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妇移雪

雪霁天晴。一个懒觉起来，踱到朝南的窗口。厚厚的帘布已经被太阳温得和暖，让我禁不住想把脸贴上去摩挲。噢，光和热的源头啊---祢信实何广大，升起又落下! 祢恩爱不间断，我被祢感染!

我回头呵唤孩子:" 宝贝们，又是一场大雪，咱们一起动手，清理出车道，好让爸爸回家不再受累了，好不? 妈先冲锋了，咱门外相会，不见不散！"

穿衣之际，扫一眼手机。先生那胜过亲兄弟的铁哥儿的太太已经在秀幸福了:"我家领导下了夜班还把车道清理得这么干净，真是好男人!" 我一边蹬靴子，一边乘手套还没上腕之际码下几字:"我这就出门铲雪，用力气和汗水迎接我家领导，争当好女人！" 然后不再理会那边传来的一串串玫瑰，鼓掌，拥抱和哈哈，果断昂然地打开了门...

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

不怕，古时愚公能移山，今朝愚妇可移雪。想当初，横隔在我和先生之间的冰峰雪壁，不也是依着时间和耐性，被两个不甘心的人，一铲一锹地挪移了么。

千堆白雪，始于铲下。我一边干一边欣赏纯清之美，感受蓬松之质。我奇怪自己怎么不累? 前几年尽喊说气若游丝，快不行了，没想着现在反倒活出了精神矍铄。新年过后就天天加班，也没抱怨为难。这些日子，多亏了又上班又顾家的先生了。

我这劲儿劲儿的样子像了谁啊？我不由记起四年前回国，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龄表姐合睡一床，彻夜谈心怀旧的情景。我们追忆我们共同的祖亲。表姐说:"妈妈告诉我，婆救过她的命。"表姐的妈妈是我的二姑，她口里的婆是我的奶奶。

奶奶奋勇救姑姑的故事我也听爸爸讲过。不过感觉表姐听到的版本没有我的全面。姑姑肯定做了删减，把有损她亲爱父亲的那部分选择性失忆，有意无意地过滤掉了。我虽然听过完整版本，但要因此让我对爷爷存有半点异议，也是虚妄徒劳。何况，爸爸的叙述那么温情脉脉，已是把岁月谱成了一首歌。

那是国破山河的年代。奶奶带着姑姑和父亲从陕西经蜀道奔赴四川后，方知爷爷已经出轨。悲愤刚烈的奶奶拒不接受道歉忏悔，执意昼夜吵闹，终于自己大病一场，几乎丧命。渐渐康复后的奶奶带着孩子们与爷爷分居了。一天晚上，奶奶收到爷爷的一封信，信中道出了自己最诚挚的愧疚和对妻儿的思念。奶奶读罢，热血沸腾，当即决定，立刻出发，与丈夫相会。

奶奶一手牵着年幼的姑姑，一手拉着更小的父亲，开始了长途跋涉。四川的山路，四川的夜晚啊! 父亲记得步履崎岖，途中不时遇到打着火把的山民百姓，边行路边吆喝，以壮胆防匪。后来好心的路人也给了奶奶一个火把。父亲累了，走得几乎睡着了。突然，二姑脚下一滑，大叫一声"妈!"，就滚落下山，坠入山间的河中。"妈妈来了！" 奶奶想都没想，瞬间跟下，跳入河流，玩命地拉出了自己的女儿。

当疲惫不堪的他们终于来到爷爷所住的大院门口，已是凌晨天色微光了！父亲后来在回忆录里写道:"父母终于和好了。我们过上了童年里一段最幸福的时光。父亲工作闲暇，带着全家去坐滑竿，品小吃，逛集市。记得父亲爱喝四川的一种茶，叫沱茶。我们去茶馆，父亲必点沱茶，母亲喜欢菊花茶，我呢，父亲冲我挤挤眼，说给我点个玻璃茶。我无比好奇向往我的玻璃茶，结果端上来，原来是杯白开水，父母姐姐们全笑了！"

我一直喜欢这个故事。后来每当我要喝水，也会鹦鹉学舌:"妈，给我倒杯玻璃茶!" 今天我也做了母亲，再想这个故事，就心疼奶奶毕竟是个年轻的母亲，为了爱情置孩子于危险境地，有点冲动鲁莽了。当初爸爸讲故事时，妈妈插了一句:"不知爷爷信里写了些啥，竟把奶奶瞬间点燃，那么不顾一切，一天都等不下去了。" 爸爸嘿嘿了两下，有点意味深长。

我一边铲雪，也一边带点坏坏地笑了。我和奶奶一样，都执意用自己圈定的"圣洁","纯粹"的标准去要求生活。结果她几乎丧命，我差点落单。其实，人生行路，哪有不沾尘的。看这雪，只有未曾踏过的，方才洁白。我们能为了洁白，就放弃生活，不再往前吗？ 奶奶曾经那么痛苦，但是她的孙儿们后来却分明是带着诗歌传奇般的口吻来讲述她的故事的。那么，我和先生，我们曾经的那些人性软弱，那些面对孩子也掩饰不住而暴露的小小不美好，会不会经过时光的洗涤，最终也成了我们的孙辈们口中满含罗曼蒂克的调侃?

    

不知不觉，道旁堆起小山。我回头望望，看到铲过的地方已经开始被阳光融化。真的，生活也是这样，只要铲移了冰雪，余下的，就交给爱吧，爱能化解一切。我不想铲得干干净净，不再苛求完美。我特意留下薄薄的一层，留给太阳。就像婚姻，我不吝啬奉献，但也不完全依赖人为，不指望做到极致。我愿意留下小小部分，让天道在其间运作，好让我和他都明白，被祝福的家庭，不但有你，我，还有祂。

回到温暖的室内，坐在炉火旁的软椅上，我写下了以上的文字。我望着火焰，告诉自己，只要生命气息还在，就必不让这火熄灭。生命的本能就是渴求爱，而爱又给消磨中的身心注入了新的生命。感恩祖辈和父辈们以对爱的坚持，在他们所处的带着各自不同悲情色彩的时代，拼力写下了最好的篇章，成为子孙代代的传唱。与年龄无关，我的心当还有能力重新激荡，再度闪耀光亮，更多释放热情。明天，预报会有更大的雪暴降临我的城市，而我已经学会，对所有的日子，怀有同样的珍惜，同样的期待。这一刻，我成了我的奶奶，心中燃火，无惧天黑，不怕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