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1919年5月4日,太阳东升时,一个婴儿诞生了。
中国北方,一个村子叫柏家寨,柏家寨有一个四合院。四合院里,一个头戴瓜皮帽,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在屋檐下,低头焦急地走来走去。他叫柏纯孝。他的第二个老婆要生孩子了。啊,男孩,一个男孩!老天保佑,一定要给我一个男孩!他在心里祈祷,他在心里呼唤!他多么需要一个男孩来传宗接代,重整家威!
柏纯孝继承了祖上八十多亩土地。他这一支三代单传,人丁稀少。他已经四十多岁,还没有一个儿子。他有田有地,却势单力薄。保长乡长敲诈他,勒索他。族人眼红他,巴他绝了后,好占他的家产。他常常受欺侮,他常常憋一肚皮窝囊气,却又无可奈何。他常常在心里喊:老天爷啊,你怎么不睁开眼看看?你眼瞎了么!你有眼吗?你若有眼,为什么不保好人,老保坏人啊!为什么你给坏人好几个儿子,却不给我一个儿子啊!
柏纯孝有一块八亩地,下埝是堂兄柏纯义的。柏纯义犁地常常戳他的埝跟。刚打起来的新埝,过不了几年就又倒了,塌了。柏纯孝为这事肺都要气炸了。可你有什么办法?那天,天下着蒙蒙细雨,柏纯孝信步走向八亩地,远远看见柏纯义跟三个儿子整地。他知道柏纯义要使坏心,就急急大步流星地奔过去,一看,埝上正留着新铲的铁锨印子!他们正是趁着雨天,才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今天饶不了你,狗日的!柏纯孝站在埝上指着新铲的铁锨印,火冒三丈地骂:
“他妈妈的,这是什么!你要铲,怎么不铲你妈的屁股,你铲我的埝!”
柏纯义他们早就看见柏纯孝来了,却装得没看见一般,正眼也不瞧他一下,继续干他们的活儿。一直到柏纯孝站在埝上高声大骂,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斜眼看着柏纯孝。柏纯义把手里的铁锨顺手往地上一插,双手叉在腰里回骂:
“狗日的,你骂谁?你是活的不耐烦了怎的?”
“我就骂你,怎么的!”
柏纯孝手抖着指着埝上新铲的锨印:“你是死了没地方埋,给你找坟地怎么的!你就这么希罕别人的地?”
柏纯义看看自己身旁三个熊腰虎背般的儿子,就用鄙夷不屑的眼睛瞪着柏纯孝,往手心上狠狠唾了两口唾沫,抓起铁锨对儿子说:
“干活!别理他!我看谁今儿敢动我一根屌毛!”
柏纯孝要破着命上了。他从埝上跳下去,猛扑过去,要跟他们来死的。柏纯义的大儿子揪住柏纯孝的前襟推搡着嚷:
“你骂谁?你想干啥!我看你皮痒痒了吧?”
柏纯孝跳着蹦着,气得眼睛都红了,破着喉咙大叫:“我就骂你!我就骂你!妈妈的,你为什么铲我的埝?你为什么铲我的埝?”
“为啥铲你的埝!你埝上的土掉下来压我的庄稼,我就要铲!你看我铲!我不找你,你倒来缠我!”柏纯义说,用铁锨故意在埝上乱戳。
柏纯孝见这蛮不讲理的样子,气得浑身发抖,嘴里泛着白沫,嘴唇哆嗦,却说不出半句话来,还眼睁睁看着柏纯义他们用锨在埝上乱铲乱戳!柏纯孝就扑过去,要夺柏纯义的锨,两个人立马纠缠在一起,你要捶我的额头,我要抓你的面皮。三个儿子一看,一拥而上。柏纯孝自己也不知怎么地,就已经倒在地上,只觉得周围全是拳脚。柏纯孝没有还手之力,只有嘴巴挣扎着叫骂:“你妈的,你打!你妈的,你打!”
柏纯孝好不容易抱着柏纯义的腿,也顾不得挨打,就用嘴去咬。柏纯义三个儿子那里容得他张嘴来咬,就拽胳膊的拽胳膊,提腿的提腿。柏纯孝尽管嘴里骂着,胳膊甩着,腿踢着,无奈,已被那父子四人凌空提起来,刷地一下摔出去,丢在几尺开外的泥土地上,脸蹶在泥土里。柏纯孝翻身坐地,满脸泥土,抬头要骂,嘴里却装了泥土,就只有不停地先吐出嘴里的泥土来。他已经气昏头,他豁出来了,他爬身起来,一头猛冲过去。柏纯义趁着柏纯孝的冲劲,右手抓住他的前襟一拉,左手顺势猛地一推,下面用脚一勾,柏纯孝又一个嘴啃泥地爬在地上。柏纯义鄙夷不屑地骂:“屌样儿!还能怎么?哼!”柏纯孝知道他们人多势众,今天来不过他们。他从地上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哑嘶地边瘸边骂:
“柏纯义,咱们不的毕!你等着,咱不的毕!”
柏纯孝虽然气昏了头,却听得清清的,柏纯义骂他:“绝户头!不的毕?看你还有日天的本事!天生的绝户头!”
柏纯孝伤心透了,不是因为他打架吃了亏,而是没有儿子,他是绝户头!他不能善罢甘休。他先找族叔柏敬儒评理。不料柏敬儒慢腾腾地说,你没儿没女的,眼睛一闭,还不都是别人的么。争那干什么呀,何必生那么多的闲气?后来又说,最好的办法,是过继一个儿子。你找一个人多势众的,看谁还敢欺侮你。柏逢时一听,心里想,谁家人多势众?还不是你们家?妈的,都想谋我的家业,休想!这些贼儿!没有一个操着好心!他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装着没听懂柏敬儒的话。直到从柏敬儒家里出来,这才把嘴里的唾沫狠狠地朝柏敬儒的大门“呸!”地一声吐出去。他心里越来越想要一个儿子,自己亲生的儿子了。
村里人看着柏纯孝家人丁单少,势孤力薄,没有靠山后台,就都变着法子欺侮他。今儿个,他的一颗树让人挖了;明儿个,他的玉米棒子让人掰了;要不就是有人把牛放到他的地里,吃他的庄稼苗儿;或者,跟他连畔的人家,犁地时,故意犁过了犁沟。柏纯孝心想,绝不能让祖业败在自己手里,他一定要有一个儿子,他一定要让儿子当官。他常梦见儿子当了官,把柏纯义跟他儿子一起关在大牢里,打他们的尻板子。给他们套上大木枷,让他们吃够苦头,然后拉到集会上示众,最后砍掉他们的狗头!这才算解了自己的心头之恨,才算出了怨气,心里才真舒坦。可是刹那间,掉在地上的头,又长在脖子上,凶神恶煞般扑了过来。他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啊,儿子!啊,儿子!我要扬眉吐气,我要报仇雪恨,我要有一个儿子!我要让儿子当官!现在他的小老婆就要生产了,他坐卧不宁,心急火燎。突然,婴儿的啼声从屋里传出来。柏纯孝浑身打颤,他爬在窗口,声音发抖地问:
“儿子?可是个儿子?”
“是个儿子。”
“儿子!是个儿子!我的老天爷,你可睁开了眼啊!”柏纯孝热泪纵横,顾不上禁忌,冲进产房,从接生婆手里抢过儿子,抱在怀里,睁着含泪的眼睛,颤巍巍地说:“让我看看我的儿子!儿子!你可是我的儿子!”
这个儿子,正好在别人诅咒他断子绝孙,正好在别人变着法子图谋他的财产,正好在人们不断欺侮他的时候,来到他的眼前,他怎么能不高兴得心花怒放!他抱着他的儿子,心里想,为什么只有一个,为什么不能像杨老令公有八个!要是有八个儿子,我眼里还有谁?要是有八个,试看今日是谁的天下!他要给儿子起一个好名字。
“适逢其时!哈哈,那些王八羔子的,咒我是绝户头,妄想!老天有眼哩!”他给儿子起名“逢时”,来表达他的兴高采烈,洋洋得意。但是柏纯孝牢记“玉不琢,不成器”、“教不严,父之过”的古训。俗话不也说“棍棒下面出孝儿”嘛。他要实行严教。他要叫儿子读书,好好读书,将来做官。他要扬眉吐气,他要荣宗耀祖,他要盖过那些欺负他的人。柏逢时从记事的时候起,就不曾见父亲对他笑过。他只记得父亲严肃的脸,严厉的眼睛,还有不时的呵斥声和巴掌。父亲拉长了脸,反复讲他如何受人们的气,最后总是说:“要争气!好好用功,将来干成事,就没有人再敢骑在你头顶上拉屎拉尿了!”柏逢时很小很小就开始背《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了。土地让人们安土重迁,让传种接代更为强烈。土地强化的是人们内心的权力欲望,抑制的是人们内心对个性自由的渴望。
《二》 六岁那年,父亲要给柏逢时娶亲了。
如果是现在,六岁,原本是听爷爷讲 ,孙悟空在老君的八卦炉里,炼就火眼金睛,手拿金箍棒,大闹天宫;是听奶奶讲,哪吒脚踏风火轮,抽掉龙王筋;是听妈妈讲《白雪公主》,是听爸爸讲《丑小鸭》的时期。也是偎在妈妈怀里撒娇,或者跟小伙伴打弹子,放风筝上蓝天的时期。然而,柏纯孝却要叫六岁的儿子担负起传宗接代的重任。他希望儿子快点生孙子,一个又一个,生一大群,个个熊腰虎背。那时,他会威风起来的。那时,看谁再敢欺负他?那时,他会是一个真正的老太爷。
冬初。白雪覆盖着大地。凛冽的寒风掠过荒寂的原野,从树林的秃枝中穿过,发出尖锐凌厉的叫声。柏家的迎亲队伍,终于伴随着朔风回来了。乐队吹奏着,鞭炮响着。人们忙着迎新娘,看新娘。柏逢时从马上下来,掀掉礼帽,一头钻到小伙伴堆里打闹戏耍。
“逢时,逢时,逢时呢。”有人一连声地喊。六岁的逢时,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他手里拿着一团纸,蘸着墨汁,正追着一个小伙伴。他脸上刚被那小伙伴抹了一团黑,他那能善罢甘休!那个小伙伴,在人群的空隙中钻来钻去,突然藏在一个大人后面,从大人的两腿中对柏逢时做鬼脸。柏逢时情急地从大人两腿中间猛地往前一钻,想揪住那个小伙伴,却顶得那大人打了个趔趄。那大人赶紧站稳,一看是柏逢时,正要发作,一想今天是他娶亲的日子,就只是严肃着面孔说:“你不听有人喊你吗?”
柏逢时一见是父亲,条件反射地带着脸上的墨迹,端正地站在那里。这时柏逢时的舅母过来拉着柏逢时的手说:
“好我的逢时,都找你好半天啦,原来你在这儿。走,快跟新媳妇拜堂去。”
柏逢时被舅母拉着来到祖先堂里。大堂墙壁上挂着列祖列宗的画像,上面是一个大匾,匾上是烫金大字。画像前是供桌,供桌上是后代祖宗的牌位。牌位按辈分大小井然有序地排列着。牌位前是香炉,香炉上烟云缭绕。柏逢时与新娘香芸站在祖先堂正中,在礼官的叫声中给天地祖宗叩头,给长辈叩头。柏逢时感到骄傲。他得意兴奋得目光灼灼。他今天是世界的中心,大家都围着他一个人转,就连父亲对他也温和了许多。柏逢时想起今天早上,在礼乐的伴奏声中,给他剃头,给他戴上插着金花的礼帽,给他穿上长袍马褂,披上红绸。拜过祖先父母后,在人们簇拥中,穿过人群,走出大门。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扶他上了枣红大马。迎亲队伍早已排好长队,有人替他拉马,前面有吹鼓手仪仗队开道。他的马起步了,那长长队伍,才跟在后面走动起来。他骑在马上,看着跟他一样大的男孩,在地上争着抢着拾地上没有燃响的鞭炮。要是天天过这样的日子就好了。没有人管你,打你;再也不背诗曰子云,《三字经》、《千字文》;大人们都逢迎你。他兴高采烈,他兴致勃勃地作揖,他飞快地爬在地上磕头。他不时笑嘻嘻地回头望着围观的人们。这恰与新娘迟缓冷漠的动作形成鲜明的对比。柏逢时眨着眼睛,焦急望着新媳妇,心里想,你怎么就这么慢腾腾地,你怎么就不快一点儿呢。磕完头,我还要玩呢,我非要也给他脸上抹一大块黑不可呢。
天黑了。客人陆续散去,柏家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吃罢饭,一些近亲女客聚集在柏逢时大娘的屋子里。柏逢时的大妈和妈妈坐在炕头,柏逢时靠在妈妈怀里。屋子里挤了一屋子人,有坐在炕上的,有坐在凳子上的,也有站着的。柏逢时的大娘宽厚慈祥地对柏逢时说:
“逢时,今晚可不能老缠着你妈。你得跟你媳妇睡去,听见了没有?”
“我才不跟她一起睡呢。”柏逢时歪着头撅着嘴说。
“嗯——!”大娘先装出吓唬的样子,然后温和地哄着逢时,“那你娶媳妇干啥?有了媳妇就得跟媳妇睡。有了媳妇就是大人了。你说,谁家大人还跟他妈睡在一起?”
“我大?我大也没有我爸大!我爸能跟我妈睡,我就不能跟我妈睡!看你说的。”柏逢时歪着头说,他把妈妈抱得更紧了。妈妈的怀抱永远是那么温暖而充满爱意。
人们忍俊不禁。年青人捂着嘴,强憋着在肚皮里翻滚不已的笑。有的实在忍不住,就急忙转身往外跑,屋子里还是爆发出欢乐的笑声。人们前仰后合地笑着。
“笑什么!笑什么?”柏逢时有点恼怒,他迷惑不解地环视周围的人说,“我说的不是实话?我说的不是实话?”
大娘笑着说:“到底小,不懂事,净说些傻话。”
“傻话?我才不傻呢,那还不是真的?”
柏逢时的妈妈笑着把逢时抱在怀里,一边拍着,一边哄着:“谁说我逢时傻,一点也不傻。今晚不去就不去,乖乖儿的,妈哄你睡。”说着轻轻的摇着,拍着。柏逢时一听妈这么说,就从妈妈怀里起来,要解扣子松裤带。妈妈哄他说:“这么多人,你怎么睡?先穿着衣服滚一会儿。等一会儿,人都走了,妈好给你暖被窝。这么多人,你都不怕别人看见你的光屁股儿。我娃乖乖,听话,啊。”柏逢时听妈妈这么说,就撒娇地滚在妈妈怀里。紧紧地抱着妈妈。到底是折腾了一天,也实在累了,不由得迷糊着眼睛。就在他将入睡的一刹那,突然半睁开眼睛,半抬起身子,迷迷瞪瞪地大声说:“我可不去!啊,妈,我不去!”
“不去,不去。快快睡,啊,我娃乖乖。”柏逢时的妈妈边说,边拍着,嘴里“喔喔”地哄着。不一会儿,柏逢时就发出均匀的鼾声。大家也都不由抿着嘴笑。等柏逢时睡熟了,大娘这才抱着柏逢时,轻手轻脚地送进了新房。
柏逢时被安顿到新房里,客人也都各自安息了。大娘对逢时的妈妈说:“你也睡吧,这几天你也够累了。有事,我招呼就是了。”柏逢时的妈妈顿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空虚和惆怅。他的儿子,从今以后就跟另外一个女人睡在一起了。他毕竟太小,什么事也不懂啊。可是你舍不得也没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人都这么着。
逢时的大娘,是虔诚的佛教徒。夜深人静,她合掌跪在佛像前,为全家祈祷,为自己祈祷,也为逢时祈祷。逢时虽说不是她亲生的,她跟亲生的一样疼他,护他。逢时的妈妈有时要打他,拧他,他就一头钻到大娘怀里。供桌上香烟袅袅,菩萨慈祥地笑对人间。逢时的大娘希望菩萨能永保全家平安,能让逢时早生贵子。她吃尽了没有儿子的苦。因为没有儿子丈夫骂她,邻人笑她。族人觊觎她的家产,村里人无端地欺负她家。她现在要烧香积德积善,为自己的来世,为逢时的今世。她希望柏家能人丁兴亡,家业发达。
夜已经很深了,大娘仍然跪在佛像前合掌祈祷。这时她听见从新房里传来柏逢时的喊声:
“妈,我尿。妈,我尿。”
逢时的大娘轻轻走到庭院,侧耳倾听。逢时还小,还不懂事,香芸会悉心照管他吗?
新房里红烛高照。红色的家俱,红色的绸被,红色的画儿在烛光照耀下,显得既鲜艳又温暖。睡得迷迷糊糊的柏逢时连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他生气了。原本不应该这样,妈妈应该来哄他的。他要表现他的愤怒了,他闭着眼睛大声拉长了声音喊:
“妈——我尿——”
他拿足了劲儿喊,他生气妈妈来得太慢。过去可不是这样。只要他稍有动静,妈妈就爬在他的身边,柔声柔气地对着耳朵问他,哄他。心肝儿,宝贝儿地叫着。那温暖的气儿吹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她的手伸到自己被窝里,温柔地抚摸。妈妈还轻轻地拧她的屁股蛋儿,柔柔地亲他的脸蛋儿。妈妈一边哄着,一边把他从被窝里拉出来,抱在她热烘烘软绵绵的怀里。他从不睁开眼睛,他只感到浑身软酥酥的,有一种醉人的舒适。然而,他却装着不自在的样子,脸苦楚着,嘴哼唧着、呻吟着来延长妈妈的爱抚,来引诱妈妈更多的爱抚。然而,今天没有,没有人管他,理他。他终于暴怒了。他索性双腿蹬开被子,赤条条地凉在炕上,来示威,来发泄他的愤怒。他呼喊着:
“妈——尿——”
炕那头,十五岁的新娘香芸坐起来,不知怎么样才好。香芸穿着一身红绸衣,在全屋红色映衬中,更显出香芸的粉白红嫩。她羞涩而大胆地望着自己丈夫那赤裸的身子。
“当家的,他该尿啦,你哄着他。”
逢时听大娘在窗外说话。他奇怪地睁开眼睛。啊,这在那里?为什么不在妈妈炕上?啊,他们骗我!他愤怒地紧闭眼睛,憋足了劲儿地哭嚎起来,他抗议大人们的欺骗。
新娘听大娘在窗外叫她,她下意识地陡然回头,好像做错了什么,她的心怦怦跳着。
“当家的,你怎么啦?你没听见他在哭?”大娘语气有点不满了。新娘只好从炕那头爬过去,没好气地去拉哭嚎着的柏逢时。柏逢时愤怒地甩开香芸的手,想在炕上撒泼打滚。他要跟妈妈一起睡,他不跟这个生女人一起睡。新娘对这又哭又嚎的柏逢时手足无措。她想拉,手却停在空中。她羞怯犹豫而又无可奈何。
柏逢时哭着叫着,满院子都是她的哭声喊声。
“我说当家的,你是成心让他冻着不成?你就不能哄哄他!”
新娘香芸突然用牙咬着嘴唇,猛地把柏逢时拽起来,柏逢时还想挣扎反抗,香芸随手在他屁股上狠狠拧了一把。柏逢时被这意外的一拧,吓得突然止住哭声。他莫名其妙地摸着生疼生疼的屁股,茫然不知所措。他这才睁开眼睛,只见新娘满脸怒气地瞪着他。他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新娘恶声恶气却压低声音从嘴里挤出一个字:
“尿!”
他立刻气馁了许多。他还想哭想喊,可一见新娘那一双恼怒的眼睛,就只好哽咽着哭声,光着屁股跳下炕。尿盆里响起轻轻的叮咚声。尿罢,只好自己爬上炕,坐在被窝里抽噎。柏逢时越抽噎越委屈,就在他正要大放悲声时,新娘的眼睛亮晶晶地逼视着他,并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哭!”
柏逢时只好把几乎要奔放出来的哭声压在胸膛里,偷偷地望了望新娘,不停地小声抽噎。
“睡!”
新娘咬着牙说。柏逢时只好顺从地奉命钻进被窝。新娘给柏逢时放好枕头,拽好被子,把嘴对着柏逢时耳根,话从牙缝里低声挤出来:“再哭,掐死你!”柏逢时只好轻轻抽泣,体验着他的新婚洞房花烛夜之情。
大娘在窗外听见这一切,却也无可奈何。一直到柏逢时睡熟了,她想再也没有事了,这才回到自己屋里。生活形成观念,观念产生习俗,习俗生成制度,柏逢时的命运就这么被决定着。
柏逢时娶了新媳妇,揭开了他人生旅程新的一页。以前他晚上睡觉,总是妈妈给他脱衣,他睡在被窝还要妈妈拍他哄他,他才觉得安稳。早上起床,总是在妈妈的抚摸和柔声细气的娇哄中,被妈妈拉起来,抱在怀里,捉住他的胳膊穿到衣服袖子里。他常常闭着眼睛耍赖。只有听到父亲的声音,这才飞快起来。柏逢时见了父亲就像耗子见了老猫,胆小,畏怯,老是回避唯恐不及。可现在,他每天晚上要跟一个陌生的女人睡在一起。他再也不能撒娇,他再也没有爱抚。他感到忧伤。
《三》他, 柏逢时上学了。
二十年代的农村学校,学的还是《论语》、《孟子》。除了背书还是背书,背他什么也不懂的书。他最怕背书了,怕背不会挨板子。背错一个字一板子。有一次他一共挨了十八板子。手掌被打的圆鼓鼓的,胀得又红又亮。那板子是用花椒木做成的。据大人说,用花椒木做的板子,打起来才又痛又麻,疼得长有后劲,效果特别好。柏逢时背书时,老先生闭着眼睛,可他一点儿也没有睡着。你只要背错一个字,他就悠悠地说:“一板子。”他越这么说,你就越心慌,你就越肯背错,你挨的板子也就越多。等到你背完书,老先生才慢慢地抬起身子,睁开眼睛,从圆圆的镜片后面用嘲弄的眼光盯着你说:“会不会?不会。不会咋办?挨板子。你以后就给我好好的疯,疯得上了天!疯着美,是不是?来,一十八下,不多!不多!”柏逢时这时直急得能有个地缝钻下去才好。柏逢时挨板子不像崔丙午,你说多少板子就多少板子。他总是两只手飞快地轮换着伸出去,只听板子轮番打在左右手心上啪啪作响。老先生打完板子,竟也喘起气来。崔丙午虽也含着泪从老先生屋里出来,却也呲牙装出笑的样子。崔丙午说,你越伸得快,他越打不重。你越伸得慢,他才打一下是一下。尽管有别人的经验,柏逢时还是胆怯害怕。每次挨板子前,他总是不由得把手心贴在大腿上,轻轻上下摩擦,尽量磨蹭,拖延。他用嘴唏唏地倒吸着气,眼里含着求饶的泪,他胆怯地哼哼着表现着恐惧和悲伤。老先生却像黑老包坐堂,绝不宽假。他拿板子不断敲着柏逢时贴在大腿上的手指,越敲越重。柏逢时这才不得不慢慢地抬起要挨板子的手掌,瑟瑟缩缩地伸到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空间里。心里却想着要逃避躲闪。老先生打了一辈子顽童的板子,积几十年之经验,知道如何才能打得万无一失。他先轻轻地哄着:“来啊,耍着美是不是?背书不美是不是?今儿你好好美一美。莫要害怕,轻轻的,轻轻的。”那像是在逼蛇出洞,又像是在诱鱼上钩。他一边说,一边用板子在柏逢时手掌下挑动。柏逢时的手只好颤抖着慢慢伸出来。上上下下,下下上上的一点一点抬高。越是抬高,就越觉得大难临头,就不由得抽噎起来,是悲伤也是惊恐。老先生心里有数。他知道往往就在你狠打的一刹那,他嗖地抽回手掌,闪你一个空,弄得不好,还打在自己腿上。老先生总是把那小手掌挑到相当高度,让手掌和前臂成水平样,他这才抓住时机,把花椒木板子从小手掌下闪电般地反转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你一个措手不及。只听“啪”的一声,像放爆竹般响亮,也就在同时,随着“唉吆”的惊叫声,忙把手掌夹在两腿中间急急搓着。柏逢时疼痛得弯着腰,屈着腿,哭着,却不敢大声。老先生却无动于衷,一点也不含糊地要一板子一板子的打够他要打的数目。要打得板板响亮沉重他才满意。除了打板子,还有下跪,顶砖头、举板凳,戴眼镜,挂胡子。羞辱的办法, 无奇不有
有一次,柏逢时戴了一幅眼镜,挂了一嘴袁世凯的翘梢胡子,从学堂出来。过路的人看见了,调侃地说:“哪儿来了一个绅士!”他羞愧难当。他让小伙伴从井边水桶里借口水,喷在他脸上,想洗掉那黑墨画的眼镜胡子,免得再让人看见,被人耻笑。哪知水喷在脸上,没有洗净,留下了一道道黑印,像黑花猫的脸一样。
柏逢时多么羡慕大人,不上学,不背书,不挨板子,不戴眼镜,不挂胡子。他没有快乐,连走路都忧伤不已。一天早上,放学后,跟小白狗一起回到家里,一个老汉正跟父亲坐在院子里。香芸正在那里晒被子,被子上是他晚上尿的一团湿尿。那老汉看见柏逢时,笑着说:“逢时,晚上又画地图啦,小驴逑的。”柏逢时红着脸,急忙钻到屋子里,再也不敢出来。这个世界真是冷酷无情,你永远是人们嘲弄蔑视的对象。
柏逢时只有跟小白狗在一起,他才真正快活。
家里的小白狗是他唯一的朋友。每当快放学时,小白狗早就蹲在学校门口,期待柏逢时出现。每当学校门口闪出第一个孩子的身影,它就兴奋起来,竖起耳朵,不断地扑朔前爪,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呜声。柏逢时一闪出学校大门,它就跳起来,像箭一般蹿到柏逢时面前,围着柏逢时蹦跳。小白狗亲昵地咬柏逢时裤脚,衣服和手指。有时竟立起来,前爪搭在柏逢时肩头,用鼻头碰柏逢时脸颊,用舌头舔柏逢时鼻根。柏逢时萎靡不振的精神立刻振奋起来。这时的柏逢时,忘记了父亲严肃的面孔,忘记了背书和板子。柏逢时拽小狗的尾巴,骑在小狗身上,拧它的耳朵。小白狗疼得尖叫,却只轻轻地咬柏逢时的手指,好像是祈求柏逢时轻一点儿,或者用玩耍跳跃来摆脱柏逢时的恶作剧。
“冲啊!”柏逢时兴奋地喊。
小白狗听到主人的号令,像箭一般冲向前方。柏逢时在后面奔跑,像战场的战士冲锋。一直跑到家门口,看见那黑沉沉的门楼,才突然清醒而颓丧。原来的兴高采烈顿然消失殆尽。柏逢时萎顿地走进大门。小白狗善解人意,不再欢蹦乱跳,静静地尾随在柏逢时背后。柏逢时吃饭,小白狗悄悄地卧在他的身旁。柏逢时吃完饭去学校,小白狗送柏逢时一直到学校门口,一直到看不见人影儿,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小白狗,是柏逢时最忠实的伙伴, 最知心朋友。它不像那些小同学,当你挨了板子,他们全都幸灾乐祸地笑得呲牙咧嘴。当你背会了书,他们却睁着一双嫉恨的眼睛。有时偷偷到老先生面前告你的无头黑状,惹得老先生发怒,不分黑白地打你的板子。小狗不,它永远忠实你,跟你玩耍,给你快乐。
可是最近小白狗再也不跟柏逢时玩了。他听说小白狗发情了,他不知道发情是什么。只见家里满院都是狗。这真让人惊异与赞叹。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狗。各色各样,大小不一,神态各异。不知为什么,它们一下子突然全都冒出来,围在小白狗身旁,小白狗走到那里,它们就跟到那里。它们中,有的体形高大雄健,有的长毛油光闪亮,有的双目炯炯发光。不过,在小白狗面前,却都显得低三下四,甘做驯服的奴仆。这么多狗,让父亲怒火中烧。他说这太骚气。他操起棍子去打那些黄狗,黑狗,白狗,灰狗,各种毛色的狗。父亲打那一个,这一个靠前,打这一个,那一个又靠前。父亲抡起棍子横扫,那些狗避开棍棒,躲在墙角,跳上鸡窝和墙头,眼睛仍然盯着小白狗。晚上,父亲叫来几条大汉,这才算把那些满院的狗赶出大门,把大门紧紧关好。一晚上,只听得大门外,全是狗们打斗的声音,吵得人们晚上不得宁静。谁知早上起来,院子里竟然立着几头牛犊一样的大狗,它们是晚上想方设法翻墙过来的。开门时,大门竟然被咬了个小洞眼儿。原来那力气小的,翻不过高墙,就专心致志地咬着木门,希望咬出一个能钻进去的洞来。柏逢时的父亲恼怒了,恶狠狠地大骂:
“全是这小母狗招惹的,看我宰了你!”
柏逢时听父亲这么说,又难过又害怕。每晌放学,他总是跑到猴王庙里,爬在猴王面前叩头祈祷:
“猴王爷,猴王爷,千万保佑小白狗,万万不能让大人杀了小白狗!”
正在这时,门上来了一个算命的瞎子。柏纯孝让瞎子算命,瞎子说:
“财主啊,你真是好人有好命。这话怎么说?这人的属相里面,有几个属相是属于贵人的,龙、蛇、猴、马、虎、狗都是好属相。龙不用说了,蛇是小龙,猴是大王。马是龙马,虽然不是头领,也是头领的干将,也要干大事的。这狗虽不是虎,也是小虎,也是了不得的。所以这在朝为官的,你掐指头算去,全是这些属相。今年是狗年,你家又来了这么多狗,你说好不好?大好事呀,别人求都求不来呢!人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财主是善人,那有不报的道理?老天报你,就在那一件一件的小事上,先检验你的心,你说是不是?这事应验在你家以后人丁兴亡,家业要发达的。人丁兴亡,家业发达,都是几代人积善积德来的,都是一辈子积善积德来的。财主这么个善人,爱做善事,老天爷都给你在那里记着,分毫不差的。”
算命的瞎子这一番话,正说在柏纯孝的心上。他就是想多生早生贵子,他就是要家业发达。可是他也没料到这狗也竟是一种验证,母狗也竟是一颗福星。他就叫大娘给瞎子装了几个馒头,以后给小白狗熬粥喝,再也不赶那些野狗,尽由着它们去。
那些狗,形形色色。有的像黑熊,有的像灰狼,有的雄壮如虎狮,有的鬼祟如狐狸。小白狗躺在那里闭着眼睛,懒得正眼去瞧它们。向它求爱的太多,反而让它心烦。狗群里有一只长毛黄狗,活脱脱一副老虎模样。它蹲在小白狗身旁,睁着一双眈眈的眼睛,不准任何一只狗靠近小白狗。其它的狗就只好在外围转悠,可眼睛都望着小白狗和黄老虎。那眼神有嫉恨的,有愤怒的,有贪婪的,有可怜的,有忧郁的,也有装做无所谓的。黄老虎眼里满是温柔与祈求。它望着小白狗,不时用鼻头轻轻拱一拱小白狗的屁股儿,小白狗不搭理它的殷勤。它拱了几次,以为得手,就要上到小白狗的身上,不料小白狗却呲着牙汪汪地要咬黄老虎,黄老虎就只好扫兴地后退,没趣地用舌头舔舔鼻头,仍然表现着耐心。这时一只花狗趁机靠前,黄老虎马上呲牙咧嘴地,从喉咙和牙缝里发出凶恶的警告声。那花狗也只好知难而止,蹲在那里,寻找时机。花狗有时也左右观望,抖威风似的引颈高叫,好像它已经是当然的接班人了。狗群里有时也突然骚动起来,一对一,一对二,一团一团地混咬混斗,直咬得鼻青眼肿,挂红披彩。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却也没有一只愿意退出战场。有一只瘦狗,自己占不了什么便宜,就蹶起屁股,扬起后腿,把鸡毛树叶尘土刨得满天飞扬,把垃圾刨得乌烟瘴气。突然,几只狗联合起来攻击黄老虎。黄老虎抖起威风,把它们一个一个击败。它把其中一个带头的直咬得惨叫哀号,夹着尾巴逃跑了,它还用狠狠的眼睛盯着那逃去的影子。它感到再也没有狗来挑战,才放心跟小白狗并排地卧在一起,闭着眼睛做着爱的美梦。可是风云突变,不知从那里窜来一只黑熊般的大狗,直奔小白狗。黄老虎那里容得!谁知黑狗生气勃勃,斗咬起来势不可挡,黄老虎终于败下阵来,极不情愿地退避一旁,用一双悻悻的眼睛看着黑狗熊独占鳌头。黄老虎虽然败北仍不甘心,蹲在一旁,不时舔舔伤口,不时钟情地望着小白狗,心想有朝一日卷土重来,好称雄称霸。柏家院里经常是狗的恶斗狠咬,院子里飞着各色狗毛。终于有一天,狗全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个月后,小白狗生了一窝狗娃。
柏逢时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蹲在小白狗旁,看那些毛茸茸的狗娃,那些黑的白的花的狗娃,个个憨态可掬,活泼可爱。柏逢时忍不住抱抱这一只,抱抱那一只,把脸贴在那毛茸茸的身上,让小狗冰冷的鼻子碰着自己的鼻子。可爱的小狗拉屎都要跑到土堆上,先刨一个坑,把小屁股对着这小土坑,拉完了屎,用嘴头拱土把屎埋好,扬起小尾巴,在地上擦屁股眼上的屎。小狗一天一天地长大,有人在雄狗娃脖子上绑根红绳,算是记号,那小狗就是他家的了。有一天放学回家,柏逢时急忙跑到狗窝旁,想抱抱小狗。不料小白狗却呲着牙翘起鼻头,喉咙里发出凶狠的叫声,好像要咬他的样子,再也不那么友好了。小白狗把那几只小狗娃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有一只小狗想要跑出来,小白狗急忙用嘴把小狗衔回去,用前腿压着小狗,不让它跑出来。柏逢时一看,原来少了两只小狗。小白狗一定是见人把它的小宝贝抱走了,这才心存戒意。然而,那些雄狗娃们,还是一个一个地被抱走了,只剩下四个小母狗。农村里没有人愿意养母狗。有一天,柏纯孝把四个小母狗扔到村外的一个枯井里。小白狗追到井旁,听到井下自己儿女隐隐约约的叫声,那求生的声音一定很凄惨。小白狗急得爬在井口,把头伸向那黑洞洞的井口,悲惨地呼叫,呼唤它的儿女。终于,小白狗忍耐不住,不顾一切地蹿了下去。柏逢时知道后,来到井边,还能听到井下狗的叫声,可他不敢求父亲把小白狗救回来。最后井里什么都听不到了。柏逢时以后再也不去那个地方。柏逢时感到这个世界真是残酷无情。
《四》 北方,冬天睡觉,两个人总是脚对脚地钻在一个被筒里。这样可以互相取暖。香芸跟柏逢时也是脚对脚睡觉。刚开始,谁也不挨谁。时间长了,总要你碰着我,我碰着你,碰着碰着也就习惯了。夜深了,人静了。香芸睁着黑亮黑亮的眼睛,听着柏逢时轻轻的鼾声,一夜到天明。香芸终于忍耐不住了,就伸脚轻轻地蹭柏逢时屁股儿,柏逢时虽然瘦弱,那屁股儿,却圆圆的,绵绵的,富有弹性。等柏逢时伸直了身子,香芸就用脚趾头小心翼翼地去碰去逗他的小鸡鸡儿。那小鸡鸡有时竟奋然而起,坚硬如小辣椒一般。香芸急急缩回脚,又惊,又喜,又羞,心怦怦地直跳,脸热热地直红,心里却老想着那个,让她好奇,让她心跳的小鸡鸡儿。昨天晚上,香芸脚刚碰着柏逢时那硬棒棒的小鸡鸡儿,突然,那鸡鸡却射出尿来,香芸急得一动也不敢动,任凭那尿射在他的脚上。那尿,热乎乎的,湿漉漉的,像泉水一般。被窝里立时热腾腾粘糊糊的一片,立刻就又变得冰冷冰冷的,湿粘湿粘的。柏逢时醒来了,又湿、又冰、又粘的被窝,实在难以安眠,就辗转反侧。香芸侧耳倾听着,心怦怦跳着,终于忍耐不住,轻轻地喊:
“湿了,这头干,过来!”
柏逢时从又湿又粘又冰又冷的被窝钻出来,爬到香芸这头。香芸往里挪了挪身子,打开被头,柏逢时立刻感到一股温暖热气,就顺势钻了进去,躺在香芸身旁。
这是他们结婚三年后第一次同眠共枕。
香芸18岁,柏逢时9岁。
尽管只有9岁,柏逢时却能感到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特有的气味。那气味妈身上有,香芸身上也有。那是一种让人温馨,让人留恋的气味儿。那是一种让人沉醉让人安稳的气味儿。第一夜,香芸给予柏逢时那种威严,那种凌厉没有了,现在有的是柔软的身子,温暖的气息,安稳的感觉。柏逢时用手抓住香芸发育饱满的奶子,惊讶地大声嚷:
“哎呀,你的奶头儿跟妈的奶头一样大,一样绵软!”
“声小一点!”香芸急忙用手盖住柏逢时的嘴。
香芸把柏逢时紧抱在怀里。啊,他已经长大了,他会长大的!他会很快长大的!长得跟村里的小伙子一样大,胳膊粗,腿粗!像那些小伙子一样有力气!她用手贪婪地抚摸柏逢时,轻轻的拧他的屁股。突然,她疯狂地亲吻柏逢时。柏逢时把脸从香芸的亲吻中挣脱出来,喘着气说:
“我气都出不来了,都快把人憋死啦!”
《五》 时光过得真快,柏逢时长大了,读中学了。在农村人的眼里,读书的尽头就是做官。柏家出了人才。人们不再挑畔,处处表现出和解。
逢时上学后,香芸的闺房寂寞而冷静。香芸每天照例是烧火做饭,洗锅刷碗,织布纺线。香芸的叹息声,不时地伴随着纺车声、织布机声,灶房风箱的响声。
1936年的夏天。骄阳如火。庄稼一片碧绿,今年会是一个丰收年。柏纯孝需要人手。有人介绍了一个山东人叫阿大。柏纯孝看这人手脚粗大,面容憨厚,心想是个干活的,就留下试试。第一次吃饭,阿大拿起馒头,一连吃了五个。柏纯孝想,这人倒是个吃家,不知干活如何?阿大一共吃了八个馒头,米汤喝了四碗,直喝了个锅底朝天。那样子似乎还没有吃足兴,肚里还有空儿。香芸想,这个人真是个饿死鬼变的呢。柏纯孝见阿大似乎没有吃尽兴,就说:“以后尽饱吃,只要活干得好,尽饱吃。”阿大却不计较,好像他这肚皮,多吃一两个,少吃一两个,多喝一碗两碗,少喝一碗两碗,也并不算什么。
吃完饭,柏纯孝并不指派他干活。阿大自己就寻筐担担土填圈。柏纯孝想,这人好勤快,有眼色,能寻着活门,心里就喜欢。香芸从厨房里出来说:“我给他铲土。”柏纯孝和大娘都笑了。他们知道香芸想试试阿大的力气。牲口圈在大门外,长工住在大门外牲口圈旁。香芸大娘柏纯孝都出去。到了土堆旁,香芸拿起锨往筐里铲土,铲得满满的。阿大一点也不在意,直到香芸住手,这才用担钩挂住筐梁,钻到担下,把担放在肌肉块块饱绽的肩头,抬头笑了笑,一点儿不费力地就直起腰板。走了几步,担吱吱响着,阿大急忙用两只大手抓住筐梁,飞快地跑到圈里,一眨眼功夫就从圈里出来,把筐放在香芸面前。不一会儿,香芸就喘着气,额头上已滚着汗珠了。
“还是我来。”阿大从香芸手里接过铁锨,三下五除二,就是满满一筐,跳起重重的担子奔走如飞。香芸大娘和柏纯孝都笑了。柏纯孝见了人就夸阿大:“好手,好手,一把好手。就是能吃,就是能吃。”
有一天,一个人牵了一头七尺多高的骡子,经过柏家寨去赶集。人人见了都不由得夸奖:“好一头骡子!”有人问:“多少钱?”拉骡子的人说:“三万,便宜不?”可是越便宜,人越是怀疑。有人不放心地问:“怎么这么便宜?”拉骡子的人说:“是便宜,却不是偷来的,也不时抢来的。有人可能说,那要不就是有什么坏毛病。老实说,毛病倒是没有,就是性子烈,一般人使不住它。我不给主人家干活了,主家说,这骡子就你能使唤它,那你就给它寻个好主人家,能懂得它,爱惜它,也不枉这骡子给咱家出过力。人常说,男怕进错行,女怕嫁错郎。今儿个,我要像嫁女儿一样卖骡子。诚心诚意地给它找个好主人家。一是能使住它的,它性子太烈;二是会使它的,心要好。它是畜牲却通人性。你只要会使它,它也像人一样,可听话, 可懂事呢。可千万不能一个劲打它,说实在的,打它,我心里疼。再说,你越打它,它越不服。这跟人一样,越有本事的人,越难领导。你只要会使它,它也是听话的。便宜就便宜在这上头。”
“叫阿大!”柏纯孝听卖骡子的这么说,就提高嗓门,一叠声地喊。
阿大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柏纯孝急急地用手向阿大打招呼,高声说:
“快来呀,你看看,这头骡子你能使唤得了?”
“嗯?”阿大好像没有听得十分清楚。
柏纯孝急得不得了,生怕这头骡子被人牵走了,就又大声吆喝:“问你能使唤不能,你怎么老是嗯嗯嗯的,还不快一点儿!”
阿大不吭声地走到骡子身边端详着。只见那骡子毛色黑油光亮,一双竹削般的耳朵,俊俏机警,一双特亮的眼睛桀骜不逊。
“来。”阿大慢腾腾地说,从拉骡子的手里接过缰绳。
“这骡子欺生,你千万要小心!慢慢哄着它,甭欺负它。”拉骡子的人担心地叮咛,说完了,这才把缰绳递给阿大。
阿大接过缰绳,那骡子突然撒开长蹄,像箭一般冲了出去。阿大冷不防被拽得跌了个踉跄,终于爬在地上。阿大急速抓紧缰绳,被擦着地皮拉了几尺远。就在人群惊惶连连喊叫时,阿大趁机从地上一跃而起,跟着骡子跑了几步,双脚趁势蹬往一块大石头,死死拽住缰绳。狂奔的骡子被缰绳拽住,没法子挣脱,就狂暴地扬起前蹄,尽力前冲,却无奈被阿大死死拉住。骡子没法挣脱,就掉转屁股,喷着粗气,死死后拖。人跟骡子对峙着。卖骡子的急得对阿大说:“慢一点,甭急,甭急。它跟你熟了以后,乖得很呢。”缰绳似乎都要扯断了。阿大慢慢收紧缰绳。骡子狂躁不安。阿大趁骡子不防备的一刹那,猛地冲前一步,抓住辔头,用强而有力的胳膊肘顶住骡子的脖子,腾出左手拧住骡子的耳朵。骡子愤怒了,狂暴地蹶起后蹄狠劲地蹄。围观的人急忙避开。阿大任凭骡子乱蹄,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阿大让骡子蹄得乏了,就把缰绳牢牢地拴在树上。
“取鞭子。”阿大说。
“这骡子只能哄,越打越生。”卖骡子的有些心疼。
“我不会乱打它,你放心。”阿大接过一个小孩递过来的鞭子说。阿大拿鞭子在手里,端详着骡子。人群静下来。香芸也在人群里观看,手里拿着活计。她只见阿大猛地扬起鞭子,小拇指粗的牛皮鞭,宛如一条银蛇,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随着“啪”地一生脆响,闪电般地落在骡子的后胯窝里。骡子屁股立即往下蹲缩,打着颤儿。人们仔细瞧,鲜血从胯窝渗出来。阿大又转向另一边,骡子惊恐地转着屁股,又蹲又缩想极力回避。
“阿大,你别打了!”香芸刚才还替阿大担心,现在突然心疼起骡子了。就在香芸喊出第二句话时,阿大又扬起鞭子。香芸下意识地急忙转脸低头闭眼,只听“啪”地一声,那鞭子像抽在自己心上。好一会儿,她都不忍心看那骡子。当她转过脸,只见骡子身上大汗淋漓,像泼了水似的。骡子浑身肌肉抽搐打颤。香芸不忍心看下去,咬着牙狠瞪了阿大一眼,跑回家去了。
柏纯孝满意这头骡子,更满意阿大。
中午吃饭,是麦面条。香芸掌勺舀饭,柏纯孝特意大声交待说:
“大碗给阿大。”
阿大端起碗,用筷子一挑,全是稀汤。阿大用嘴吹了吹,咕嘟咕嘟全喝下去,把碗递过去。端来又是一碗稀汤,一连喝了四碗,又把碗递过去。
“还要?”柏纯孝问。
“嗯。”
“快给阿大舀饭。”柏纯孝大声说。
“没有饭了。”香芸说。
“拿馍来。”柏纯孝又说,他很看得起阿大。
“馍刚完。”香芸说。
阿大只觉得肚里的稀汤直晃荡,就说:
“我去看看,铲点儿锅底也好。”
“你去看看,别见外。”柏纯孝笑着说。
阿大走到灶房,揭开锅盖,吃惊地说:
“咦,这么稠的半锅!”就给自己盛了溜尖一碗,坐在那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香芸比了比嘴,也不好再说什么。
吃罢饭,一家人都去看新买的骡子。骡子绑在槽上。香芸心疼地去抚摸,骡子张着满是粗板牙的嘴,喷着粗气,背着耳朵,刨着前蹄,香芸只好缩手。香芸想了想,就去舀一碗黑豆给它吃。不料骡子用嘴一拱,豆子洒了一地。香芸骂道:“死鬼,不识好歹。”阿大走上去,嘴里“吁,吁”地叫着,显得又威严又亲切。骡子像听懂话似的,用嘴头拱阿大的手。阿大轻轻地拍骡子的前额,把豆子倒在槽里,骡子低头乖乖地吃着。香芸瞟了阿大一眼,用牙咬了咬嘴唇,嫉妒而又赞赏,不由地笑了。
阿大的力气好像永远也使不完。他什么活都干。他一个人能干两个三个人的活儿。他不多说话,见人总是憨厚地笑笑。每次从地里干活回来吃罢饭,从不歇息,不是干这就是干那。倒是柏纯孝心里过意不去,老叫阿大歇息。阿大跳水,像小孩玩耍一般。他把担放在肩上,两只大手,一前一后抓住桶梁,脚下带着一股小旋风。走到水缸边,就这么分别用左右手把水桶提起来倒在缸里。他丢下水桶去扫地。把那角角落落,打扫得干干净净。阿大上山打柴,回到家里,把柴截短劈开,整整齐齐,一摞一摞地码起。他干活,比你想得还要好。夏天,阿大总是光着膀子干活。汗水把那黑黝黝的皮肤涂得明光油亮。他胳膊肩头的肌肉随着用力滚动着。香芸看着阿大干活那轻巧劲儿,利索劲儿,心里赞赏不已。她爱看阿大干活,爱跟阿大在一起,也爱逗着阿大说笑话了。
《六》
二十六岁的香芸,有一头乌黑的秀髪,白里透红的脸儿,一双逗人的眼睛。阿大能够感觉出香芸的魔力,就像磁石吸引铁屑一样。两个充满欲望的生命,两个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生命,不用挑逗,不用碰撞,心里就已经产生了互相吸引的火花。那火花在闪烁,在跳动,终于变成火苗。但还没有变成强大的火势,两个人都企图控制它。
阿大心在想,人家是啥,咱是啥?咱是个土疙瘩。人家是主人家的媳妇儿,万万不能存这个心儿。那会辜负主人的厚意,打碎自己的饭碗儿。阿大有意回避香芸了。他干活,香芸来了,他走开。香芸在那里,他偏不在那里。这反而让香芸想着他了,牵肠挂肚地想着他了。她需要男人爱她,她也要爱一个男人。她爱看阿大干活。阿大干活的虎劲儿,她喜欢。她爱跟阿大说话,阿大的局促,阿大的憨态,阿大的痴样儿,让她快乐。她总爱逗他,拿他开心。晚上,她一个人在屋里做活,她感到空空儿的,她感到闷闷儿的。她多想跟阿大在一起,跟阿大说个话儿,逗个乐,但是不能。她梦见阿大了。她跟阿大坐在一起,阿大精光着脊梁,她总想挨着那脊梁,可总是挨不住。阿大总像往远处飘着,飘着,似乎很近,又总是很远。猛然,她醒来,炕上,她一个人儿。夜,静静的,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屋里空荡荡地,只有自己的心跳。她的男人在学校里,她的男人胳膊腿儿像干柴,她的男人不会干活儿,她的男人没力气……她睁着黑黑的眼睛,睡不着觉儿。她只觉得空,屋里空,心里空。
早上,她看见阿大有点羞了。她不由地避着阿大了。她气他了,无缘无故气着他了。她找着借口骂他,奚落他,指责他;她说他这不对,那不好;她说他这没做,那没干。阿大一声不吭,只是默默的干活。香芸骂他不挑水,他放下手里的活儿,赶紧去挑水。香芸说他院子没扫干净,他就重扫一遍。香芸不管咋说,说得有理没理,他都一声不吭。香芸咋说,他咋做。过了不久,香芸又心疼阿大了。她看阿大干活,可是心里不再快乐。她眼睛忧郁了,她感到闷闷的了。阿大要挑水了,香芸总是在厨房里。她慢悠悠地洗锅,她慢悠悠地刷碗,她慢悠悠地擦案擦罐子。她不看阿大,可她的心在等他。香芸终于忍不住了,一次,阿大往水缸里挑罢水,正要走,她对阿大说:
“阿大,你立住!我给你说个媳妇,你要不要?”
“要,可是,我哥还没有媳妇呢。”
“你哥没有媳妇,就不兴你要媳妇了?”香芸生气了。阿大见香芸生气,担桶要走。
“往那里走?立住!给你说个媳妇不要花你一分钱。”香芸小声说完了,牙咬着嘴唇。
阿大不吭气,低着头。
“怎么不说话?木头!”香芸说,心里的弦紧紧绷着。
“要,咋能不要。”
香芸盯着阿大,心跳着,心里想说,却不知该怎么往下说,终于声音轻轻的,温柔的连香芸自己都觉得吃惊:“跟我一模一样。”
阿大听到这一句话,头嗡地一下,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奔流澎湃起来。他的心脏像重锤敲大鼓一般。他是男人,一个站在那里像铁塔一样的男人。他身体里的血液原本就如燃烧着的鲜红的火山岩浆一般,现在听香芸这么说,那血液像要冲破他的身体爆发出来,喷射出来。但是,他只是低着头,停了一会儿他说:“我走了。”香芸眼看着阿大担着水桶急急走了,她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愤恨的哀怨。她只觉得这个世界空荡荡的,她的心里空荡荡的,连她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多余的了。她想哭, 放声痛哭.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突然清醒过来,急忙擦了擦眼泪,把没有干完的活干完,回自己屋里去了。
每年麦收,是农村最忙的季节。龙口夺食,必须分秒必争。柏纯孝亲自领着雇工在地里干活,整天都不回家。柏纯孝的大老婆小老婆在场里料理。香芸做饭,做完饭也到场里帮忙。地里割好麦,用牲口驮回来,一把一把腾开晒干,搭成垛。等到地里的麦全收完了,这才把那麦垛扒开,摊在场里,不断翻晒。晒干了,再套上牲口,拉着碌毒,一圈一圈地碾,把麦粒脱下来。麦粒脱净了,把麦秸起掉,把脱掉的麦粒堆在一起,趁风扬去麦糠,把麦籽净出来。最后是一遍一遍的晒。一直到晒干,干到把麦粒放到嘴里咬得干嘣儿响,这才用布袋装起来倒在囤里。一年的庄稼这才算收打完毕。收尾工作是把麦秸垛起来,做牲口的饲料。一切完毕,光景好的人家就炸油条,干活的人,吃着油条,蘸着蒜水儿,真是其乐融融。
阿大的任务最重。他先是赶着两头牲口把割好的麦子往回驮。一晌罢了,卸了牲口,给牲口喂水喂草,还要急急担上担子给地里干活的人送饭。在地里跟大家一起吃完饭,把担子送回来,这时牲口刚好吃饱,就又拉牲口去地里驮麦。他还要忙中偷空儿给缸里挑水,扫院子,给牲口垫圈,省得圈里湿,还能积肥。若有空,他在场里帮大娘他们料理。收麦期间,只有他最忙,活最重,也只有他不显劳累模样。他心里快活,嘴上吹着口哨儿,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头儿,大娘二妈一见阿大,心都乐,直夸他好。
有时,阿大驮麦回来,香芸要在,就帮着解麦驮子。若是刚好两个人,香芸就变着法儿骂他,嘲弄他。阿大喜欢她骂人时那辣味儿,她嘲弄人时那逗味儿,还有那眉眼里的俏味儿。她骂他,他高兴,他喜欢。他顺着她的心来,他挨着她的话来。有时他瞅着香芸笑。正嘲骂着他的香芸,脸反而红了,不吱声了,不由得背过脸。阿大从场里出来,骑在骡子背上,拉开他的野嗓子,唱起曲儿,连一二里以外的人都能听见。人都知道那是柏纯孝家的伙计在唱。他抬头望,天上的老鹰在飞,他眯着眼睛,好久好久地看着那老鹰。有时,他放开骡子奔蹿起来,心里开花般快活。
香芸舀饭拾馍时,阿大立在旁边,香芸问:
“我做的饭好吃?”
“好吃。”
“真的?”
“真的。”
“我看你是什么都好吃!我给你一泡猪粪也好吃?”香芸说。阿大哼哼地憨笑着。等香芸收拾好饭菜,阿大就担着担子往地里送去。阿大走了,香芸的心空了。她的情绪没了,她的劲也没了。不过,她又马上鼓起劲,麻利地收拾好厨房,来到场里,她想等阿大。阿大回来还早,若没有事,香芸就纳鞋底儿,大娘二妈都夸香芸勤快。
收麦迟早就要结束,人们都要从地里回到家里。香芸一想到这儿,就觉得世上这么多人都妨碍着她。收麦完了,她再也不能跟阿大两个人,单独在厨房里,碰巧在麦场里。一天,她做好了饭,天气太热,身上湿漉漉的,尽是汗。她端了一盆水回到自己屋子里。她用手巾擦了擦脸,就脱去长衫,擦了擦胳膊。接着,解开小衣儿的扣子,擦背部,擦胸部,擦肚皮上的汗珠儿。阿大回来了!阿大卸牲口。牲口打滚儿。阿大拿水担。水担铁钩儿响。水担钩住木桶。阿大脚踏在地上,咚咚咚地响着。他的脚好重。阿大给水缸里倒水,水哗哗地响。阿大放水桶,放水担,水担靠在墙上。香芸心怦怦地跳,手停在胸前。院子里很静,很静。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香芸想喊,她嘴好干好干,嗓子好紧好紧。世界像一面镜子,薄薄的,只要稍微一动,都会打得粉碎。
“掌柜的,”阿大问了,“饭好了没有?”
香芸内心里涌动着强烈的欲望,这欲望压迫她,让她喘气。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她喘着气大声说:
“阿大,你过来!”香芸的声音嘶哑了。
阿大听香芸叫他,就大步走过去,猛地推开门。香芸猛地转身,脸色苍白,眼睛里满是哀伤的欲望,祈求的欲望。阿大看见香芸解开的小衣儿,反射似的双手把门拉住。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只隔着两扇闭而不关的门。香芸再也没有力量喊出第二句来,她眼里慢慢渗出泪水。阿大手足无措。他没有勇气推开他双手紧紧抓住的门扇。他脑子里只是闪动着香芸渴望的眼睛,雪白的胸部。
香芸排山倒海而来的激情,终于如潮水般退去。她扣好小衣儿的扣子,穿好长衫,平静地说:
“阿大,把水倒掉。还要赶快给地里送饭呢。”
阿大这才轻轻推开门,低着头,端着脸盆出去。香芸从窗户那一方玻璃里,看见阿大把脸盆放在地上,蹲在脸盆旁,双手放在脸盆里,呆楞楞地蹲在那儿,有好大一会儿,突然把水撩在自己脸上,最后索性端起脸盆把那水倾倒在自己头上。
《七》
柏逢时从学校回来了。
在农村,即使富裕人家,平常也很少吃肉。只有逢年过节,才杀鸡买肉。大娘特地让人割了点猪肉,做好,只让柏纯孝和逢时两个人吃。柏逢时跟父亲在一起,总感到拘束和压抑。柏逢时低着头,只顾自个吃,不说一句话。盆里有一块肉,柏纯孝正要去夹,不料柏逢时却夹了去。柏纯孝很不高兴,脸上顿时显着愠色说:
“没有人跟你抢着吃!长这么大了,一点礼数不懂,一点规矩不懂,将来怎么应酬?还亏你上了中学。上了中学还是这样!吃饭是要坐正,孔夫子割不正,尚且不食呢。看看你,坐没个坐样,夹菜时一筷子抄一个菜顶子。要从盘子旁边夹,一回少夹一点儿。不要把筷子伸的那么长,显出你八辈子没吃过东西。长辈喜欢吃的菜,不要动,要让着些。像你这样子,将来还想干大事?”
柏纯孝的唠叨,让柏逢时感到烦躁。他嘴上不敢说什么,可在心里却不断反驳:我跟谁抢着吃?上中学又怎么啦?菜在碗里,我怎么知道别人喜欢吃什么?吃饭跟干事有什么关系?真正的烦人!真正的岂有此理!柏纯孝早已看见柏逢时满脸不快之色,就更加生气;心里越生气,就越要说,非说不可:
“吃饭把菜汁滴在桌子上,叫人看着好?多盯眼!一回少夹一点么。你没有听见孔圣人说过,……”柏纯孝一下子想不起孔圣人说过什么,就咳嗽起来。咳嗽了一会儿,这才说:“人说起来,你不爱听,可你就没有想想,你对不对?不对,还不爱听人说!人常说,苦口良药利于病,逆耳良言利于行么,别人谁说你?说你,还不是为你好?老人言,没虚传嘛。”
柏纯孝见柏逢时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吃,心里更生气了。就狠狠瞪了柏逢时一眼,从碗里夹了一块肥肉,夹起来在菜盆上方上下掂了几下,好让肉汁滴在盆里,省得滴在桌子上。他把肉块放到嘴里前,又故意瞪了柏逢时一眼,意在示范,做个榜样,让柏逢时知道吃饭的礼数。因为肉煮得太烂,又夹得时间长了,往嘴里送时,发现肉快要夹断了,也就顾不得从容严正,急忙伸着脖子,扬起下巴,张大嘴巴去接那眼看快要夹断的肉块,可还是差一点,没来得急,肉块跌下来,擦着下巴,从衣襟上滚落到地下。
“你光会说别人。”柏逢时小声嘀咕。
“放肆!”柏纯孝勃然大怒,把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恼羞成怒地站起来怫然而去,一边下意识地用袖子不断拂着被肉汁沾污了的前襟。家里人听见柏纯孝愤怒的嚷声,逢时的大娘从屋里出来问:
“逢时,又惹你爸生气啦。”
“我没有惹他。”柏逢时小声说,一肚子不高兴。
“你呀,”逢时的大娘对柏纯孝说,“孩子不常回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吵个啥呀?”
“以后永远也别回来!”柏纯孝大声说。
“他不对,兴你说他,那能不让他回来呢?”逢时的妈妈出来劝柏纯孝。
“都是你养的好儿子!”柏纯孝向小老婆发火。他是一家之主,他必须有权威,有尊严。
柏逢时自己也不清楚,父亲为什么不满意自己。是因为自己留一个洋式头吗?是因为自己穿了一双皮鞋吗?柏逢时气恼父亲看他时那种眼神,说话时那种声调。就是大娘和妈妈也让他厌烦。那过分的关心,不停的叮咛,反复的嘱托,唠唠叨叨,让他心里感觉不胜其烦。他有另外一个世界,他跟他同学的那个世界,他从书里所了解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是他的父亲,是他的大娘、妈妈所不了解的。
柏逢时暑假回到家里。暑假后,他将到外地求学。白天到地里干干农活。有空就读书。他强烈地感到,农村的落后和闭塞了。他也强烈地感到,自己跟周围人的格格不入,从而也感到自己的寂寞和孤独了。他不时地翻开日记,边读边回忆自己近几个月来的经历和感受。常常不由自主地闭目静思那历历在目的种种情景。
二月二十日 天气晴
今天读完巴金的《家》。我觉得我就是觉新。背叛旧家庭,反抗旧社会,难道不是现代青年的责任?我应该做觉慧觉民。
我在阅览室又碰见她了。她穿着长裙从我眼前一闪而过,好亮眼!她让我想起春天轻捷的燕子,夜空闪亮的星斗,五月照眼明的红石榴花。每当她从我眼前闪过,我的心就怦然跳动。我每天都想看见她。
三月一日 天晴
在阅览室,她坐在我身旁。这是偶然的吗?她注意到我了吗?我的呼吸似乎要凝结停止了。我的耳朵里满是我心脏的咚咚的撞击声。我的血管扩张,全身膨胀。我几乎要逃离她了。可是,我仍然泥塑木雕般地,大气也不敢出地,坐在她的身旁而不知所措。一直到她离开,我竟然没有胆量看她一眼。
三月十日 天晴
春天来了。绿草如茵,柳色如烟。
我恨家庭加在我身上的枷锁,尤其是婚姻这个枷锁。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就已经给了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我整个地被捆绑,被束缚。我没有自由,我要争取自由!
在借书窗口,我刚好站在她的背后。我好高兴好高兴。我故意把我的气息吹进她黑亮的长髪里,呵在她修长细腻的脖颈上。她能感觉出来吗?
她借的是曹禺的《雷雨》。
三月二十日 天气稍阴
今天,在墙报上看见她写的文章。她的文笔很美。看来,她读了不少书。一有空,我就站在墙报前默默诵读。真让我百读不厌。读她的文章真是妙不可言,读后回想真是余香犹在口,韵味仍无穷。她是一个才女,真是一个才女。我总是在寻找时机能碰见她。她不仅俊美如花,而且气质也超凡脱俗。
我感到,我跟她的心灵已密切地契合在一起了。可是,我却感到她是那么高不可攀,离我又是那么遥远。
三月二十五日 小雨
早上起来,才知道下了雨。天空飘着的朦朦细雨,总算把几天来狂风吹起的灰尘压下去了。空气固然是清新了,我的心却更寂寞了。饭后,我一个人从学校后门出去,站到破旧的城墙上,望着滔滔的黄河后浪推前浪地滚滚东去,不由得想起唐人的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人的生命难道就是这样的吗?
我想她。她在干什么?她现在在那里?
三月三十日 小风
跟她正面相逢,我总不敢正眼瞧她。我总是从背后偷偷地欣赏她。她的身材苗条,她走路的姿态轻捷明快。那长长的辫子,随着她摇曳的身姿,在脊背臀部悠然摆动。啊,她已经是我思想的中心,感情的中心了。可是她知道我吗?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我要努力学习,我要勤奋读书。我要在学校里出类拔萃,我也要在墙报上发表文章。我不能默默无闻,我要让她知道我,注意我。
四月四日 小风
今天清明,虽然没有令人凄迷的细雨,我却已经因她而断魂了。喝酒而让自己在沉醉中遗忘,那是我不愿意的。我宁愿她在我心里,虽然有因相思而绵绵的痛苦,却也有无尽的甜蜜。吃罢晚饭,我走出校园散步,朝阳处的小麦已经抽穗,碧绿的大地上开着许多无名小花。啊,花,昨晚我在梦里,梦见亭亭玉立的她,手里拿着花圈儿朝我微笑。突然,她把花圈扔过来,恰巧套在我的脖子上。我全身立即泛滥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我兴奋地笑着,我带着笑声从梦里醒来。
我睁着眼睛一直到天明。我心里又快乐又忧伤。
四月六日 晴
我在想象里吻她。
她的双唇像圆润的樱桃,像美艳的桃花,像熟透了的石榴颗儿。那吻,让我感到她的柔嫩,感到她的甜蜜,感到她洋溢的青春活力,感到她醉人的力量。那吻,让我想起了罂栗花的芬芳,箫管里飘出的悠远的乐声,天空里震撼心灵的闪电与雷鸣。那感觉由嘴唇向全身弥散,我似乎处身于二月的春风里,五月的骄阳里,八月的月光里,腊月梅花的幽香与雪花的清爽里。我似乎赤身躺在那温柔的流水里,躺在那蓝天的白云里,躺在那万紫千红般的花朵与黄鹂清脆柔和的叫声里。我心里燃烧着灼眼的灿烂的火花,那是爱她的火花。
我愿意永远处于这想象的梦里不愿醒来。
四月八日 早上风,下午晴
一个人不论是其所爱的对象,或者是其所爱的方式,一定是来自于他生命的最深处。不然,为什么我只爱她一个,除非她,我不能爱其他任何人。爱的风暴尽管整天在我的心灵里飞旋升腾,折磨着我,让我永无宁日,可我却不敢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岂止说出来,写信我也不敢。我只怕伤着她,得罪她,她不高兴!唉,我虽然爱得情不自主,如醉如痴,却因为胆怯,难以表达而痛入骨髓。可是,歌德不是把他绝望的爱变成了惊世杰作《少年维特之烦恼》了吗?不是把他不能实现的爱变成了缠绵有力的《马丽恩巴德悲歌》了吗?
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我一定要博览群书。
四月二十日 天阴
我看见她跟一个男生靠在一起又说又笑,我立刻妒火中烧。我心里立刻布满了乌云,忧伤的乌云。我自惭形秽。因为那个男生人高马大,有一双大眼睛。更让人可恨的是,他还是学校篮球队的中锋,投篮高手。他是运动场上的明星,许多女生心中的偶像。我真想捅他一拳头。可我那里是他的对手?我开始天天吊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希望我双臂的肌肉能块块膨胀饱绽起来,练了十几天,可那胳膊仍然像柴棍一般精瘦得令人失望。
她是我心中的神明,我心甘情愿的向她顶礼朝拜,可她离我却那么遥远,想到这一点,真让人无限忧伤。
四月二十二日 阴
熄灯以后,谈论最多的是女生。在黑暗里,男生肆无忌惮的谈着女生的眼睛,头髪,脸蛋,皮肤,屁股,抱起来的感受,然后再给她们打分。当人们谈起她,我就心跳,可是人们只给她打了85分,这让我愤愤不平。他们全无眼光,全是有眼无珠。我多么想跟她说话呀,我不知有多少次想好了要对她说的话,可是一见面,我只觉得我像触电一样,头嗡地一下,那些话全没有了,那些话全无影无踪了。我暗暗地眼巴巴地,望着离我而去的她的倩影,我只觉得我的面目可憎,嘴巴干秃,舌头又大又硬,喉头又紧又痛。我因爱她而恨着我自己,恨我自己的呆和傻,呆傻得就像一根立在那里的木头。我恨我自己的一切。
啊,她那轻捷明快的步态是多么地美啊!
四月二十五日 风夹雨
数学突然小考,我答得一塌糊涂。成绩出来后,老师叫我到他的办公室里,用迷惑而生气的眼睛瞪着我,手里抖着我那可怜的试卷,厉声质问我成绩何以考得如此之糟糕!?我低头闭嘴一言不发。尽管我喜欢几何那简明的图形和无懈可击的论证。可是上课时,她那一双眼睛更好看更有吸引力。那一双眼睛总是重叠在老师画的图形上面。不知为什么,那一双眼睛尽管如秋水,却又似乎如笼罩着忧郁的秋雾一般。我又看见那一双眼睛了。……
“啪!”“听着!”炸雷一样怒气冲冲的喊声随着响亮的拍桌子声,让我陡然惊醒。我知道老师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这才让他怒火中烧,说不定还很伤心。我悔恨交加,我想老师肯定是认定我不可救药了。
“去吧。知道吗?你很聪明!一定要好好学。”听了老师鼓励的话,我也下定决心要好好学。我心里酸酸的,我流出了感激的眼泪。我刚走出办公室,心里不由地想,她的眼睛为什么那么忧郁?我多么想看见她!我不能不想她!
五月一日 阴雨
同学在一起情绪激昂地谈“九·一八”谈“一·二八”,但也悄悄谈红军的神出鬼没。谈完了,各自还是各自。我心里仍然是孤独和寂寞。我原本是喜欢读书的,可是读书,仍然填充不了我那空荡荡的心灵。我的心里总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渴望,一种需要耕耘,需要慰抚,需要有东西生长在里面活动在里面的渴望。她能够在我的荒漠与阴郁的心灵里就好了。可是不能够。这真是一种苦刑。可是在这样一个充满苦难的时代里,我却甘心情愿地受这爱的苦刑是应该的吗?
五月二日 大风
她的影子总是无声无息地就来到我心里。那是驱赶不掉的。我没有力量驱赶她,我也不打算驱赶她。因为她既让我感觉得不到她的痛苦,但同时却也让我享受到我在心里常常想她的充实与快乐。尽管那是焦渴中含着苦涩的快乐。傍晚,我一个人坐在城墙上,听着呼呼的风声,望着从远方奔流而来却又奔流而去的黄河,不由得想哭起来。我一直想哭,有好几次似乎要哭了,却没有哭成。这次是个机会,我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原本是要放声大哭的,一哭为快!可是一想,万一有人来听见了,岂不成了笑话?想了想,还是不敢大放悲声,就只是低声抽泣,不断地用手背抹去滚在脸上的泪珠。我为爱而哭,我心里有爱,但却不能去爱,因为我家里有一个我不爱的妻子。
我怨恨着我的家庭了,我怨恨着我的父母了。
五月六日 天气晴 万里无云
我今天非常快乐。
每次下课后,我都要跑到她的教室门前,总希望能看她一眼,那个地方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一有机会就去。课间,她出来了,我急忙扭转头,拿着好大劲不敢正面看她。等她从我身旁走过去,我急忙偷偷地看着她的背影。这么看着,我心里畅快。不料,她竟然回头朝我嫣然一笑。那眼光似乎别有一番情意。我万万没有料到,有这么大的收获。我既惶恐又惊喜,就兴高采烈地蹦着跳着跑回教室,在教室还跳个不停,蹦个不停。那个发狂的神经病劲儿,直让许多同学莫名其妙且侧目而视。那一节课我什么也没有听进去。我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她看我了!她对我笑了!她看我了!她对我笑了!……下课了,我突然害怕到她的教室门口去了,尽管我心里是多么的想去那儿,想看她,想让她再看我,想让她再对我笑。她的笑,多美呀!
五月十日 天气晴朗 太阳明亮耀眼
最近,我的作业做的特快,我上课反应特别灵敏。我争论起来,真不知那儿来的那么多好词儿。我的语言的锋芒真是锐利无比,所向披靡。下起棋来,总是我赢的时候多。我感觉我很聪明,真是一个小天才。很明显,在班里我是个尖儿。有同学愤然地骂我: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我一笑了之。我宽容骂我的人。也许我有点狂,可有点资本的人,谁一个不狂?我专找恋爱的诗来读。徐志摩的诗尤其好。我边读边背边想象。啊,她的眼波是风,是那么温存,吹得我好迷醉好迷醉;她的眼波是歌声,不断地激荡入我的心灵,我的心灵里满是爱的松涛般的响声;她的眼波是雪花,带着清香,飘落在我的衣襟,贴近我柔波似的心胸。啊,我多么想怀抱着抚摸着她纤纤的身形,嗅着他的香肌,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那该是何等的鲜艳芬芳!
我感觉我也想写诗,能写诗了。
六月十日 天气闷热
一个多月没有写日记了。
她永远不会再来学校了。听说她的父母亲要强逼她嫁给县党部书记做二房。那个男人有势也有钱。那个男人的老婆不会生育,要娶个二房给他生儿育女。她哭了三天三夜,可是没有办法。我听了这个消息,直如五雷轰顶。只觉得心里酸楚,嘴里苦涩。一个月来,我心口上,一直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不想吃不想喝。我感到身心疲惫,无精打采。我总是低着头走路,常常闭着眼睛叹息。社会太黑暗了。我个人是多么渺小和软弱无力。社会应该有公正和正义,一定要改变这个不公正的社会,一定要打碎这个没有正义的世界。
我读郁达夫的《沉沦》也读蒋光赤的《哀中国》。祖国呀,你还有多少儿女在那里受苦啊!我的悲哀的中国啊,我不相信你永沉沦于浩劫,我不相信你无重兴之一日!
六月十五日 阴云
回家,只觉得香芸粗俗,只觉得母亲唠叨,只觉得父亲如仇敌一般。我一定要离开家,去寻找一个更好的世界。
六月二十日 早上起风 更热
昨晚躺在床上,回想白天差一点淹死,直让人心跳出汗。近来常常跟同学吵架。虽然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却想大吵大闹一番。没有人理我,我也不想理任何人。我感到郁闷,我感到孤独,我感到悲伤。中午午睡,躺在床上又闷又热,我就不顾学校禁令,悄悄跑到黄河边,脱掉衣服,跳到黄河里。那里本是黄河浅滩,过去常去,没有危险。跳下去,水刚齐腰。谁知道走了十几步,突然一下子沉到没底的深渊里。晕头晕脑地呛了几口混水,就本能地狗扒窝式地向岸边游,我只会狗扒窝。可是一股急流硬是把我冲向茫茫的翻着浊浪的河中心,我只好拼死力挣扎着逆水往岸边游。我知道我处在生死关头,我知道上岸才有生路。有好几次,我已经抓住岸边了,可是岸上的泥土软软的塌下来。就这么,我像一只蝌蚪不断的被激流冲向下游。眼看着再往下十几丈河岸就是峭壁,那就再也没有上岸的希望了。虽然我死力的去抓岸边的泥土草根,还是连连地可怜地失败了,好不容易地爬到岸上,我软软地瘫在河岸上,口里不断吐着浑水,头脑里一片空白。
我穿好衣服,疲软无力地走向学校。心里想,人只不过是一棵小草,今天还在,明天就没有了。人只不过是浊浪里的一棵草根,上下飘浮着漂浮着,一会儿就不见了。我差点儿死了。可是,生对我是多么宝贵,多么重要啊。
六月二十一日 天气晴
我爱她,我愿意为她献出一切,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也不能做。没有她,我很痛苦,我很悲伤,可是,没有她我也活着。我不能想象她躺在别的男人的怀里。她是我的,她天生就是我的,她应该躺在我的怀里,让我紧紧地抱住她。可是她还是要躺在别的男人怀里。她也照样要活下去。生命的意义到底在那里?生命的意义难道不就蕴藏在个人生命里吗?生命存在是生命的第一意义,生命存在的方式不就是从生命存在中派生出来的吗?
六月二十三日 天阴转晴
今天在街上突然跟她迎面相遇。我原以为她会很悲伤很痛苦,她会面容憔悴,首如飞蓬。让我惊讶的是,她竟然跟在学校时一模一样,只是穿着更讲究了。难道她已经向恶屈服了吗?我几乎要恨着她,在心里万分鄙视着她了。我想,如果她原本不是那么圣洁,我就可以大胆的跟她说话,甚至可以摸她的脸蛋,亲她的嘴了。我更加地想她了。
我觉得我欲望鄙俗,我不断地谴责自己!
六月二十五日 热风
我不断在心里骂自己丑恶和卑劣,可是,我还是禁不住想她,强烈地想。我在想象里,解开她的纽扣,松开她的裤带,脱掉她的裤子,她挣扎,她反抗,可她眼睛里闪着渴求,又不断给我机会。她哭了,她求饶,可她又贴在我身上。我欲火中烧,我浑身颤栗。终于她屈服了,屈蜷在我的身体下,双手握着脸,跟我一样,浑身打颤。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真的是,她要嫁人了。她要躺在一个四十多岁男人的怀里。我简直不能容忍!可是我还是得容忍,不容忍又有什么办法!我恨我自己了。恨我自己软弱无力,无所作为,没有出息,恨我自己老想着她,想着她的肉体。恨我自己竟然是如此之下流堕落,我必须跟我自己斗争。我必须读书,好好读书。我要读好多好多书。那就先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吧,那就先读高尔基的《我的大学》吧!
逢时啊,你振作起来吧!
柏逢时终于翻腻了那本日记。一天,他把日记藏在阁楼上的一只箱子里。他要埋葬他的那一段记忆,割断他跟那一段生活的联系了。他希望新生,他要到外面去寻找一个更好的世界。
《八》
晚上,柏逢时打开书本,那是他最喜欢读的巴金的《家》。夏天,天气很热,要不是柏逢时回家,香芸会坐在院子里乘凉,因为柏逢时在灯下看书,她才坐在屋里陪他。油灯光线微弱,天气宁静而闷热。只有柏逢时翻书的声音,只有香芸做活拉线的声音。香芸边做活边打量自己的丈夫。他的胳膊细细的,身子瘦瘦的,脊背和肩胛骨高高地凸现出来。她想,他要是长得像阿大那么壮实该有多好。她感到愧疚,她不应该想别的男人。我整个儿是他的。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桌子上放了那么多书,可她不识字,她不懂。阿大也不识字,也不懂。香芸这才觉得自己的丈夫还是比阿大强。逢时会读好多好多书;阿大不会。阿大只会干活,永远一身尘土,两脚泥巴。
“你还不睡?在学校念书,回家还念书?那书里都说些啥呀?”
柏逢时没有回答。他觉得香芸永远不会懂得这些书,给她说也没有用。香芸见丈夫一脸不高兴,就又问:
“你是在生爸的气吗?”
柏逢时不高兴香芸问他,打扰他。他心里不愉快,也不完全是父亲经常无缘无故地训他。他回到家里,找不到一个可以深入交谈的朋友。找不到一个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小时候玩耍的朋友在一起,常常是沉默着无话可说。小时候是那么亲密无间,现在互相之间,似乎是越来越疏离,越来越陌生了。他现在向往一个新的世界,一个跟农村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要离开这个家!”柏逢时叹息着说。
“啊,为的啥呀?”香芸吃惊地问。
“我要出去。再说,日本人已经进军关内,中国人以后不会再有太平日子过了。”
“日本人?”香芸想,日本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她想,日本人可能跟咱不一样,不过再不一样,他也是人,就说,“不论是谁来,你还总得种庄稼,是不是?老百姓总还是老百姓,你说呢?”
“你懂得什么?难道你愿意当亡国奴吗?”柏逢时生气了,对香芸的无知生气了。香芸万万没有想到男人生这么大的气。她说的不是实话吗?她很伤心。她不知道她那里说错了。她心里委屈。她哭了。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两个人之间犹如两块石头,不能靠近,也不能互相了解。她的男人,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热心话儿,悄悄话儿。她跟邻里的年轻媳妇们在一起做活儿,她们大胆地述说着她们男人的恣意逗笑,浪言狂语。她们男人晚上的强悍和粗鲁。说到高兴处,个个笑得弯了腰。她们有那么多的快乐,唯独她没有。香芸含泪的眼睛里,突然现出阿大模糊的影子。阿大充满肌肉的膀子与胸脯。阿大憨厚的笑。香芸急忙擦干泪水。她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这么想一定是造孽造罪的。香芸强颜欢笑,赎罪似的对柏逢时说:
“看你,怎么就生那么大的气?睡吧,你在学校里书还没有看够?你不瞌睡?”柏逢时仍在看书。香芸自觉无趣,就慢慢脱掉自己的衣服,自个儿独自去睡。柏逢时仍然低头读书。他沉侵在《家》所描写的那个世界里。他抬起头,他眼前桌子上的大镜里,映照出摇曳灯影里变幻着的香芸赤裸裸的身影。香芸取下银簪,光亮的如丝黑髪便如瀑布一般泻在香芸凝脂般的胸前。香芸满脸愁云,她用手抹着眼角的泪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悲伤的叹气声,深深地使柏逢时内心受到震动。突然像劈开山崖石壁般地,他看到了一个,从未曾注意过的世界,香芸的感情世界。她为什么忧郁而哀伤?她为什么哭泣?他突然觉得应该了解她,慰抚她。为什么自己从前就没有想过去关心她,了解她?自己从前是太冷落她了。
“你怎么啦?”柏逢时站起来问。
“没有什么。”香芸淡淡地说。
柏逢时脱掉衣服,香芸往里挪了挪身子。结婚十多年来,柏逢时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女人那复杂的丰富的感情世界。第一次,有一种欲望,去拥抱她,慰抚她,了解她。柏逢时既发现了他人,也发现了自己。他发现妻子的凄伤与美丽,他自己的孤陋与冷漠。
柏逢时要离家到省城去读高中了。柏逢时带着对香芸的留恋与歉意离开家乡。
说留恋,是因为柏逢时感受到香芸对他的关怀、体贴与温柔。说歉意,是因为柏逢时感到自己对香芸的冷淡,漠然与伤害。尽管如此,他还是要离开这个家,离开他的家乡。一个更广阔更神秘的世界在召唤他,一种要冲破落后与闭塞的精神鼓舞着他。他要走出去,他要做旧世界的叛逆者,他要追求光明与自由。他要走到一个更新的世界里去。
柏逢时坐在火车上,火车驰过原野,穿过山峦,飞过长桥。柏逢时眼前不断幻出香芸离别时那肠回九转的伤痛,那抽泣中的悲戚与酸楚。香芸,你为什么要哭泣?你为什么如此悲伤?
香芸给柏逢时打点好行装。她要把一双袜底上绣着彩花儿的袜子放到箱子里。她要她的男人穿在脚上,时时想她。结婚十多年来,她的男人现在才算知道关心她。热热的亲她,紧紧地抱她,跟她说笑,她有了快乐。可是现在他却离她远行。家里又剩下她一个人独守空房。又剩下她一个人,在静寂的晚上听老鼠的吱吱声,又剩下她一个人彻夜不眠地,望着窗外天空的银河,望着天空里无言相对的牛郎与织女,又剩下她一个听着淅沥的雨声,无声地流泪,泪水沾湿了枕巾被头。她突然恨着什么了,她只是握着脸凄楚地抽泣。柏逢时坐在香芸身旁,轻轻地把手搭在香芸肩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有好一会儿他把袜子从香芸手里轻轻抽出来说:
“在外边是不穿这种袜子的。”
香芸听柏逢时这么说,就从柏逢时手里夺过袜子,紧紧地攥在手里,狠劲地撕,可那里能撕得动呢?香芸撕着撕着,再也忍耐不住,就失声痛哭起来。是因为他不希罕自己费尽心思绣缝的袜子吗?是因为男人撇下她一个人,她不得不一个人煎熬着,又要度过那孤寂的漫漫长夜吗?
“好吧,别哭了。”柏逢时安慰香芸。他从香芸手里抽回袜子放到箱子里。柏逢时这才看见袜子紫红的血痕。那是香芸伤心地赶活儿,不小心叫针戳破手留下的。柏逢时也感到伤心。他把香芸的手紧紧地抓在手里抚摸着。香芸突然爬在逢时怀里,紧紧地抱住柏逢时,以一种撕人心肺的哭声说:
“我等你!我能守住!我等你!我能守住!”
香芸几乎用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喊着这几句话。柏逢时既悲伤又感动。
柏逢时还想起自己离家时,一家四口人为他送行。香芸红肿着眼睛搀扶着大娘,不停地哽咽抽泣。大娘说:“香芸,好孩子,你别伤心。逢时又不是不回来。你哭,你大娘听着也伤心。别哭,好孩子。”大娘安慰香芸,自己先就不由得不停地抹着眼泪。逢时走出村口好远好远,回头仍然看见一家四口人站在村口的大树下,远远地望着自己。柏逢时自己突然觉得父亲、大娘、妈妈是那么单薄和苍老。他们好像被风一吹就会飘然跌倒一般。他后悔自己不能宽容父亲,不能体贴大娘和母亲。自己也不曾给香芸以更多的温存与关爱。
可是,柏逢时不能不离开自己感到狭隘的这个世界,到另外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中去。现在,这个世界有他所爱的,有他所依恋的。另外一个世界又是怎样的呢?他现在感到既自由又孤单,既无拘无束又茫然迷茫。但他立即对自己说,我必须不断地往前走,只要你不断地往前走,你就能看见光明,你就能寻得自由!
柏逢时坐车来到省城。他提着行李,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到车站外的广场上。广场口停着许多人力车。二三辆小汽车,一辆破旧的客车。一辆小汽车从他身边开过,车后喷出一股呛人的汽油味儿。柏逢时站在人流中,望着匆忙的人群。其中大多数穿着褴褛的衣服。有几对西装革履与烫发旗袍的青年男女,十分惹人注目。有许多乞丐伸出乌黑的手,翻着白眼,向行人乞讨。没有人理睬他们。柏逢时走着,一个乞丐走上来,伸着手。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柏逢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放在那女孩的手里。周围的乞丐便都围上来,伸出他们乌黑的手。柏逢时好不容易摆脱乞丐的纠缠,才坐上了一辆人拉车。他想,这是一个多么不公平的世界。
由于日本人发动了卢沟桥事变。学校里弥漫着浓烈的抗日气氛。学生组织演出、讲演、宣传、慰问等活动。学生在晚会上、在街头慷慨激昂地朗诵着田间的《给战斗者》:
我们
复仇的
枪
不能折断
因为
我们知道
这古老的民族
不能
屈辱地活着
也不能
屈辱地死去
我们一定要
高举双手
迎接——自由
自由,自由!“五四”一代反抗的是旧道德,大革命时期则跟军阀斗争,现在则跟蹂躏我们的日本侵略者斗争,这都是为了自由。舞台上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扬着鞭子的老人,皮鞭下的女孩子,是一个多么悲惨的世界。我们必须战斗。同学们唱着《义勇军进行曲》。杂志的封面上,印着戴着钢盔的战士,在长城下持枪跃进。是的,我们的民族会在战斗中复兴与新生。当他读着艾青的《北方》,目睹现实的穷困与腐败,他问:这里没有日本人,为什么在北国原野的铁道旁,却有伸着手的乞丐在北风中哀号?他想寻找答案。他搜读各种书籍,尤其是西方的历史哲学文学如饥似渴地阅读。从延安来的书刊和消息让他鼓舞。在想象里,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延安窑洞的纺纱车,南泥湾里垦荒的战士,宝塔山头的号兵,都让他向往。他想象,在晨光里,那号兵握着飘着红绸的铜号,吹出昂扬响亮的号声。那号声弥漫在天空里,回荡在层峦叠嶂间。大地在号声中苏醒过来,东方升起一轮红日。在红日光芒的照耀下,一支支军队扛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奔赴抗日前线。中国是有希望的,帝国主义是打不倒我们的。不久日寇南侵,省立高中流亡,柏逢时随着学校流亡到大后方。抗日战争中,他进入一所大学。依靠补贴过着艰苦的生活。他积极参加学校的各项活动,再也没有可能和机会回到家乡去了。
《九》
香芸送走柏逢时,一个人独守空屋。她要坚守对丈夫的誓言。她悔愧对阿大的感情。阿大识字吗?阿大能念书吗?他有远大的前程吗?不,只有柏逢时才是我的男人,我不能对不起他。香芸不再跟阿大说话,她有意回避阿大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香芸总感到她生活里似乎缺少了什么,她隐隐地感到她需要着什么。那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日子过得乏味,过得空虚。她只知道,她活得没有劲儿,活得没有意思。香芸脸上没有笑容了。邻居那些女人跟香芸在一起,羡慕地说:“你嫁了个识字的,我们的命咋能如你呢?等到那一天,你的逢时回来,骑着高头大马,或者竟坐着八人抬的大桥,那该有多威风! 你这一辈子享的福,我们八辈子都享不完哪!”香芸也曾做过,戏台上那戴凤冠穿凤袍的梦。然而生命的本能在跃动,她不得不承受这生命本能的苦楚煎熬了。香芸恨自己了。她恨着自己所过的这个日子了。每天晚上,她一个人躺在炕上,望着窗外屋顶那一方狭小的天空,望着那一方天空里冷冰冰的星星,更感到自己的孤独和寂寞了。有时猫头鹰突然发出凄厉的怪笑声,让香芸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睡不着,就一个人拥被呆坐,呆坐更让她痛苦。她为了打发那漫长的不眠之夜,就无奈地做活。常常是不由自主的叹息声,伴随着单调的行针走线声,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香芸极力在这种生命的空虚寂寞孤单与痛苦里挣扎。唯一能安慰她的,是对未来的期望。她期望着,终于有一天,柏逢时学上成了,当了官,荣归故乡,一切都成为过去。
人正因为有了期待,才能安宁,才能经受生活的种种煎熬与磨难,才能进行艰苦卓绝的奋斗。社会因此而受益,而历史也在这期待中缓缓前行。然而过长的期待,则使期待由美丽变得可憎。一旦期待成为骗局,原来期待中的快乐也就变成了无谓的痛苦。香芸已经感受到这无谓的痛苦了。
香芸无意中又跟阿大在一起了。跟阿大在一起让她愉快,让她开心。尽管心中难免还有一层挥之不去的乌云,但她有了笑容了,她脸上的忧伤慢慢地消失了。她再也阻挡不住自己去想阿大了。她终于放开她思想的栅栏,毫无顾忌地想着阿大了。
这是一个闷热的夏天的夜晚。
柏纯孝家的四合院是那么寂静。天要下雨了。大娘跪在佛像前祈祷。柏纯孝躺在炕上听妻子摇着纺车。香芸拿起活计,却了无心绪,只好叹息着,把活计放在一边,呆呆地望着窗外。窗外月亮已被乌云遮盖,黑洞洞的。她想起阿大的鞭子。啊,他好凶,他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劲儿。再蹦跳的牲口,到他手下都乖乖儿的。他胳膊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香芸突然醒悟过来,她尽力禁止自己去想,想那不过是自寻烦恼。香芸前面亮了一下,耀眼的闪电后接着一声闷雷在屋顶爆炸,爆炸的雷声从屋顶滚向远方。今晚上只有阿大一个人,他睡着了吗?他听见这雷声了吗?这雷声有多吓人!他不害怕,那么捣蛋的骡子他都不怕……又是阿大!香芸咬着自己的手,她哭了。她感到自己的需要了。
风呼呼地刮起来。豆大的雨点劈劈啪啪地打在瓦楞上。闪电夹着闷雷,风声搅着雨声。雨水从天上瓢泼般下来。香芸心跳起来。今晚只有他一个人,他该在干什么呢?她从炕上跳下来,她想阿大。可是她又坐在炕沿上全身颤栗,不能自持。不能,不能,她头上流着汗,屋里太闷热。香芸轻轻拉开门扇,门响了一下,香芸心里一惊。风声呼啸着从屋顶像千军万马般奔腾而过。雨哗哗地从天上泼下来。檐水已由线连成水幕。她一下子感到冰凉的风,冰凉的雨水。漆黑的夜里,只有雨声风声。闪电已经消失,雷声已经隐去,风声雨声掩盖着一切。香芸靠在门上,她想他。她要让那满天的雨水平灭她的欲望,她冲到院子里,雨水泼盖在她的头上身上。她又退回到屋檐下。她想退回到屋里去。屋里等她的是漆黑的悲伤与孤单,她再也不能忍受那孤单,那悲伤了。她闭着眼睛,扶着门框,头晕得几乎昏了过去。终于,她嘴里呐呐地喊着阿大,不顾一切地冲到雨中,跑出前院,拉开大门,猛地推开阿大的门,扑到阿大炕前。阿大赤裸着身子,四肢伸开,鼾声均匀。香芸又难过又悲伤又愤怒又怨恨。她不由得打他,拧他,咬他,掐他,她恨他,她恨他!阿大从梦中惊醒过来,迷迷糊糊,茫然而莫名其妙地问:
“啊,啊,怎么啦?怎么啦?啊,啊!”
当他清醒过来,当他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猛地翻起身,用两只粗大的手,把香芸提到炕上,用粗壮有力的胳膊把香芸紧紧地抱在怀里,压在他的身子下面。香芸晕过去了,昏厥在阿大的怀抱里。她闭着眼睛,如在梦里一般,嘴里呐呐地轻轻地说着一句话:
“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
阿大发现香芸还穿着裤子,就翻转身子,喘着粗气,粗大的手抖着,迫不及待地扒掉香芸湿漉漉的裤子。阿大浑身如着火一般,有的只是膨胀欲裂的欲望。阿大暴怒的龟头,在香芸大腿中间胡乱撞击,犹如一头尾巴着火的公牛。那龟头终于火辣辣地刺进香芸柔软湿润的最琛处。就在那一瞬间,香芸啊地呻吟了一声,两腿蹬直,似乎释放了所有压抑,享受着男人的所有美妙。阿大使着全身狠劲,要把整个儿自己压缩到他疯狂的龟头上,钻进女人的身子里,融化到女人的身子里。几亿年之前,两个原生物,正因为饥渴难耐,这才奋不顾身,彼此吞食。不料,两个细胞核却因此融合,产生了一个崭新生命。生命的演变的灵魂,难道不就应该是这样一个,充满饥渴欲望,且又必须冒险的历程吗?
人跟人,有时是那么遥远,中间似乎隔着万水千山。可突然之间,万水千山消失了。两个人轻而易举地抱在一起合二为一,又是那么的近,近得不能再近。有时你顾虑重重,好像你往前稍跨一步,就会跌进深渊,可是你真的跨出来,却如平地一般。有时你面前好像是侧立千尺的峭崖陡壁,你以为稍稍触动一下,就会倾压下来,让你粉身碎骨。当你真地触动它,却原来不过是黑幢幢的吓人的影子。行动犹如一盏明灯。灯没有点亮,黑暗森然可怖。灯亮了,一切可怖的景象竟然在突然之间全部消失。
香芸经过痛苦挣扎,毅然投入阿大怀抱就是这种感觉。她在阿大怀抱里度过她人生中最辉煌的几个时辰。她准备付出最沉重的代价,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香芸觉得人生是美好的令人陶醉的了。野马一旦脱缰就难收回。香芸享受生命给予她的快乐。他们偷偷约会。约会中的惊险不能尽兴,更强化了他们继续约会的愿望。香芸与阿大共享着一个只有他们两人共有的秘密世界。他们逗笑、述说,追问,骂俏。香芸时而兴高采烈,时而切齿痛骂,时而热情奔放,时而矜持冷漠。阿大永远摸不透她。正是这种变幻的神秘莫测,更使香芸显得光彩夺目,更让阿大如醉如痴。阿大即使在稠人广众之中,也总要用他灼灼的目光,穿过人群,射到香芸心里,让香芸怦然心动。香芸总是避开他逼人的目光,低着头,嫌他过于胆大妄为。但是她的心里开满了鲜花,享受着令人消魂的快乐。阿大像一座火山。青春的欲望原本就像炽热的岩浆在胸中翻滚,一旦冲破地壳,必定是迅猛而又热烈。
柏家有一个果园,园子里栽着各种果树。每到秋季,各种果子慢慢熟了,真是五光十色。其中有几颗枣树,枣子红了,闪光红润,犹如一串串红色的玛瑙宝石。那枣吃起来香甜清脆,一想起它,就不由得馋延欲滴。香芸常来园子爬到树上摘枣。一天,香芸爬到树上,一边摘着,一边吃着。她往下一看,只见阿大仰着脸呆呆地望着自己傻笑。香芸心花怒放地想,这个呆子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我一点也没有发觉。就随手摘了一个枣子打向阿大。阿大并不回避,也不用手去接,只是憨笑。香芸索性揪着枣子一个一个去打阿大。枣子打在周围的地上,打在阿大的身上。阿大故意仰着头,眨着眼睛,任凭香芸飞打。突然,阿大脖子往前一伸,用嘴接住一个枣子,逗得香芸咯咯咯地笑。正当香芸移脚要换到另一枝上。阿大猛地跳起来,抓住香芸的脚腕,把香芸猛拉下来。香芸冷不防,惊惶地“啊呀”喊叫了一声,吓得声音都变了,不料却被阿大紧紧抱在怀里。香芸气得翻身爬在阿大肩头狠狠咬了一口。香芸突然觉得自己咬狠了,抬头看阿大,阿大却安详地笑着。
“痛了?”
“不。”
“真的?”
“真的。”
“那我再咬一下。”
“你咬。”
“狠狠地咬,咬掉一块肉。”
“你咬,随便。”
香芸用眼睛深情地瞪了阿大一下,解开阿大的扣子,翻开衫子,肩膀上印着两道深深的齿痕。香芸心疼地用手抚摸:
“差一点咬破。”
“你能咬破?”
“那我再咬。”
“你咬。”
香芸装着去咬,却把脸贴在那齿痕上。这个阿大,真让人又惊、又恨,又疼、又爱。她紧紧地搂着阿大,闭着眼睛,沉醉在幸福里。
“我想啦,掌柜婆。”阿大小声对着香芸耳朵说。
“怎么?”香芸似乎没有听清。
“你摸摸。”阿大提起香芸的手摸摸他的裤裆。一根硬棒棒的像鼓棰一样的东西,隔着裤裆向外顶着。香芸的手像烫了一下赶紧缩回。他从阿大怀里挣脱出来,哧哧地笑着。
“我胀的好痛啊。”阿大求着香芸。
“叫它胀破才好哩。”香芸飞红了脸说。
“你这个妖精!”阿大要抓香芸。香芸笑着在前面跑着挡着躲着。阿大躬着腰在后面追着抓着。好不容易抓住香芸。香芸没法子挣脱,就躬着背,跪在地上,用手牢牢抓住前面的裤腰。阿大就从后面拽开香芸的裤裆,伸手进去摸着。香芸回头用挑衅的眼光似乎在说:“看你今儿个还有什么法子?”阿大摸着香芸的屁股蛋儿,哄着,求着。香芸从阿大软软的祈求中,感到自己的权力,感到自己能够赐予的快感。不过,今天,他阿大别想。她今天似乎在报复,似乎也在寻求补偿。她要用今天的拒绝来摆平那天她的主动。她为她的主动感到羞愧。阿大那像火山岩浆一样的欲望,在身体中翻滚沸腾。他再也忍耐不住,就掀翻香芸,把他又长又粗的指头猛地戳进香芸湿漉漉的洞中。香芸猝不及妨,恼羞成怒,飞也似地翻转身子,顺手朝阿大脸上就是一巴掌。阿大反射似地护着脸,一时性起,心想立时要把香芸剥个精光。可他看着香芸那一双怒目圆睁的俊眼,他的心怯了,软了。他心里干着急却拿她没一点辙儿。正在这时有人敲门。香芸急忙整理衣裤,用手梳理头髪。拍着身上的尘土,蹲在地上装着拾枣。阿大慢慢地去开门。大娘拄着拐杖,躬着腰,一步一步走过来。一直走到枣树下,这才颤巍巍地说:
“这枣个头大,又脆,又甜。咱村谁家蒸枣糕,都用咱家这枣儿。枣儿,枣儿,谁不想早点生个儿子呀……“
大娘没完没了地说着。香芸也不敢大大方方抬起头来。大娘看着地上的枣儿快拾完了,就说:
“香芸,你上去再打些,再打些。”
大娘说罢,这才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园子外头,一扇一扇把门拉上说:
“阿大,把门关上。省得谁家的猪儿,羊儿,牛儿进来,糟蹋这落到的地上的枣儿,这些枣儿多好呀。”她一直等到阿大把门关好,这才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马倒是好马,可怎么不下驹儿呢。”阿大听见这话,说给香芸听,香芸听了这话,不由得红了脸说:
“看你再浪!”
晚上阿大躺在马厩的炕上,用巴掌握着他那个硬起来的东西,一晚上,瞪着两个圆圆的眼睛就是睡不着。他真想把香芸紧紧抱在怀里,把他那一门朝天大炮里所有的东西,狠狠地向香芸那里面射去……
香芸睡着了。梦里,她手里拿一个棍子,去赶跑到园子里来吃果子的猪儿、羊儿、牛儿,可怎么也赶不走。有一头牛儿,那额头上只长着一只角儿,偏偏又不怕她,一头朝她顶来,把她挑上了天。她在天上飞呀飞,怎么也落不下来。突然天上卷起乌云,闪着电,打着雷,她吓得叫阿大。她猛地从天上掉下来,她以为这下要摔死了,谁知落在阿大怀里。她手里拿的棍子,却长在阿大的肚子上,一下戳到她的那里面。她惊醒了。她感到全身都饥着,渴着,酸着,软着……
一天中午阿大躺在树下乘凉,看见香芸提着筐去玉米地。玉米灌浆后,掰些不论煮着吃,烧着吃,都香得很。阿大看着没有人,就尾随着香芸。香芸走下埝,阿大在上埝,香芸一点也没有发觉。阿大看着香芸掰下玉米,一棵一棵放在筐里。又把那玉米杆拔下,来整整齐齐放在地里,手脚简洁利索。香芸穿着花格衫子,淡青裤子,身材匀称,全身散发着引诱男人的味儿。阿大在心里骂道,真真她妈一个好母羊羔子。阿大嘴里咽着唾沫,就从两丈高的埝上突地跳下去,“腾”地一声立在香芸面前。香芸正低头用力拔玉米杆,冷不防吓了一跳,一看是阿大,就骂道:
“死鬼!看把人吓的,跑到这儿来干啥?”
“来。”阿大捉住香芸的胳膊说。
“不行。”香芸甩掉胳膊说。
“不行都得行。”阿大把香芸抱起来。
“看,有人。”香芸推开阿大,从阿大怀抱里挣脱出来。
“没有人,我都看了。”
“我不愿意。”香芸心想由不得你,就去提筐子。阿大用他铁箍一般的左手抓住香芸的手腕,右手把筐从香芸手里夺下来仍到地上。左手只轻轻一拧,香芸身不由己地转身紧紧地贴在阿大胸前。可她偏说,“不,由了你才怪呢。”阿大什么也不说,紧紧地抱着香芸亲着,亲得香芸喘不过起来。香芸还想挣扎,阿大说:
“我真想把你捄死!”说着两只胳膊用力捄着。香芸觉得她的五脏六肺都要被捄出来,她的肋骨要被捄抹断了。
“哎呀,你放开我!我气都出不来啦。”
“不。”阿大稍微松了一些。
“再等一天。”
“不。”
“我身上来了。”
“你哄我。”
阿大不容分说把香芸掀翻在玉米杆上。香芸用脚蹬阿大,用手捶阿大,拧阿大,掐阿大。阿大一声不吭,只管用他粗粗的指头戳香芸的肋骨,用他的大手搓香芸的奶头,摸香芸的屁股。也不知怎么着,香芸的头发散了,纽扣开了,裤带松了。香芸小小的肚脐儿露出来了,园园的奶头露出来了。香芸黑油油的阴毛在白白的大腿间一闪一闪的,急得阿大恨不得一口活吞了香芸。香芸气喘吁吁地骂道:
“死鬼,大白天的!”
“大白天,才美!” 阿大趁香芸不防,抓住香芸的裤腿一提,香芸的身子白刷刷地凉在玉米杆上。阿大从来没有大白天见过女人的身子。在耀眼的阳光里,香芸白亮白亮的身子,照得阿大的眼都要花了。阿大跪在那里楞着,瞪着惊异的眼睛,张着傻不几的嘴巴。香芸正羞得没法子,却不见阿大动静,就气急地拧了阿大一把,骂道:
“死鬼,还不快一点,是巴不得叫人看见,怎么的!”
阿大这才醒过神来,惊叹地说:
“我的妈呀,你的身子比那棉花瓜子都白!” 说罢,扬起巴掌在香芸屁股上响亮地撇了一下,“你的屁股比那大年初一的白馍馍,看着都绵软都香!” 阿大急急脱掉自己的短裤。香芸看见阿大的那个,像个小红萝卜一样颤微微地挺立着,吃惊得紧闭着嘴。只见阿大一下子扑到她身上,说:“看我今儿个日死你!”
由于天气热,阿大心里火一般地急,脸上的汗直流。香芸边用衣服擦着阿大脸上的汗边说:“说说让你胀死,憋死!看你再浪!”
阿大剽悍、粗犷、勇猛。常常不知什么时候就蹿到香芸身边,冷不防吓她一跳。香芸故意反抗,往往失败,她甘心失败。她享受着阿大给她的惊奇,担心,受怕和快乐。她骂他,笑他,却又想他,依他。在他的征服里,香芸兴奋充实地过着日子。现在他俩在碧绿的玉米杆上,在蓝天之下,在灿烂的阳光里,胶着在一起,心荡神驰在一起。他们全都忘了自己,只狠不得把我变成你,把你变成我。他们忘掉了世界上的一切,只有美丽而单纯的欲望。这欲望一次又一次潮水般涌来。他们沉醉在那欲望的快乐里。雄性的刚猛进击,雌性的温柔吸纳,犹如一曲又对立又和谐的乐曲。那种酣畅淋漓,那种醉人的痉挛,似乎在表达着宇宙的本质,讲述着人类的由来,论证着人类文明道德与立法的基础。然而,面对人的原始欲望,各个文明却走上不同方向。印度佛教是寂灭它。中国儒家是在等级秩序中净尽它。基督教认为它是罪。但却从自我救赎精神中,一步一步蜕变出个人自由,个人自由又在平等竞争中,让这种个人欲望,转换升华为创造力,让自身昌明,为人类造福。
《十》
已经是深秋了。
吃罢晚饭,柏纯孝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抽烟。大娘又去佛像前跪在那儿念经。二妈在炕上点着灯,准备做活计。香芸在厨房收拾。她把锅碗勺案收拾干净,夜幕已经降临。香芸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跟阿大在一起了。他们俩之间已经心领神会,灵犀相通。香芸坐在灶前想着如何寻找跟阿大相会的机会。她想,去场里装麦秸,一定能碰到阿大。想好,就提着筐到场里去了。
柏纯孝见香芸一个人提着筐出去了,生气地把水烟袋往桌子上一放,愤然地对大娘说:
“你只知道成天烧香,烧香!你都不睁眼看一看!你眼睛难道瞎了不成?这,她一个人提着筐出去了。”
“去装麦秸,难道灶火不用?”大娘说。
“真的是去装麦秸?白天就不能去?偏偏要挑天黑去?”
“天黑了怎么样?你简直是老糊涂了。逢时不在家,难道叫荒着不成?你早早儿娶了媳妇为啥?你难道还没吃够没儿子的苦?只要下崽下到我炕上,我管他是驴的是马的。”大娘说罢,柏纯孝一言不发。其实,大娘早看在眼里,她早就想,如果真是阿大的种,倒也不错。柏纯孝也早看出来了,只是没有抓住什么。他想,要不是阿大干活没得说,早一脚把他踢出去,那里还能容他到今天!
柏纯孝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走出大门,又悄悄来到场里。他走到麦秸堆前,蹲下来,空筐放在那里,人却不知到哪儿去了。他手扶着筐梁,怅然若失,心里不由恨恨的。他站起来,顺着场往西走。西边那块地有一个高埝,埝跟有个窑洞。他屏神凝气,轻轻地,蹑手蹑脚地走着,眼睛看着远方,侧身伸着耳朵细听。突然地觉得脚下踩着个软绵绵的东西,吓得他一下跳起来。当他蹦在一边,才看见两个黑影从地上爬起来。
“好呀,是你!驴日的!”柏纯孝看清是阿大和香芸,气得小声骂着。柏纯孝扑上去想揪住阿大前襟,阿大光溜着上身,什么也没揪住,柏纯孝就后退一步,甩开巴掌,左右开弓地扇阿大的耳光。阿大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对不住掌柜,掌柜应该扇他。香芸站在一边捂着脸羞愧地哭着。她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公公打阿大,她不敢挡,柏纯孝巴掌扇痛了,胳膊抡乏了,就用脚踢,踢阿大的屁股,踢阿大的腿。他想骂,又怕别人听见;他不骂,气又憋在肚子里。他就咬着牙小声骂:“滚,你妈妈的,滚,滚,你妈妈的,滚!你这王八羔子,滚,你现在就给我滚!”阿大知道事情已难以挽回,就从地上拾起衣服,垂头丧气地走了。香芸突然发疯一样去挡阿大,她不能让阿大走。柏纯孝一见,气不打一处来,就走上去朝香芸脸上扇了一巴掌,小声骂道:“你就能这么不要脸!”香芸哭着说:“我就是不要脸!我就是不要脸!”柏纯孝小声喝道:“声小一点,你还怕人不知道怎么的!”
阿大走了,白白丢了几个月的工钱。香芸坐在地上悲伤地哭泣。阿大走了,她的阿大走了。
柏纯孝见香芸坐在地上抽泣哽咽,就说:“走!回!”香芸坐在那儿哭着不动,柏纯孝心想,总不能一晚上老呆在这儿,再说,要是有人见了,怎么办?就去拉香芸的衣服。香芸愤怒地甩开柏纯孝的手大声说:
“别碰我!”
柏纯孝愤怒地说:“你听着,我宁愿绝后,也不要杂种儿!我绝不要杂种儿!”
阿大走了,第二年,香芸生了个儿子,柏纯孝给他起名叫忍生。
柏逢时离家后,家乡沦陷,他随学校流亡大后方。他后来参加地下党组织的种种活动,就再也没有机会回来。家里,三个女人,一个弱儿,一个老人。没有一个强壮的男人。
日本人来的那一天,三个女人和孩子都藏起来了。只留柏纯孝一个人在家里看门。一个日本兵踢开大门,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大喊:
“鸡子!鸡子!鸡子!”
柏纯孝把瓦罐里的鸡蛋拿出来,双手递给日本人。日本人把鸡蛋装在油油的口袋里,用凶暴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柏纯孝。柏纯孝的心咚咚直跳,他只怕那个刺刀直硬硬地戳过来。他把罐子搬下来,日本人用手在罐子里摸了摸,这才转身。刚一转身,看见一个竹筐,顺脚把竹筐踢得滚了好远。一直到日本人走出大门,他的心还跳个不停,腿还颤个不停。他害怕日本人,害怕日本人手上的枪,枪上明晃晃的刺刀。他害怕日本人不明不白给他一刺刀。他想念儿子了。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他不知道儿子在那里,他的儿子做着什么。他想念他的儿子。
不久,柏逢时的大娘去世了。柏纯孝也感到自己老了。他一天不如一天。他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儿子了。他把自己的爱全部灌注到孙子身上。每每逢集上会,柏纯孝总背着孙子,给他买好吃的。后来背不动了,他就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带着孙子,蹒跚地走在路上。到了集会上,爷孙俩坐在小摊旁,柏纯孝用浑浊和慈祥的眼睛看着孙儿贪婪地吃食。他喜欢孙子这个吃法,男人大丈夫吃起来就要狼吞虎咽。孙子忍生从小就知道他有一个爸爸在外面。很远,很远。他知道,总有一天爸爸会回来的,回来时骑着高头大马,腰里别着盒子炮,一定很威风。
柏纯孝问算卦的先生,他的儿子什么时候能回来。算卦先生问了柏逢时的生辰八字,对柏纯孝说,他的儿子时辰硬,出去好。出去了,省得克家里人的命。不过,想要他立时回来,那是不可能的。他的命里有大难,但他的命硬,不碍事的。命大,有了难,自有贵人来帮扶。他在外面经了大难,回来就成了大福大贵之人。柏纯孝回去对柏逢时的妈妈说,对香芸说,对忍生说。他想着,这年光,该有多少人不明不白地死了,但愿他的儿子能逃过这一难,但愿他的儿子能逢凶化吉。他成天想着他的儿子。他逢人就说他的儿子,说他的儿子能回来,说他的儿子命好,说他的儿子到了难处有贵人帮他。开始时,他说得兴高采烈,慢慢地说得少了。他曾经希望儿子能做大官,能光宗耀祖,能替他报仇雪恨。现在他早已把那希望埋在心里。他只希望儿子回来。冬天,他坐在墙根晒太阳,闭着眼睛,却想着儿子。有时突然睁开眼睛,刚才还看见儿子来着,怎么就没有了?他感到伤心,孤单。还好,他有一个孙子,家里几代人都是一个人,看来这是命,人强不如命强。人到世上,不要装强,命里注定,你是没法子的。
冬天,柏纯孝预感到,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他一个人拄着拐杖,站在村口那棵大树下。柏逢时走时,他就是站在那儿看着柏逢时走的。他站在那里朝柏逢时走的那条大路望着,痴痴呆呆地,颤颤悠悠地,默无声息地。他用他浑浊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那一条大路,他知道那一条大路一定跟他儿子的那个地方相连。儿子从那一条路走出去,也应该从那一条路走回来。他一定会回来。他在这儿等他回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儿子回来。他现在心里只有儿子。他想,他总有一天能看见儿子,从这一条路上一点一点走过来。他从不跟谁说话。别人问他,他也不说。人们只觉得他人老了,耳朵聋了,真是一个人一个老法,不断有人问:
“纯孝叔,你一个人在这儿不冷吗?”
“纯孝叔,家里炕上多热,这儿风大,小心凉着!”
柏纯孝沉默不语。没有人知道老人心里的期望和悲伤。柏纯孝,只是,木然地,固执地,站在那里望着大路。儿子从这条大路离开,也会从这条大路回来。
孙子忍生叫爷爷回家。他那一双黑亮的眼睛能看出爷爷的悲伤。爷爷老了,爷爷好可怜好可怜。爷爷走路时喘着气,喉咙里的痰响着。他替爷爷难过。他捉住爷爷的胳膊靠在爷爷身旁好久好久,这才摇着爷爷的胳膊说:
“爷爷,走,回。这儿好冷好冷。”
柏纯孝这才随着孙儿,咳嗽着,气喘着,半步半步挪着走回家里。终于他躺在炕上再也起不来了。他再也不能站在村口大树下的那个大路口了。弥留之际,他紧紧抓住忍生的手,始终睁着那一双浑浊的眼睛。他的气断得那么艰难,他还没有见到他的儿子。他的妻子把他的手松开,把忍生的手抽出来,轻轻地说:
“你还等逢时吗?”
……
“你不要等他了。他这没良心的,你等他什么?……”
逢时的妈妈没有说完就自己啜泣起来。一家人都哭起来。柏纯孝叹了一口长气,终于停止了呼吸,可那一双眼睛还睁着。妻子为柏纯孝合上了眼睛。香芸和忍生为柏纯孝披麻戴孝手捧纸幡送终。
埋葬了柏纯孝,又过了三年,逢时的生母也去世了。
柏家只剩下香芸和忍生,孤儿和寡母相依为命。现在全家的重担全落在香芸的肩上。家里没有男人,柏纯义串通有势力的人造假地契,想讹她的地。香芸为了打官司,她不得不打点送礼。她卖地,卖首饰,只要能打赢官司。为了赢官司,她结交了有权有势的人。有人贪她的色,有人贪她的钱。她为了争口气,全豁出去了。她的家就在打官司中败落下来。
晚上对着油灯做活,忍生在炕头玩耍。夜里是那么静,针带着线,在沉滞与孤寂里发出丝丝丝的单调的响声。香芸一边做活,一边想着人生的艰难与委屈。她想着把她孤独地扔在家里的丈夫,她想着觊觎她家产的可恶的族人,她想着不讲理的官府。他们眼里只有钱,甚至你送了钱也不给你说理,你还得把身子也贴上去。她是女人,却还要顶个男人。她想着想着,把活计放在膝头,望着那豆大的灯焰,好久好久,终于从她的胸膛里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哀伤心的叹息。这叹息真让人肝肠断裂,心灵颤栗。玩耍的忍生听妈这一声叹息,也不由得停止玩耍望着妈妈。那一声叹息,强烈地震撼着他幼小的心灵。他感觉出妈妈心里的凄楚和悲苦了。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知道妈妈的伤心了。他懂事地轻轻地爬到妈妈身旁,悄悄地抱着妈妈,紧紧地抱着妈妈,依偎在妈妈怀里。香芸动情地抚摸着忍生的头,母子俩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香芸眼睛湿润了,一颗豆大的泪珠落下来了。嘴角却泛出一丝悲戚的笑。忍生从妈妈怀里起来,看着妈妈,用他的小手,轻轻地给妈妈擦掉泪珠。好久,他好像怕要惊动这个世界似的,轻轻地,伤心地,深情地喊了一声:
“妈。”
屋子里分外寂静,忍生那一声“妈”,虽然轻轻的却充满着爱意。在香芸心里犹如石破天惊一般。那一声“妈”是那么娇,是那么柔。是那么稚嫩,却是那么懂事。香芸突然觉得自己疲惫的身心有了力量,自己悲苦的世界里有了春光。香芸把忍生紧紧搂在怀里,把脸贴在忍生脸上,贴在自己的懂事的娇儿脸上。他的辛酸总算没有白受。“我的忍生。”她喉头哽咽,“我的好忍生”。她的泪像断线的珍珠般滚落在忍生脸上。她呐呐地说:“我娃好乖,我娃大了。我这一辈子有我娃,我这一辈子就巴望我娃。”香芸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香芸用手背狠狠地摸掉泪水,可是那泪水却无论如何也抹不掉,抹不完的了。
《十一》
八年抗战总算取得了胜利。八年,该有多少男儿暴骨荒野;该有多少情人生离死别;该有多少慈母望子归来。柏逢时在梦中常常看见母亲。他常常背诵《梦见妈妈》那篇文章。“我的妈妈正在抚着我的额角悲啼,猛然一声炮响,把我从梦中惊起。妈妈你为何这样凄惨,这样悲伤?莫不是风雪残年的寒霄,你却念着天涯漂泊的爱儿。妈呀,儿此时正卧在积雪的战场,衣单被薄,腹内苦饥;朔风吹动了儿的热血,积雪侵透了儿的征衣。妈呀,儿此时听见的只有枪声的断续,战马的长嘶,寒村的犬吠,午夜的鸡啼。儿此时所看见的,只有明灭的星火,飘扬的旗帜。树稍月冷,天上星稀。但不知明夜,此身又在何处?……妈呀,谁不梦想着骨肉团聚,谁不贪婪着家庭的甜蜜,但要实现我的理想,必先补好大地的疮痍。看啊,那原野上躺着许多僵尸,哪一个不是他妈的爱儿!”柏逢时每当梦见妈妈,他就背诵这篇文章。那时他就热血沸腾,热泪盈眶。他决心要补那大地的疮痍了。跟那些千千万万战死沙场的儿女相比,自己离乡背井又算得了什么。目睹国民党的贪污腐败,他终于参加了地下党组织领导的各种活动,他决心为改变中国的命运而献身了。
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人群像潮水一样涌上街头,狂呼胜利。柏逢时脱下衬衫,撕成布条,做成火把,蘸上煤油,点着后,汇入欢腾的人流中。中国大地上一座座城市,一个个乡村,全都沸腾起来。日本鬼子终于投降了。我们终于胜利了。
狂欢总要过去,人总要面对现实,现实是官场中的裙带关系,贪污受贿,特务随便抓人杀人,政治腐败而又专制,再加上通货膨胀,物价飞涨,愤恨不满情绪在青年学生中增长蔓延。以前的敌人是日本人,现在突然变成国民党官僚了。李公仆闻一多被暗杀更为已经激化了的形势火上浇油。内战终于爆发了。柏逢时原本期望抗战胜利后回家探亲,现在他必须跟大多数年青人一起,投入到反饥饿,反内战,争取自由,争取民主的大潮中去。他不能置身于时代洪流之外。他决心要为推翻横暴腐败而又专制的政府而战。他想念他的家人,他的母亲。现在,他则希望家人,能谅解他这一个内心怀着愧疚的儿子。革命胜利的那一天,人民过上好日子的那一天,他会回家去与亲人团聚的。
柏逢时是由高扬介绍参加共产党的。高扬的爸爸开办几个大工厂,是当时社会名流。高扬是学生领袖,领导着学校的学生运动。一天柏逢时跟高扬在他的书房里谈论时局,高扬说:
“辽沈战役结束后,东北已经解放了。林彪的第四野战军已进军关内。这样,在华北大决战已不可避免。国民党反动派为挽回败局,一定要稳定后方。这就很可能要对民主运动进行残酷镇压,因此一些明显的活跃分子,必须尽快隐蔽和转移。再说,解放区也需要知识青年和干部。”
这时,窗外响起警车的怪叫声。高扬从窗帘的缝隙中,看着警车尖叫着疾驰而过,鄙夷不屑地说:
“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一帮混蛋!”
高扬坐下来接着说:“组织上决定我们第一批转移到解放区。具体时间到时再通知。”
“是吗?”柏逢时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高扬示意柏逢时小声点,他用手指了指隔壁小声说:“隔壁,爸爸。”柏逢时捂着嘴做了个鬼脸,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用拳头互相捶打,发出咕咕的轻笑声。他们兴高采烈,他们将要到解放区去。那里是一片光明,那里充满了自由。
“扬子,开门。”高扬的父亲敲门。
高扬拉开门。柏逢时有礼貌地站起来鞠躬问好。高扬的父亲看着两个人喜气洋洋的样子,就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高扬说:
“爸爸,逢时找了一个女朋友,我们逗着取乐。”
“是这样吗?”高扬的父亲坐在沙发上,用饱经沧桑的眼睛打量着柏逢时,那意思里分明包含着:别哄我,我什么都知道!老人感慨地说,“这个年头,年轻人感兴趣的是政治,不是情人!”
高扬的父亲点着烟斗,深深吸了一口,又徐徐把烟吐出来,好像吐出来的不是烟雾,而是他无穷的人生感慨。他望着自己吐出来的烟云,陷入了深思。似乎人生就是这一团团轻烟。当时是浓浓的一团,可是不久,就消失得杳然无迹。但是,人生又不尽如轻烟浮云,它永远是那么真实。你时时感觉到人生的欢乐与痛苦,幸福和悲伤,欣慰与愤怒。也许,正因为现实人生存在着这矛盾,老聃庄周,孔丘孟轲,墨翟韩非,才要著书立说,讲经授徒,以求解决之道。可是,能找出一条使人们永臻乐境之道吗?高扬的父亲不相信,能在人间建立一个没有痛苦的地上天国。可是在高扬他们看来,能!只要打倒旧世界,在新世界里就会有永恒的幸福和快乐,就会有民主和自由,就能消除人间的不公和不义。高扬的父亲意识到自己和年青人之间的鸿沟。高扬的父亲回忆起,自己年青时跟父亲之间的冲突。他不满父亲漫脑子的封建礼教,他不满父亲的独断专行。那时,他发誓自己将来要做一个开明的父亲,能理解孩子的父亲。可是,现在他却不由自主站在他的父亲曾经站过的那个位置上去了。难道他真的错了吗?难道仅凭政治手段就能建立一个地上天国,就能洗涤人间的一切罪恶?但他知道,现在已不可能跟儿子来讨论这个问题,现在的现实问题是,他只有一个儿子,他爱他,他要保护他,现在,他才理解当年父亲干涉他,不准他参加政治的良苦用心。他想尽力说服高扬,他说:
“五四那时,我也是激进的够可以的了。你爷爷怕我出事,把我关在家里,后来我还是翻墙跑了。”
“爸,可你现在就差一点没把我关起来。”
“爸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当父亲的不能不考虑你的安全。难道当局手里的枪是吃素的吗?当一群人,感到自己将要面临灭亡之时,是会发疯的!”
“安全!爸爸,你看看中国哪里有安全?再说,年青人难道只能想着自己的安全?”
高扬的父亲岔开话题说:
“五四以后,尤其是段琪瑞政府制造了“三·一八”惨案后,我们当时认为,只有推翻北洋军阀政府,打倒军阀,中国才有希望。可是北伐,清党,内战,抗战,现在又是内战,打来打去,中国仍然是贪官污吏的天下。”
“所以我们才要打倒它,推翻它,我们才要革命!”高扬截住父亲的话说。
“辛亥革命那一辈人,不是也以为只有推翻丧权辱国的满清政府,一切都会汉官威仪起来吗?武昌炮声一响,有人把戏装穿起来,很是高兴了一阵子,可是结果呢?袁氏称帝,张勋复辟,军阀混战。你打我,我打你,把中国搞得乌烟瘴气!大革命时期,国民党也是众望所归,可后来呢?”
“辛亥革命失败,就在于打倒得不彻底,推翻得不彻底。这一次不同,我们要彻底砸烂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高扬说。
“你听听。”高扬的父亲宽容地一笑,笑容里含着苦涩,“扬子跟我一见面就是辩论。”
“伯父,是非愈辩愈明么,孟子就爱辩论,孟子说,予岂好辩也哉,予不得已也矣。辩论好处大嘛,是非愈辩愈明么。”柏逢时说。
“我知道,”高扬的父亲笑着说,“你心里当然认为,真理在扬子手里,扬子是,我非了,党同伐异,我说得对不对?”
三个人都笑起来。扬子的父亲说:
“黄炎培先生去延安访问,他拜访毛泽东,他问,大凡一种力量,一个团体,刚开始兴起,总是能艰苦奋斗,可一到成功,往往懈怠懒惰,共产党如何解决,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这个问题呢?毛泽东回答:民主。”
“对呀,我们反对的就是专制独裁,我们追求的就是民主自由。”高扬接住父亲的话茬说。
“可在中国实行民主是容易的吗?我们几万万国民连字都不识,又有几个懂得民主?真正的民主要靠懂得民主的人去实行。”
高扬听到父亲这么说,心想这又是贵族老爷的论调,他就大声反驳父亲:
“爸爸,你不能这么轻视人民。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进历史前进的动力!”
高扬的父亲对继续辩论下去感到厌烦。他想,在一个文盲的国家里,在一个权力的暴虐已弥散于社会的各个角落,并对民族的心灵已践踏了几千年的国家里,如果实行民主,会是什么情景?如果没有新的心灵秩序,又怎么能建立起新的社会秩序?用集体精神,固然可以形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去摧毁一个政权,但未来社会的发展,一定要靠个人高度的自由独立精神去不断创新。创造的力量是个性自由发展的自然而然的结果。可是将来能容许个性自由发展吗?然而现在革命已经成为宗教,年轻人都要去当革命者,去进行革命了。高扬的父亲感到地震般的时代变动,在这时代大变动前面,他感到孤独和迷惘,他一方面对现政权的腐败与无能,感到失望与愤怒,另一方面又感到自己的无力与渺小。未来难以预测,他现在能做的,就是保住这个家。高扬的父亲再也无心辩论,他严厉而果断地说:
“别说啦,以后再也不准去参加那些跑跑闹闹的活动。”
“为什么?”高扬既吃惊又生气。
“一,现在外边风声很紧,我担心你的安全。二,我想到欧美去做个考察,你跟我一块去。”
“我不去!我绝对不会跟你去!”高扬激烈反对。
“扬子,”高扬的父亲口气缓和下来,反而含着祈求的口气说,“国民党这堵强是注定要倒了。可是把国民党这堵墙推倒,总还是要建设的嘛,总还是要砌新的墙的嘛。我反复读了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国家还是需要我们的嘛,将来国家要建设,没有真本领不行,到外面见识见识有什么不好呢?”
“我不去,尤其在这个时候。在欧美考察,这不是准备当资本家吗?我不干!”
高扬的父亲感到痛苦。飞速发展的中国历史,总让昨天激进的儿子,变成今天保守的父亲。但是高扬的父亲,坚信自己实业救国的道路,坚信中国要进步,必须要靠每个人在自己岗位上的努力。他认为,办实业既为自己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也能帮助国家民族振兴发达。他希望儿子能继承他的事业,他希望自己贫穷的国家能像美国那样富强。现在看来,儿子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他沉重地对儿子说:
“我办实业,也并不完全是为了钱。中国需要它!我再说一遍,中国需要它。扬子,爸爸从来没有强迫过你。这一回你就勉其为难地听爸爸一回,行吗?”高扬的父亲眼里闪着泪花。他的话是真诚的,他的话有解释也有祈求。高扬还想进行反驳,柏逢时从背后拉了拉高扬的衣服,高扬费了好大劲,才把自己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停了一会儿,才说:
“好,让我考虑考虑。”
高扬的父亲点了点头。但他的心里清楚,父子两个人之间的疙瘩并未解开,鸿沟并未填平。他看着时间不早了,就无奈地说:
“时间不早了,你们休息吧。”
高扬的爸爸离开房间后,高扬坐在沙发上憋了好一阵子,才狠狠地说:
“资本家!还说自己不是为了钱!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心里想的都是什么呀!”
“命运在我们手中嘛。”柏逢时说。
“对,命运在我们手里,谁也休想支配我!”高扬紧握拳头猛地在大腿上捶了一下。
1947年秋,高扬柏逢时等青年学生进入解放区。解放区到处飘扬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在柏逢时的眼里,解放区的天,确实是湛蓝湛蓝的,太阳是更明朗更光辉的。就连解放军的灰布军装,也让他感到分外亲切。高扬在军城工部,柏逢时在军宣传部。柏逢时换上了军装,在雄壮的军队里,兴奋而自豪地迈着大步。1948年淮海战役开始。广阔的原野上,纵横交错的道路上行进着步兵、骑兵、炮队。民工的担架、小车、毛驴汇成滚滚的人流,支援前方。柏逢时在战壕里采访,在炮火纷飞的硝烟里奔跑。他兴高采烈地望着城头的红旗,他背着手,看着无精打采的俘虏从他前面走过。一个新社会,一个新的中国就要诞生了。他感到在革命队伍与革命的洪流中,个人是那么渺小,个人是那么微不足道。在冲锋陷阵中,你负伤了,你倒下了,冲锋的千军万马,从你前面呼啸而过。真的是,有你革命成功,没有你革命照样成功。个人正如一滴水珠一般,当他汇入海洋之中后,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有你没你,革命的海洋也同样的雄阔壮丽。柏逢时在胜利的战场上,跟战士们一起欢呼,欢呼如雷声滚过大地,地震动着大地。你更能体会到,个人如同一滴水般的微不足道。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全国进行土改,柏逢时以虔诚的心情给家乡的人民政府写信,支持政府土地改革政策,支持没收他家庭的土地财产。并要求跟香芸离婚。当他把信投入信箱,感到轻松了许多。这时他看见高扬走过来,他大步迎上去说:
“高扬,我现在是一个无产者了。”
“组织让我写信,劝父亲回来参加祖国建设。”
“怎么?难道我们就不能自己办工厂?苏联不是榜样的么?还请资本家干什么?”柏逢时疑惑地问。
“我也这样想。革命不就是为了消灭剥削,不就是为了要打倒地主资本家么。可是组织叫我一定要写。”高扬说。
“那就写吧,服从组织。”柏逢时果断地说。他已切身体会到了组织的力量,组织的伟大。他知道只有组织是英名的,组织是不会错的。幼稚的革命者,还不懂得,摧毁私有财产,乃是奴役的起点;组织若淹没个人,乃是暴政的开端。
《十二》
柏逢时从亲戚朋友来信中知道,父亲大娘母亲已先后去世,家里只剩下香芸和孩子忍生。他心里感到内疚,他没有在他们死前安慰他们,侍侯他们。他欠他们抚育他的情债,他是无论如何也偿还不了的。可他又想,我参加革命,也算是替你们向劳动人民偿还了你们的剥削债了。我自己是问心无愧的,那就只好请你们原谅你们这个不孝儿,如果你们地下有知,你们肯定会原谅我的。
柏纯孝去世后,香芸抚育忍生,到解放前,家业已经败落了不少,不过比起一般人家,仍然是富裕而殷实的。解放后,一切在突然之间发生了巨大变化。抗美援朝,反匪反霸,土地改革。香芸所结交的那些人,有的被枪决,有的被判刑,有的被管制。尽管柏逢时要求离婚,香芸却未改嫁。柏家被划为地主,香芸却心甘情愿地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因为她有儿子,她不能撇下儿子不管。村里给她分了两间房子,四亩坡地,香芸就这么跟忍生一起过着艰难的日子。
阿大离开柏家,生活无着,就到山西参加了八路军。解放战争中随军到了这儿。因为阿大在这一带打过长工,熟悉情况,加上当时社会很不安定,就留在地方当区长。香芸听说阿大当了区长煞是高兴,但是阿大已经不能跟香芸重叙旧情了。阿大知道,自己对香芸的任何旧情流露,都会被当做阶级立场不稳,遭到批判甚至清洗。阿大到柏家寨检查工作,参加群众大会,批斗地主恶霸分子。香芸虽然不是恶迹累累的恶霸地头蛇,但是也在批斗之列。香芸虽然年近四十,但那模样儿还在。会议开始后,阿大讲话,他讲完话借故有事,离开了会场。他不会忘记那一段旧情的。他不愿意亲眼看见群众批斗香芸。在战火硝烟中,香芸曾是他重要的精神支柱。他常常回忆起,香芸的嘻笑怒骂,香芸的俊俏干练,香芸的热情大胆,香芸的婉转呻吟。他们约会时,那种惊恐,那种匆匆,那种缠绵,那种焦急,全都历历在目。这一切常让他惆怅不已,黯然销魂。他爱她,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比不上她。香芸,他需要香芸,他振奋起精神与敌人厮杀,他的剽悍威猛让敌人丧胆。他想,革命胜利的那一天,香芸就是他的那一天。然而曾是那么炽热的爱情呼唤,在现实面前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夏收结束,阿大骑着马去各村巡视。在路上突然碰见香芸带着忍生去拾麦穗。两人对面相逢,阿大急忙勒紧辔头,马喷着气,不断移动前蹄。阿大紧紧盯着香芸,香芸急忙低下头,忍生钻到妈妈胳肘下面,胆怯地望着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汉子。
“这是你的孩子?”阿大问。
香芸点点头。阿大看着香芸头髪散乱,面容憔悴,现在自己虽然是区长,却并不能帮她什么。他只是骑在马上呆呆地望着香芸,满心的无可奈何。阿大终于收起惆怅,突然,狠狠地,扬起鞭子,马飞驰而去,后蹄扬起团团灰尘。香芸呆楞楞地望着那奔驰的骏马,望着骑在马上的阿大,望着路上那一溜飞扬的尘土。真是往事历历在目,却已是人仍旧,情已非。
“妈,你认得那人吗?”忍生胆怯的问。
香芸沉默不语。她弯腰拾起地上遗落的麦穗。麦穗稀稀落落。香芸不敢抬头,她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忍生跟在妈妈后面,迷惑地问:
“妈,那人怎么老看着你?”
香芸再也忍不住,她一屁股蹾在地上,大放悲声地号啕大哭起来。地里没有一个人影儿,在这沉寂的田野里,她可以尽情地痛快地放声悲哭了。她把忍生搂在怀里,紧紧地搂在怀里。在苍天之下,在耀眼的阳光里,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天啊,天啊 !我的老天爷呀,我的老天爷呀!……”忍生惊恐而悲伤地看着妈妈,看着妈妈那撕裂心肺般的悲恸的哭喊,不由得也跟妈妈一起大声哭泣起来。香芸一直哭到喉咙发哑,她才停下来,她心里才感到多少有点轻松,她一边用手替忍生擦着眼泪,一边说:
“我娃不哭,我娃不哭。妈心里有事才哭,我娃不哭。”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香芸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拉扯着忍生,支撑着这个姓“柏”的家。她常常一个人偷偷地哭泣,她绝不让别人看见,让忍生看见。在20世纪60年前后,那历史的大饥荒里,香芸把自己那一份偷偷分给了儿子忍生。有一天,她拄着棍子,摇曳着身子,想去拽一点野菜,其实,那时地里的野菜也难寻一棵。不过香芸仍抱着一线希望,慢慢地,一步一挪地往地里走去。她的眼里已没有一点神了。她就像一个包着皮的骨架。她已经如一盏熬尽油的灯一般,挪着,挪着,一头栽在路上,再也没有起来。香芸为人类社会孕育后代,却被这个社会所摧残。在人类历史中,无知愚蠢贪婪,以及权力欲的扩张,所造成的灾难与人性堕落,远比任何自然灾难都更为凶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