?
人生就是一个轮回,人们在寻找和等待中走着自己的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小时候,母亲也把女儿弄丢过。四岁那年,母亲带她去上海动物园。在狮子林附近,她尿急要上厕所。母亲要她自己去找。从厕所出来后,却不见母亲。她虽然害怕犹豫,却没有哭。公园的路弯弯绕绕,最后她竟鬼使神差地跟着箭头找到公园出口处。她知道,母亲一定会在那里等,因为那是通往外界唯一的路。
为此,父亲曾责怪母亲的不尽责。多年以后,她才了解到母亲的良苦用心,母亲是在培养女儿的独立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但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未免也太过超前大胆了吧!
母亲和女儿分离了半个世纪。在悠长的盼望和等待中,思念如一叶小舟,在心海里荡漾。五十年的风雨飘摇,母爱终于勇敢地鼓起了帆,漂洋过海来寻找……
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父母是支援大庆油田开发的第一批专业人员。文革前夕,运动已是一浪接一浪,母亲开会,把初生的婴儿用被褥围在炕上,只是利用会议间隙看看孩子,喂奶换尿布。小孩哭闹得肚脐眼胀得老高,好不容易,挨到女儿6个月,父母亲狠狠心,把她送到上海爷爷奶奶家。
母亲和女儿之间,好像永远隔层膜。母亲只有生她的缘,却没有带她的份。20多年来,父母一直想从东北调回上海,但上海户口简直比登天还难。一直到她30岁移民到了加拿大,年迈的奶奶需要人照顾,父母才有机会回上海落户。
前几年,父亲去世,母亲像变了个人,往日的话痨成了闷罐子。她担心母亲,几次邀请母亲来探亲,母亲都不应,电话里永远是久久沉默后的一声长叹,“算了吧,没意思,这辈子就这样了!”
鹣鲽情深固然是好事,但若一旦走了一个,另一个就失了伴,也失了自己,不知所终,也够凄凉!母亲整日把自己锁在房间,过了3年与世隔绝的日子。
半年前,女儿终于在温哥华机场长长的出口处等到了母亲。
熙熙攘攘的人流,从上海飞来的东方航空航班误点了。
等了两个小时,才见有国内同胞从出口过道鱼贯涌出,一律地大包小包。终于,母亲出现了,尽管小小的个头掩映在髙高的行李车后,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
母亲也看到女儿了,老人家加快了推车的步伐,近了,近了,突然她撒开放在行李车上的双手,一路小跑过来; 80岁的人踮着脚尖步履轻盈,这全拜她年轻时大学里的短跑训练。这头女儿也已张开手臂迎了上去,终于母女俩的头碰到了一起,脸贴在一起,母亲柔软的发丝轻拂着女儿的额头,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
"女儿,我就想来看看你!" 这是母亲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笼中鸟突然放飞,振动的翅膀一放难收,母亲在温哥华过上了逍遥自在的日子。
叮叮,电话铃又响了。‘’ 什么?没找到,再把照片传过去。好好,我马上传!‘’ 她把那张母亲穿着黄色丝绸衬衣的照片按在扫描机上给警察传了过去。
鸟儿停在了何方?母亲啊,您究竟在哪里?
母亲是一个超级好动的人,更何况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一开始,母亲随她早晨上班的车外出,晚上再跟车回来。后来就渐渐不满足了,她买了月票,每天自己早出晚归,从公共汽车的起点坐到终点,一路观察游览。微风拂着她略驼的背,飘萧的白发愈发蓬松,踩着坡跟鞋轻松自如地走,就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
那年头却毫无艳丽可言,整天裏着蓝灰色工裝裤,带着学生和铁人王进喜一起干活,饿了就蹲在地上扒几口干粮,累了就趴在井台上打一个盹。
好像要补回年轻时缺衣少穿的遗憾,母亲给女儿带来了一大堆衣服。 她从箱子里一件件掏出带来的衣服,定要女儿当着面一件件试给她看,浅黄色蕾丝边的连衣裙,粉红丝绸衬衫,细高跟凉鞋……,全是国内夏天流行的款式,孰不知温哥华的夏天也是凉爽的,何况公司里有空调,平时这些衣服是穿不着的。
"现在条件好了,不像从前了,"母亲抬眼打量着女儿,‘’你怎么也不打扮打扮?‘’
时光回转,这双眼睛也曾扫过她少女时亭亭玉立的身姿。那次母亲从东北回上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参加她的中学家长会,回来后就问,‘’那墙报上的花花草草是不是你画的?‘’然后又补上一句,"你为什么不画画工农兵?满脑的小资情调。"
真是时代变了,母亲也变了!
住在女儿家里,母亲一直抱怨女儿不够照顾体贴,不经常回家看看,不够问寒嘘暖,不会做家务……母亲一贯的刀子嘴,豆腐心,唠唠叨叨,这不罪加一等,又把母亲弄丢了。
母亲不久前在唐人街找到一位东北老乡,两人年纪相仿,又有东北生活的共同经历。她帮老乡摆摊,看铺头,每天也忙得不亦乐乎。但她总会在女儿下班之前回到家,今天是怎么了?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嵌了猫儿眼的房门,不知被她的眼光盯穿了多少回。终于,笃笃,门被重重地敲响了。高大帅气的警察身后,藏掖着瑟缩受惊的老人。原来母亲乘错了车。往常的车站,往常的公车,司机却换了车牌,开向未知的远方。待母亲发现,急忙下车,已找不回来时的路。天黑下雨,路上又没人问,耽搁了很久。终于碰到有好心人报警,才被送回了家。
心头的重石总算落了地。母亲濡温的肩膀上,立刻加上了一件暖和的小棉袄。
人说,女儿是母亲的贴身小棉袄。她给母亲披上的这件,初初穿上还嫌凉,捂一捂才觉得暖,暖身,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