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穿了一套长袖紧身衣的段干玉翎并不认识也不知道郑厚良其人,她问出一句十分天真的话:
“咦,你怎么认识我?”
于是陆远征笑了:
“玉翎,这位郑先生是我们蓝屿最有名的商人,他就是邓大人说的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的杰出代表。”
郑厚良连连摆手:
“不敢当,不敢当!我是陆总的朋友。今天接到姜厅长的命令,在这里安排欢迎段干老师的晚宴……”
“郑老板,我们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玉翎不愿意别人打扰她和远征单独在一起的时光。“谁是姜厅长?”
“姜东望。”陆远征说道。
“原来是他!东望在哪里呢?”
郑厚良说道:
“姜厅长和华老师、蒋老师、褚老师、黎老师、阎老师、谢老师一会儿就到齐了。请段干老师回房间休息更衣,半个小时之后欢迎段干老师的宴会就开始了。”
忽然冒出来这么多老师,陆远征也弄糊涂了。原来这个聚会是姜东望安排的,他昨天从北京到铁宁,今天从铁宁到蓝屿,第一件事是找陆远征和玉翎。他打一通电话没有找到人,再问蓝钢调度室,回答说陆总陪客人到北芒山去了。于是姜东望决定在北芒山举办欢迎宴会,他叫郑厚良去梨花客舍张罗,叫一台中巴车把华子衿、蒋乃迪、褚遂善、黎丽雯以及阎、谢二位当年住在41宿舍的清华校友拉到北芒山。
让郑厚良做东,完全是姜东望自作主张。两天前他为了宁心仪准备和郑厚良打一架呢,尽管那一夜的事情有点荒唐。姜东望这个雷厉风行的厅长,如今越来越喜欢摆谱了。他是为了迎接玉翎,他把这当一件大事。柳叶的事情如果不给他惹麻烦的话,他会登上副省长的位子。至于陆远征和郑厚良之间的故事,恐怕惠方经理也知道。宁心仪是“蓝屿一姐”,郑厚良是青年富豪,而陆远征作为蓝钢的头面人物,他的耻辱般的被夺走女人的故事,不是闹得沸沸扬扬吗?一个超过40岁仍然过着独身生活的“公司领导”会有各种各样的传言。汤万铭的说法是最有人情味的,即陆远征“聪明,有女人缘”。人们尽管对他的私生活有种种猜疑,陆远征坚持的一条红线是:不在公司里沾上任何女人。
和郑厚良分手后,陆远征送玉翎回到她二楼的房间。进了门玉翎便甩掉脚上的耐克鞋,摘掉头上的发带,摘下慕容容送给她的珍珠项链。
“幸亏行李带过来了,不然的话怎么办呢?”
玉翎说的是,她的全部行李随身带到了北芒山,而不是留在棒锤岛的房间里。既然要参加为她而举行的晚宴,既然要见这么多老朋友,装束十分重要。她向陆远征嫣然一笑:
“去,到楼下等着,我要换衣服了。”
当段干玉翎走下楼梯的时候,换了一身金色和黑色条纹的晚妆长裙,衬托出高挑的身材,如少女时代一般无二的腰身;头发如苏菲·玛索的乌黑和浓密,吹的蓬松了,似乱犹隨,烟鬟雾鬓;颀长的脖颈和光滑的双肩裸露着,堆云剪水,滴粉搓酥;钻石耳墜、项链和迷人的双眸一起在水晶吊灯下闪烁。陆远征看到她没戴结婚戒指。玉翎的美丽和高贵叫前厅里的众多宾客惊呆了,一刹时手足无措了,好像一阵凉风从每一个人的心头飘过。是的,玉翎的与众不同,除了她的美丽,还有她的气场。她是有气场的,她的气场不是衣兰儿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场,而是温柔的,有感染力的,是使每一个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能够感受到一层无形的膜。这气场是她自身携带的一片明媚春光。这么多年,陆远征有机会融在春光里,但是大部分时间是在春光之外。
第一个走上前的姜东望拉住玉翎的手:
“欢迎欢迎!啊,金凤凰飞到北芒山!”
玉翎微微一笑:
“我的厅长大人,您才是黑山省政坛上的金凤凰!”
玉翎随后把手伸向站在一边的高个子女孩:
“这是柳叶小姐吗?真年轻啊!今天东望大哥把你带来,我要为你喝一杯!为你的爱和你的侠肝义胆干杯!”
柳叶小姐措手不及,立刻羞红了脸。玉翎接着和华子衿夫妇握手,蒋乃迪则把玉翎拥在怀中。
“哎呀呀我的玉翎妹妹,这不是仙女下凡吗?”
“乃迪姐好想你哟!”
华子衿说道:
“我也抱一下,沾点仙气。”
华子衿自是与众不同,玉翎便和作家亲昵地贴一下面颊。
陆远征把老褚和黎丽雯介绍给玉翎,玉翎说道:
“褚老师成了‘美髯公’,我认不出来了!”
褚遂善说道:
“用一句王维的诗:‘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
玉翎接道:
“‘邀人傅香粉,不自著罗衣……’那是说西施,不是说我啊!”
褚遂善哈哈大笑。
晚宴在索契堡一楼的餐厅举行,这里有俄国式的券窗、壁柱和吊灯,又有中国式的桌椅、茶几和屏风,乌木屏风雕刻的水浒人物栩栩如生。今天的晚宴以西餐为主,原来,梨花客舍的俄式大菜最有名,大厨名叫陶怗,年过六旬,厨艺超群。陶怗师傅幼年生活在哈尔滨,师从白俄厨师苏沃洛夫。50年代初,陶师傅在铁宁做“东北王”高岗的厨师,高岗死后调至蓝钢为阿尔希波夫和苏联专家服务,他的俄式大菜远近驰名。进入改革开放年代,陶怗名气更大了,他的厨艺不断创新,因为食材丰富了,市场提供了来自俄罗斯和来自全世界的美味。陶师傅为今天的宴席奉上如下菜肴:叶卡捷林堡冰雪鹅肝、科斯特罗马干酪、白令海峡红眼雪蟹、伏尔加欧白鲑、里海贝鲁加黑鱼子酱、古里耶夫斯基苹果馅饼。餐桌的中间是一个精美的大花篮,惠方经理说,鲜花全部来自周围的山谷,以杜鹃花为主,因为北芒山除了梨花谷还有杜鹃沟和芍药川,当前是杜鹃满山的季节。夹在杜鹃花中间的是铁海棠、石竹花、野芍药和大红袍,花香满室。接着惠方叫侍宴小姐端出晚宴的用酒——雪树伏特加酒。姜东望从托盘上拿起酒瓶,拉过戴着高筒厨师帽的陶怗说道:
“来,来,我们大家感谢陶师傅,否则吃不到这么好的俄式大餐。知道吗?雪树产于波兰,是全世界最好的伏特加酒。伏特加的诞生地不是俄罗斯,而是波兰。此外,坎坎为大家准备了路易十三,啊,大家都要尝尝,每人喝一点。小姐,倒酒吧!”
姜东望当仁不让担当起主持人。
“首先为玉翎女士的到来以及她的美丽干杯!其次,今天的晚宴除了谈情叙旧,还有才艺表演。我带头,手风琴已经准备好了。玉翎嘛,自然是当众泼墨喽。褚老和子衿,就是作诗了。至于远征,你表演什么呢?你随便吧。有乐,有诗,有画,好啊!”
姜东望话音刚落,服务生便拿来了手风琴,抬来作画的条桌,桌上放了纸墨笔砚。玉翎举手说道:
“报告主持人,我是画西画的,不会画国画呀!”
姜东望说道:
“好,玉翎的节目稍做准备,我先表演。坎坎,立即去准备水粉画颜料纸笔!我是老调重弹,《黑眼睛》,献给玉翎和在座的各位!”
姜东望抱起手风琴拉这首俄罗斯民歌。《外国名歌200首》是玉翎幼年最喜欢的歌本,她会唱上面的每一首歌。姜东望用俄文边拉边唱,他的眼睛随着歌唱而灼灼闪光。唱罢,姜东望点头示意柳叶把话筒交到玉翎手上,玉翎情接过话筒用中文唱道:
“黑色的眼睛少女的眼睛,乌黑的眼睛明亮晶莹……看不见你我要伤心,看见了你却茫然失神……”
曲罢,众人一片叫好声。唯有陆远征没有鼓掌,茫然失神地坐着,好在没有人注意到他。接着褚遂善捋着白胡子说道:
“厅长下令做诗,两年前子衿想联句,一直没有机会。今天索性来一个五言长律如何?就以北芒山为题目,也不要为难,选一个宽韵,按词韵可用邻韵的规矩,我看就用‘十四寒’、‘十五删’和‘一先’的韵,平仄对仗大体说的过去就好。”
华子衿站起来说道:
“好,按褚老师说的办!褚老师又是书法家,写下来就是了。阎家维是旧诗词的爱好者,还有远征,也能诌两句,我们是‘三英战吕布’,三个对付褚老师一个,如何?”
大伙儿一齐叫好。陆远征却是连连摆手:
“我哪里做过诗?不行不行。”
褚遂善说道:
“远征自谦,这样吧,你就学《红楼梦》里的凤姐儿,起个头儿,行吧?”
陆远征看了玉翎一眼,说道:
“玉翎,这个头儿你来起吧!”
玉翎说道:
“我起就我起!外面不是飘起了春雨吗?就是这一句:春日芒山雨,行不行?”
众人皆说好。此时褚遂善已经坐到条桌前,备好了纸笔。他把玉翎的“春日芒山雨”五个字写下,接着写道:
“微风点滴寒。葱茏三百里,”
华子衿吟道:
“澄碧几十湾。雾锁千佛顶,”
褚遂善对道:
“云蒸九曲盘。青砖释迦殿,”
阎家维想了想,对道:
“绿瓦仲尼坛。古刹鸣钟磬,”
褚遂善写下闫家维的句子,又写下自己的句子:
“疏林响杜鹃。松崖风淅淅,”
华子衿接道:
“荷沼露团团。细草埋幽径,”
褚遂善写道:
“肥鹅拱木栏。鱼儿耽跳跃,”
玉翎上前看褚遂善的字,看到这一句赞叹道:
“妙!妙!褚老师这一句太幽默了!”
陆远征说道:
“‘肥鹅’确实妙!可是‘鱼儿’一句怎么应呢?”
华子衿应道:
“这个容易,有鱼就有鸟嘛:燕子喜呢喃。涣涣桃花水,”
陆远征说道:
“这一句好应我来试试。”
玉翎说道:
“你来呀!”
远征想了想说道:
“这个对句嘛,我想好了:依依杨柳烟。虽是平平,说的过去。但是没想好下面的出句,再想想,再想想。”
此时服务生又抬来一张条桌,上面有玉翎要的水粉画纸笔和颜料。玉翎也不推脱,与褚遂善相对而坐,轻摇鬟鬓,慢抹丹青。柳叶上前替老褚铺纸研墨。郑厚良则向各位敬酒,他和姜东望、闫家维干了一杯路易十三。
陆远征终于想出下一句:
“浮云悬石壁,怎么样?”
褚遂善叫道:
“好,好,我们作了半天诗,最好的一句竟然被远征抢去了!”华子衿道:
“远征妙手偶得,看褚老师如何应了。”
褚遂善略一思忖,以手抚髯笑道:
“这个对子不能辜负了远征:浅水没沙滩。飘雪梨花谷,”
华子衿说道:
“褚老师应的平淡自然,有王摩诘之风——五言律不学王维又能学谁?看我下面的:流霞芍药川。笙歌穿涧壑,”
阎家维说道:
“这句我来:箫管度林泉。旨酒开琼宴,”
褚遂善说道:
“嘉肴聚凤鸾。孤鸿天外客,”
姜东望喝了酒意气风发,大手一挥说道:
“这是写到我们的贵客玉翎了啊!且看玉翎画的是什么?”
只见玉翎画的是在座朋友的全身像,一个个皆如时装模特一般:姜东望穿的是灰色卡其布风衣,戴一副黑框墨镜;华子衿穿的是蓝色夹克衫,肥肥的挺着肚子;褚遂善长髯飘飘,手挥如椽大笔;柳叶高高的个子,做捧心西子之态;蒋乃迪拉住华子衿的手臂,像一只小母鸡……
姜东望问道:
“陆远征在哪里?”
玉翎说道:
“还没画呢。你们接着作诗呀!你们作完诗,我就画好了,一个不少。”
阎家维接着吟道:
“‘孤鸿天外客’我来接:高士座中贤。才比曹八斗,”
华子衿应道:
“诗成李谪仙。痴情凝笛韵,”
褚遂善应道:
“鬼巧上毫端。沧海拥蓝屿,”
陆远征说道:
“好,‘鬼巧’这一句大大超过我的‘浮云’!褚先生是在自夸呢,还是在赞玉翎?”
褚遂善说道:
“怎么能自夸呢?当然是赞玉翎喽!”
华子衿应道:
“‘沧海拥蓝屿’,褚先生从北芒山写到蓝屿了。长天举白帆。神州新世界,”
阎家维应道:
“故国转乾元。学子徒呼喊,”
姜东望说道:
“家维,你这不是跑了题吗?你们这些人呀,就是忘不了学潮的事情!”
华子衿不管,接下去续道:
“人民空喜欢。街头添义愤,”
褚遂善接道:
“广场起波澜。恋栈不知老,”
陆远征接道:
“昏庸只信偏。才驱孔北海,”
阎家维接道:
“又黜谢东山。护仔人如鲫,”
华子衿道:
“勤王箭在弦。宁因一步错,”
褚遂善接道:
“墜入数重渊?但求风雨息……下面再来一句可以结束了,还是请玉翎来一句吧,这最后一句不必对仗。”
玉翎说道:
“不对仗就好办,嗯……就是这一句吧:但求风雨息,千里月华圆。”
众人一齐击掌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