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共党史上,王实味是一个十分另类的人物。1942年“整风运动”期间,他写了篇《野百合花》的杂文,批评延安的某些官僚主义现象,结果由毛泽东钦定为重点打击对象,被批倒斗臭、逮捕入狱。1947年在中央机关撤离延安途中,李克农和康生担心王实味落入国民党之手,决定将其秘密处决,当时他已经身患重病,神经也不太正常。1991年,王实味最终获得平反,但党籍不予恢复。这时距其被打倒已过去半个世纪。
王实味事件发人深省。不少人现在出于各种动机,把王实味刻意拔高,认为他是挑战党内思想专制的第一人,其骨头之硬,远远硬过鲁迅。我不同意这个观点。与鲁迅相比,王实味并不是一个自觉的斗士,他的悲剧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的政治弱智和性格缺陷造成的。他的《野百合花》写得很拙,既谈不上什么章法,也没有什么文采,只是记录了一些工作和生活中的琐事,并对此发了一通牢骚。这篇文章要是今天搁在“杂谈酷评”,恐怕连200点都挣不到,更甭提置顶、加精、推荐了。说句市井俗语,王实味就是“傻冒”一个,一点打架技巧都没有,哪有鲁迅的闪转腾挪功夫,最后倒楣也是自找的。
我佩服鲁迅,并不在他的骨头有多硬,而在他的斗争艺术。骨头再硬硬得过钢刀吗?所谓“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只是上刑场说的话——反正也躲不过去了,喊点豪言壮语倒也潇洒走一回。在平常,这脑袋还是第一要紧的。鲁迅就很善于保护自己。当年写《记念刘和珍君》时,他还有点欠火候,结果让段祺瑞政府给通缉得东躲西藏,最后才在上海滩落脚。经过磨难的鲁迅,其斗争艺术迅速提高,再不会吃这眼前亏了。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他选择日本租界作藏身之地,先保护好一家老小的安全,再谈其他。他写文章时也非常小心,虽然抨击时政,但从不指名道姓骂国民党和日本政府。假如非要这样骂,那也得换上个马甲才行。如果鲁迅授人以柄,他早就“壮烈”了。干掉他这样一介文人,还真不用大动干戈,一两个便衣足够了。鲁迅不愿别人称他“绍兴师爷”,可正是绍兴师爷的老辣,让他得以在虎豹环伺的旧中国生存下来,并争得了不同凡响的话语权,这是鲁迅真正了不起(伟大?)的地方。当然,鲁迅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一个文人不能直抒胸臆、甚至还要说些违心之语,确实让人感到悲哀,可这是旧中国的现实。
反观王实味,则始终没有在政治上成熟起来。他于1926年在北大加入共产党,后因党组织介入其恋爱问题而愤然脱党。其实在那个时候,党组织介入个人生活是很正常的事。如果党员配偶的政治身份有问题,党组织会遭受不必要的危险和损失。1937年王实味重新加入共产党,并奔赴延安。1942年遭受批斗时,他又天真地提出退党,希望藉此“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见,王实味的党性是很不坚定的,从未准备用行动去捍卫自己在入党时立下的誓言。这样一个人在你死我活的对敌斗争中,会让党组织感到极不安全。后来政府在给他平反时并没有恢复他的党籍,也算是尊重他生前的愿望。
应该说,王实味刚到延安时,还是被当作人才使用的。他在中共中央马列学院编译室,专门从事马列主义著作的翻译工作。他的生活待遇也不错,有自己的勤务兵。可是他这样一个人好象生性就是要找别扭,整风时不断发表一些揭露延安“阴暗面”的文章,自以为在配合运动,完全不考虑这些文章的政治后果。当时延安的生活非常困难,共产党完全靠一种信念和精神在坚持斗争,这给包括斯诺在内的国内外记者以极深的印象。但是,现实社会不可能十全十美,延安也确实存在一些官僚主义问题,毛泽东早就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否则他不会发动整风运动。王实味发现问题,完全可以通过正常渠道向组织反映,他却以杂文方式把问题公开化。这样做对党的形象造成严重损害,其破坏力甚至要大过国民党几个师的兵力,因为这是来自自己阵营的进攻。国统区腐败黑暗,你就是写点批评文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已经见怪不怪。延安却是“圣地”,在人民心目中已经洁净得不能有一点污渍。所以当王实味不知天高地厚地向他的顶头上司陈伯达公开叫板时,毛泽东马上对他的真实动机产生高度警惕,加上他与托派分子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他很快被打成“叛徒”,在政治上被判了死刑。
整风运动中的王实味,很象文革中的吴晗,都是毛泽东经过深思熟虑选定的第一打击目标。当时延安有不少知识分子对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追求一种不受限制的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全不顾共产党正处于殊死搏斗之中。王实味平时暴躁倔强,人缘关系极差;文章写得阴阳怪气,很招人反感。他这个人百无一用,却是个理想的靶子。打掉他能够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但为了取得最大的战果,就必须对他狠狠打击,杀一儆百。这是政治里面的经济学(政治经济学?)。毛泽东深悟此道,王实味却到死还象阿Q一样糊涂,不知自己的政治命运早已注定。《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集中表达了毛泽东的文艺路线,“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为无产阶级服务。”这意味着,知识分子不能独立地作为一个阶级而存在。知识分子的价值在于为无产阶级服务,不为无产阶级服务的知识分子是没有存在价值的。毛泽东文艺路线的推行正是以批判王实味为突破口的。
但是毛泽东并没有想从肉体上消灭王实味。这样一个人已经产生轰动效应,名声在外,国统区经常有记者过来要求见他,留着他可以让外人知道延安对知识分子的宽容政策。李克农和康生最后决定杀他实属无奈之举:当时形势危急,此人真要落入敌手,其爆炸当量可是不得了。即便如此,毛泽东得知王实味被处决以后,依旧勃然大怒,让李克农还他一个活的王实味,李克农还为此做了深刻检查。这事颇有戏剧性:起先王实味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却自命不凡,非要挑战权威;等到被搞成半个神经病,却成了一颗重要的政治砝码。他大概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在毛泽东心中的份量已经有多重。
统观王实味的一生,他虽有一颗知识分子的“良心”,却是个政治上的低能儿,以及生活中的失败者。无论他当初的“恶名”,还是他现在的“英名”,都不是他自己主动争取来的,而是别人强加在他身上的。如果在今天,他只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愤青”;在战争年代,他却为几篇杂文丢了脑袋,并得以青史留名。造化弄人,真不知这是他的不幸,还是他的幸运?
20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