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逢时的七十年1919——1989 第二章

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国内地教书育人四十余年的刘应同先生。受刘先生的授权和委托,我们把他的长篇小说,《柏逢时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发表。
打印 被阅读次数

第二章

《一》一个新的国家建立起来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柏逢时自觉地把自己,融入到集体中去,融入到国家的建设事业中去。他时时维护它的权威与原则。只要是组织的号召,他都积极响应;只要是组织的要求,他都认真遵守;只要是组织的批评,他都无条件的接受和服从。即使想不通,也是先接受下来再说。组织总是英明正确的。他已经从自己切身经验体会到,没有组织就不会有革命的胜利与成功,就不会有新中国的建立,当然也就不会有国家的富强。正因为有了强有力的组织,中国的历史才翻过了新的一页,中国社会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伟大变化。他也看出了某些阴暗面,但是,他坚信,这些阴暗面,随着时代的前进,是一定能够克服的。他一定要拿起笔来歌颂她,歌颂这个,他曾渴望,他曾为之奋斗的新社会。

十月。清晨,柏逢时沿着柏树林间的小路爬向山顶。林中的小草挂着晶莹的露珠。柏树林间,飘着清爽的柏树香,浮着轻纱般的白雾。小鸟啁啾欢唱。柏逢时爬到山顶,眼前是辽阔的原野。像一个画家在不断着色一样,东方天空里,由鱼肚白,慢慢泛黄,变成桔红色,火红色,接着,红日闪着万道光芒,从地平线上庄严地喷薄而出,冉冉地升腾向上。随之,整个宇宙都闪耀着灼眼的辉煌的金光。大地犹如一个婴儿,开始睡得那么甜美和宁静,嗬,他的小拳头轻轻地揉着眼睛了,他胖墩墩的小腿蹬了起来,他吮咂着红润的小嘴,猛地睁开他亮黑黑的眼睛,咯咯咯地笑着,张着他那嫩红嫩红的嘴笑着。

多么美丽的景色!

突然,无数个鲜明的意象,如潮水般向他奔涌而来,如群蝶在眼前飞舞,如万朵天花从头顶散落。柏逢时要把这些意象化成诗句,来歌颂他心目中的祖国,来歌颂蓬勃发展的祖国。

他摸笔,没有!他焦急而又遗憾。恰好,一位姑娘及时递给他一支笔,接着又递给他一本笔记本。柏逢时迫不及待地打开笔记本,时而聚精会神地奋笔疾书,时而望着天空若有所思,时而摇着头轻轻沉吟。姑娘闪动着赞赏、理解、敬慕的目光。柏逢时写完,这才如释重负。他把笔旋上,插在自己的上兜里,把笔记本合上,装进下兜里,准备下山。他要回到宿舍好好修改。当他抬起脚要走时,看见前面站着一个姑娘。姑娘闪动着秋水般明亮的眼睛,嫣然一笑,羞涩地低下头,用手揪着辫稍儿,用脚轻轻踢着石头子儿。那种温柔娇美,那种羞涩俏丽,一下子鲜明地照在柏逢时眼里。柏逢时不好意思了,感到局促了。他就向姑娘不断地点头,嘴里嗫嗫嚅嚅地说:“好啊,啊,好啊。”一边面向姑娘,一边后退着,要转身下山。这时,听见姑娘犹犹豫豫地说:

“柏老师,我的笔。”声音轻柔甜脆。

柏逢时停下来,心慌意乱,他没有听清姑娘说什么。

“对不起,是我的钢笔和笔记本儿。”

柏逢时这才恍然醒悟过来,急忙把钢笔和笔记本取出来拿在手里。双手正要递给姑娘,可又急忙缩回来,钢笔笔记本是姑娘的,可诗是自己的。他心里犹豫着急,不知怎么办才好。

姑娘看着柏逢时拘谨尴尬模样,抿嘴悄然一笑说:“笔记本送给柏老师。”

“好,好。”柏逢时点着头,忙把本子揣在自己兜里,把钢笔双手递给姑娘。姑娘用手去接时,柏逢时不由心里赞叹,  

“那手多美啊!”

“刚才你在写诗吧。”姑娘问。

“是的,是的。”

“我喜欢您的诗,能读读让我听听吗?”

“可以,可以。”柏逢时刚说完,觉得自己蠢得怎么把两码事搅到一起回答。就急忙纠正说,“不敢,谢谢!不敢,谢谢!”刚一说完,又觉得不妥。因为自己说了半天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就在这焦急中,汗水从额头亮晶晶地渗出来。他只觉得脸发红耳发烧。姑娘抿嘴微笑,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闪动着。柏逢时觉得那一双眼睛犹如荷花滚动的露珠,单纯而又绚丽多彩,天真而又含情脉脉,羞怯而又大胆坦率,他再也不能忘怀于她了。

她叫杨俊逸,军文工团的舞蹈演员。

他们相识了,柏逢时跟杨俊逸。

他们的身影出现在田间小路上,出没于蓊郁的柏树林里。他们的双影倒映在清澈的小溪中,掩映在花丛里。春天,桃花盛开,彩蝶飞舞,一轮红日挂在东方湛蓝的天空里,柏逢时不由得对杨俊逸朗诵艾青的诗:

从远古的墓莹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端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一

太阳向我滚来……

柏逢时迷着眼睛,沉思地望着,东方太空里让人目眩的太阳。杨俊逸手里拈着一枝花儿,低头嗅着,沉醉在春风里。她喜欢诗,她更喜欢她眼里的这个诗人。

“古代诗人把太阳比作君王,艾青把太阳比作自由和光明之神。”柏逢时说。

他们漫步在像彩霞散落般的桃花林里。两个人在桃花、春风和阳光里,并肩而立,相视而笑。

“艾青的诗真好!他的诗,鼓舞了整整一代人,去追求光明和自由。他的诗,色彩绚丽,比喻奇特,节奏鲜明而自由。啧啧,他的诗里,尽是塞满了的,尖锐鲜明,震撼人心的形象。”

“他也是你心里的太阳,是不是?”杨俊逸没有等到柏逢时回答,就扭转身子,生气地走了。她有些嫉妒了,她想,柏逢时怎么老张口闭口只是诗!为什么就不能说一句让人心热的话呢?在他心里放着的,是我?是诗?还是那个艾青?她希望,她在柏逢时心里,更重要,首屈一指的重要。她多么希望柏逢时对她说:“俊逸,我爱你,你是我心中的太阳!”她面带愠色地走了,却等待他迅速地追来。她的心在等待,紧张地等待。她感到时间似乎已停下它飞速旋转的车轮,跟她一起等待那让山岳震撼,让日月失色的那一句。

…………终于没有等到。

杨俊逸几乎要含着泪水了。她加快了步子,恨恨地走着。柏逢时看见杨俊逸不高兴地走了,却不知为着什么,就在后面追着喊着:“俊逸,俊逸!”杨俊逸转过身娇嗔地喊:“你一个人想你的诗,你的太阳,你的艾青去吧!你一个人想你的光明,你的自由去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跑着走了。

柏逢时站在那里惘然若失。这真如拿破仑的滑铁卢之战,只在刹那之间,风云突变,一败涂地。杨俊逸走了,周围一切,一下子全都失去了光彩。人一生中,没有比恋爱中,有更多的悔恨了。他悔恨自己只是谈自由,谈诗,谈太阳,其实他心里知道,他谈这些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懦弱。他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俊逸,他爱她,但却没有勇气对她说:“我爱你!”他恨着自己的懦弱了。他恨着自己的愚蠢,笨拙与无能了。 他恨着自己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大好良机了。

 

一天晚上看电影,两个人又走到一起了。

“你看够你的太阳了?”杨俊逸奚落似地说。

“太阳?”柏逢时不敢正眼看杨俊逸,他鼓足了勇气说,“你的眼睛是太阳,要不,你一望,我心里就温暖了呢?”

“你真坏!”杨俊逸跺着脚急得说。她低着头扭着辫稍儿,又高兴又羞赧,却噘着小嘴。她的心像敲小鼓一样,咚咚地响着。

柏逢时见杨俊逸生气,急忙解释:“我背的是汪静之的诗。”

“喔?!”杨俊逸失望而又愤恨,“不是你的?”

“也是我的心!你是太阳,是月亮,是星星!你老在我的心里,我整天想你,我什么也做不成。俊逸,我爱你!我爱你!”柏逢时一口气说罢,不由得张大嘴巴,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俊逸,他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他说的对吗?他说的合适吗?

“真的?——真的?你——”杨俊逸轻轻地呐呐自语,她出气微微颤抖。

“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就是在梦中,你的温存,我的迷醉。”柏逢时随口朗诵出了徐志摩的这几句诗。这几句诗,杨俊逸是熟悉的,杨俊逸曾在梦里梦见自己披着白纱,依偎在他的怀里。他们俩手紧握着,脸紧贴着,春风吹着酒香,温柔而让人陶醉。杨俊逸无声地走着,如在梦里一般。柏逢时紧张地等待杨俊逸回应,却只有沉默无声。一直走到柏逢时住室门口,杨俊逸这才问:

“借给我一本书行吗?”

“行呀。”

“就是你说的那个汪静之的。”

两个人进到屋子里,柏逢时从书架上抽出汪静之的诗集,送到杨俊逸的前面,杨俊逸却只是低着头,用手揪这辫稍儿。柏逢时把书拿在手里踌躇着。杨俊逸婷婷玉立,楚楚动人地站在那儿。柏逢时感到时间似乎已经停滞,空气好像已经凝固,一切都冻结在那里一般。柏逢时终于打破沉重的寂静沉默,只说出一句话:

“拿上嘛。”柏逢时感觉自己声音嘶哑,喉咙发紧发疼,自己整个儿失去了感觉。杨俊逸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柏逢时鼓起勇气,托起杨俊逸的右手,把书放在杨俊逸手里。杨俊逸的手没有抽回,那手湿润而微微颤抖。柏逢时第一次把这只让人怦然心动、美丽柔嫩的小手,放在自己手掌上仔细端详。他轻轻地抚摸。终于低下头,把这只手贴在自己嘴上,那手光滑如丝般柔软。他先是轻轻的吻着,慢慢地他把那手指放在自己嘴里吮吸。杨俊逸明亮的眸子里闪着泪花,她抬起头,表现出某种期待。柏逢时突然控制住自己的激情,他决不亵渎自己心目中的神明,他费了好大劲,才把那只,如此动人心弦的手缓缓放下,杨俊逸也从幻想中清醒过来,她毅然地说:

“我走了。”

杨俊逸从柏逢时屋子里疾步走出,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天,柏逢时一觉醒来,就想念杨俊逸。他嘴上似乎还留着,杨俊逸手的柔滑的感觉。他感到甜蜜快乐陶醉。他飞快地起床,他想看杨俊逸。他看着她,他心里才舒坦。可他没有看着她。一直到吃饭时,他在饭厅门口等着。杨俊逸来了。他笑着迎上去。可杨俊逸,却好像没有看见他一般,目中无人地从他眼前硬是走了过去。柏逢时的头,顿时嗡地响了起来,心像冰一样凉透了。他垂头丧气,打来饭,却吃不出味道。早上兴冲冲的美梦,像闪着光彩的肥皂泡,一下子破裂了。原来她并一定爱我!她不会真的爱我!啊。俊逸,你即使不爱我,可是你不能不理我!你生我的气吗?那你当面唾我!当面骂我!可是,你不能不理我!啊,俊逸,你为什么有那么逗人的嫣然的笑容?你的步态,为什么那么轻捷而优雅?你为什么长着那么一双甜蜜美丽的眼睛?他无法自持了。他身不由己地在爱情的波浪里颠簸着。只几天,他就变得憔悴了。他眼睛因失眠而凹陷。他头髪因了无心绪而蓬乱。他伤心得迷离恍惚……啊,我的心丢了 赶快寻  田野  茫茫 山谷 没底  我在哪里  心  我不能没有心  赶快寻  心  心  我的心  追  跑  石楞戳破了脚  不能停  好疲乏  好疲乏  蛇  蛇  蛇 拼命跑  气出不来  蛇  一间房子  灯光   猛地  推开门   啊  俊逸  这是你的心  俊逸手里拿着心  他瘫坐在地上  真舒服  笑着  咯咯咯地笑着 柏逢时突然睁开眼睛,什么也没有了。自己穿着衣服躺在床上。两只手搭在胸口上,心怦然跳动着。他一动不敢动。他生怕稍为一动,就惊跑了这恶魔般的美梦。这梦,好惊心动魄,好回味无穷。

 

 

《二》柏逢时沉陷在恋爱的无望失望和希望之中。其实杨俊逸故意不理柏逢时,但在心里却希望他能不断地追求自己,死缠硬磨地追求。她看见柏逢时憔悴了。她心疼他。但是她又恨他的胆小,恨他的畏缩不前。

正在这当儿,有一天,柏逢时碰到军长。年青的军长,从十六岁就参加红军打仗,负伤十多处。军长对人坦诚爽朗。一见柏逢时就大踏步走过来大声说:

“柏逢时,听说你找了一个女演员,是不是?本事不小啊!我们这些拿枪杆子的,不要命的,革了十几年、几十年的命。革命好不容易胜利啦,可连一个老婆都不一定能找上呢。你倒好呀,走来一个!可吃上胜利果实啦。这没法子呀。姑娘嫌我们脸黑嘛,文化少嘛。这怨谁?谁都不怨!全怨地主资本家帝国主义,这些坏东西!像你们这些小知识分子,手不拿,肩不挑,不扛枪,不开炮,办公室里一坐,摇摇笔杆子,一张脸,弄得白白净净,姑娘喜欢,有什么办法?找对象,我们当然要讲民主啦,不能搞强迫命令。不过呀,”军长亲昵地拍了拍柏逢时的肩膀说,“说实在的,有些老同志,跟党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把个人的事都耽搁啦。革命胜利啦,年纪大了,老婆也找不到一个,我们总不能说,不管你。谁叫你脸黑,谁叫你不识字呀。当你的老光棍去吧。咦,这可不好吧。”听得人都笑起来。军长放低了声音,亲切地对柏逢时说,“你们年青嘛。你们还年青,又有文化,怕什么?以后有的是机会,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怕没老婆,就怕是饭桶!柏逢时,让一让,先让让这些老光棍。只要跟党好好干,以后还有更好的,更年青的,更漂亮的。怕什么?急什么?革命胜利了嘛。”

柏逢时无话可说,因为他虽然跟杨俊逸来往密切,却并没有建立什么特殊关系。他自己正在为这事精神恍惚,神不守舍呢。现在军长这么说,真是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说不上是什么味儿。不过,他从心底里,倒是喜欢军长这开门见山,坦诚待人的作风。他现在能理解军长的部下,为什么能跟上他冲锋陷阵,攻无不克,坚无不摧了。然而从军长谈话后,他心理上无形地有一种压力。他更加感到,他跟杨俊逸的感情联系是那么脆弱。他不能想象杨俊逸会属于别人,不能!可是,杨俊逸确实千真万确地,会属于别人,会属于其他人,他之外很多很多的男人。柏逢时一想到这里,真觉得他是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无端地受这一份爱的煎熬了。他焦灼地盼望见到杨俊逸,可杨俊逸好像似乎总是表现着一种不即不离,有时竟然似乎躲避着他了。有一天,他把他等待杨俊逸的心情,写成一首诗,诗的题目就叫:《等待》

像冬天的树

等待春风梳理

我等待你

听到你的笑声

嫩芽长在我的心里

 

像孤独的山崖

等待海浪拍击

我等待你

听到你的脚步

波浪翻在我的心里

 

像干渴的禾苗

等待淙淙泉水

我等待你

听到你的声音

甜蜜流进我的心里

 

像暗淡的露珠

等待太阳光辉

我等待你

看到你的身影

彩虹飞到我的心里

有人读到这首诗,认为还可以,就蹿掇他投出去。柏逢时解释说,他写的是一种心理状态。人一生中会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等待。等情人是等待,等火车是等待,地下工作者等战友是等待,旧社会人们盼望解放也是等待。诗只不过是用一种具体的意象来作象征,以表达人们普遍存在着的某种心理状态。诗人选择的意象越是鲜明,表达的心理状态越是普遍,这首诗的价值也就越高,这首《等待》不算什么。柏逢时虽然这么说,但这首诗里,毕竟蕴藏着他内心深处,许多最深刻也是最珍贵的体验与情感。有一天,他还是忍不住投了出去,结果发表在一个小刊物的副刊上。

 

全军召开文艺工作者会议,讨论如何贯彻中央关于文艺必须为工农兵服务,以及克服文艺作品中非无产阶级思想意识的问题。在会议的最后一天,政治部宣传部部长韩文做总结报告。在报告中,韩文部长插入了针对柏逢时的不点名的批判。韩文部长说:

“解放后,我们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进行了思想改造,跟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做了许多不调和的斗争。比如,我们曾经批判了,电影《武训传》里,所表现出来的,否定人民革命斗争的,极为严重的错误倾向。但是,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还是要顽强地表现出来。看来,这种对资产阶级思想的批判和斗争,还要不断地进行。拿文艺战线来说,我们的文艺,必须为工农兵服务,作家的非无产阶级世界观,必须在与工农兵相结合的过程中彻底改造。不然,我们作家写出来的作品,不但不能为工农兵服务,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反而,还会成为资产阶级的应声虫,甚至,是向党进攻的炮弹。我现在举一个例子。我们军有一个作家写了这样一首诗,题目叫《等待》。”

柏逢时听了这句话,顿时如五雷轰顶。他感到会场所有人,一下子全都盯着自己,自己简直无地自容。柏逢时低下头,汗水从头上渗出来。他的心怦怦跳着,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只听韩文部长继续说:

“作者这样写道:‘像冬天的树,等待春风梳理,我等待你。听到你的笑声,嫩芽长在我的心里。’同志们,在革命的大熔炉里,人们应该感到的是什么呢?难道不应该是革命的热情,同志的关怀,集体的温暖吗?如果一个人真有无产阶级集体主义精神,真有为无产阶级事业而奋斗的精神,那么他必定会如高尔基说的,让自己资产阶级的个性毁灭,把自己融入到无产阶级集体主义精神之中。如果这样,他还会感到自己像冬天的树那样吗?他还会感到自己周围的这个世界,像冬天一样冰冷无情吗?他难道,还会把自己所等待的那个人,看得高于一切,高于集体,高于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高于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吗?这里还不仅仅是宣扬一种资产阶级的爱情至上观。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学奠基人高尔基说得好,个人,如果置身于集体之外,他就一定会变成怠惰的,陈腐的,与生活发展相敌对的人。高尔基还说,‘英雄毫无例外地都是集体力量的负荷者,群众愿望的表达者。’如果你跟群众脱离,钻到你的资产阶级世界观里,那么你会成什么?你只能成为无产阶级的敌人。”

会场肃静而紧张。柏逢时脸色发白,他紧张得发抖了。他的内心世界被彻底翻开,展现在大庭广众之中,显得卑屑和委琐。他感到羞愧难当了。他感到对不起党,对不起组织了。柏逢时想,不错,自己写那首诗时,并没有存心去诋毁革命,去诋毁党,去诋毁新社会。然而,自己选用的意象,是不是一种无意识呢?是不是暴露了自己,无意识里与周围世界的格格不入,无形的冲突呢?柏逢时严格审视与检查自己了,觉得自己应该改造而且是非改造不可了。自己原来不清楚这一点,现在韩文部长的讲话真是当头棒喝,一下子让自己醒悟过来。他只听韩文部长继续说:

“我们常常把伟大的党比作春风,把我们伟大的领袖比作太阳,‘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来个毛泽东,他是人民的大救星。’这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真理。可是我们的作者竟然把自己心目中的女人,比作春风,比作太阳,这难道不是极为严重的政治问题吗?从一粒沙,可以看大千世界,从一滴水,可以看整个海洋,从一首诗里,是不是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思想感情,一个人的世界观人生观,一个人的政治观点阶级立场呢?结论当然是肯定的,毋容置疑的。如果是这样,我们对这种情况能漠然视之,能无动于衷吗?当然不能。我们一定要高举,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对类似于这样的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做无情的斗争。正如高尔基所说,我们看到了,资产阶级个人的心灵,是空虚的可怜的。可是,那些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也明白未来时代的伟大意义,所以,就想钻入到社会主义无产阶级的行列中来。但是,我们早已看到了这种危险,我们的办法是,不断把它清除出去!”

柏逢时像突然之间掉进黑暗的深渊里,然而这又能怨谁呢?当然只能怨自己。柏逢时这时才悔恨自己平时多读文艺书籍,不太阅读政治书籍,少读马列主义毛泽东著作。由于忽略思想改造,终于酿成了今天之大错。

韩文部长的报告结束了,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柏逢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难过得要哭,他强忍着。等到人们退出会场,他一个人坐在礼堂中,抱着头,孤独地呜咽着抽泣着。悔恨、委屈、自卑、绝望、悲伤,交织在一起。韩文部长那种尖锐凌厉的推理,一下子就把他从人群中揪出来,放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解剖台上。他自己是活标本,韩部长是技术高超的解剖学家。他夹住那个丑恶的肿瘤,然后大声对大家说:“看,这就是柏逢时的。”群众也一下子恍然大悟,并感到厌恶而惊心。大会以后,柏逢时想跟人交谈,人们回避他。即使最要好的朋友,交臂而过也陌如路人,似乎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多么希望别人批评自己,帮助自己。无论他们的言词是多么激烈,态度是多么严厉,他都能虚心接受。他只希望,他仍然是他们中的一员,跟他们交流思想感情,跟他们工作生活在一起,他不能没有他们,他害怕与人们隔离开来。然而,人们全都对他关闭了感情交流的大门,划清了跟他之间的界限。他似乎被禁锢起来了,孤零零地。他似乎走到一个没有人烟,没有生气的荒漠里。无论他多么大声地呼唤,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或者,他好像已变成异类,虽然仍然在人类之中,却已经难以与人沟通。他孤立无援,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伤心和痛苦。

柏逢时感到自己思想不纯,感情卑下,但他也有惶惑。说这首诗包含着攻击党,攻击领袖的内容,他还是不能接受。这个问题太严重了。他找到韩文部长,想就这个问题进行辩解。没有料到,韩文部长态度却出人意料的温和。他对柏逢时说:

“批判嘛,当然要严厉啦。批判从严,处理从宽,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是我们党的一贯方针。你要知道,作品一发表,就是一个客观存在。人们总能从中看到作者有意无意表现出来的立场、观点和感情。从旧社会来的嘛,爱旧的教育嘛。以后可要好好学习,好好改造。这次会议以后,要组织文艺工作者,到基层去,到连排班去。一方面,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另一方面,可以接受从工农中来的士兵的改造,转变自己的世界观,我们讲的是一个人的问题,但是,这是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

柏逢时听到韩文部长的一番开导后,就说:

“我希望到艰苦的地方去,我希望组织考验我。”柏逢时原来还准备为自己辩解,澄清,说明。听了韩部长这么说,突然觉得一切都是多余的了。韩部长听了柏逢时的表态说:

“好呀,下去带上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好好学习学习,谁能不犯错误,犯了错误,以后只要能改正就好嘛。孔子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就是这个道理。我希望你放下包袱中的旧我,变成一个新我。一个无产阶级的新我!”

柏逢时与韩文部长握手告别。在路上,他回味韩文部长鼓励的话,心里热乎乎的。看来,组织并没有歧视自己,抛弃自己。自己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改造,好好工作,决不辜负组织对自己的期望与信任。柏逢时现在还没有意识到,权力一旦毁灭了个性,将变得凶暴,社会也将失去生机。只有,把个人意识从集体无意识中分离出来,有一种自我权利的自觉意识,才能建设一个新的社会。

 

 

组织通知柏逢时,到海南岛部队基层,深入生活和锻炼。柏逢时走时很想跟杨俊逸谈谈,但总难鼓起勇气。像他现在这种情形,杨俊逸还会爱他吗?这真是一个挥之不去,让人萦怀伤痛的问题。

柏逢时不能想象,杨俊逸会跟另外一个人结婚,躺在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他一想到这里,就天昏地昏,天旋地转。他也不能想象,会有另外一个女人能代替杨俊逸在他心中的位置。他失眠,头痛,神情恍惚,表情迟钝。他检查自己了。这里面有没有资产阶级思想呢?为什么我只想到爱情,而没有更多地去想事业,想革命,想理想呢?他找来毛泽东选集,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来读。他要用无产阶级的标准要求自己,尽力排除私心杂念,让自己的思想纯正起来。他下定决心,到海南岛后,一定以出色的成绩,作为爱情的鲜花,献给杨俊逸。柏逢时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好好干,干出个样子来。

柏逢时要启程了。他多么想见见杨俊逸。杨俊逸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一句鼓励的话,都会给他以无穷的力量。他曾经想鼓起勇气,终久还是泄气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有颜面,能理直气壮地站在杨俊逸面前。是晚上11点的火车。晚上7点,柏逢时就已经站在杨俊逸房间前的柳树下,翘首仰望。他多么希望杨俊逸能开窗探望,那时,他就有可能再见杨俊逸一面。但是从三楼房间传出的,只是手风琴的乐声,琴声停止后的欢声笑语。柏逢时站在柳树下的树影之中,柳树梢头挂着一弯残月。他想起欧阳修的《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他站在柳树之下,一个人,孤独地翘首望着,等待着。他自卑,胆怯,急切,悲伤。一直到十点多曲终人散,夜静灯灭,他才依依不舍而又心含悲戚,满怀伤痛地离开,去到一个没有杨俊逸的地方。

 

 

《三》柏逢时来到海南岛。海南岛那蓝色的海浪,碧绿的椰林,蓝色天空耀眼的阳光,黎族那精致鲜艳的服装,让他耳目一新。新环境驱除了他心头一部分忧伤。他下到连队班排跟战士一起训练,一起摸爬滚打。他给战士讲国内外时事,他同战士一起办文化室,他组织各种读书活动,文艺活动,体育比赛。他跟战士一起打球下棋玩扑克。他想以各种活动塞满他的时间。然而,当他听到起床的号声,当他端起饭碗,当他一个人散步,当他躺在床上,当他在梦乡里,杨俊逸都会不期然而然地来到他的眼前。他想念她,他的杨俊逸。每到假日,他就一个人坐在海边的岩石上,望着浩淼的大海,望着天上飞翔的海鸟,那时,他就尽情地一幕一幕地回忆他跟杨俊逸在一起的那些令人陶醉的日子。他多么想得到她!可是,现在她是那么高不可攀,她离他又是那么的遥远而又遥远。

他在心里对杨俊逸说话了。一遍又一遍地说。终于,他把他要对杨俊逸说的话写在纸上了。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把写在纸上的话变成信,寄给了杨俊逸。他仔细地估算着日子,他希望这信能在每星期六前收到,这样,这封信或许可以稍许能够给她孤单寂寞的周末生活,一点安慰。难道杨俊逸真的需要自己的安慰吗?他怀疑了,他伤心了,他感到没有意思了,他灰心而颓丧了。然而,不论他心绪如何变化,他都想她,杨俊逸是他的神啊,他已经把她供奉在自己的心灵深处了。

他不能不写信给她。他怀着一线希望,希望能接到她的回信。

 

 

杨俊逸知道柏逢时深深地爱着她。然而柏逢时爱得真挚而又滞重,热烈而又沉闷,局促紧张而又笨拙。柏逢时不能让气氛轻松活泼起来。恋爱原本具有游戏与宗教两种性质,柏逢时的爱,只像教徒朝圣般地,只有肃穆与崇敬,从而显得拘谨与呆滞。他们俩在一起,就像夏天雷雨之夜,炽热、沉闷。爱情的阴阳两极,都在聚积能量,却不能通过闪电与响雷,让能量释放与爆发出来。当然,两个人也就享受不到,爱情中的另一境界,清爽、随意、明丽与快乐了。

柏逢时到海南岛去了。杨俊逸也到军下属各单位和部门演出。有一次,杨俊逸到125师演出,125师师长王克,请一些演员到他家做客。三十岁刚出头的王师长,长得英俊魁梧,粗眉大眼。说起话来声音洪亮,还常常夹着开朗的笑声。王师长坐在客厅里讲他当年的一次战斗经历,王克师长说:

“那一年,我带了一个排,抹黑到了一个村子。我问,这是什么村?老乡说寡妇村。我心里一惊,啊,怎么是个寡妇村,多扫兴。有人说,名字不吉利,不如走。走什么?往哪里走?一天没有吃饭,腰痛腿硬。谁知道前面的村子在哪里?睡!共产党还信那个邪!再说,我们没有一个人娶老婆,全是光棍一条,哪里来的寡妇?我们就打水洗脚,吃了饭,躺在炕上,腿一伸,他妈的,真舒服!但是,我们干打仗这一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警惕性还是有。你能保准马家军不来呀,你又不是他爹他爷。虽然不敢脱衣服,可一倒头就睡着了。正睡着,枪响了,情况不明,跑!稀里糊涂跑了一夜。有人路上鞋都跑掉了,凡是光脚板的,跑得比谁都快。跟大部队汇合以后,我说,亏了我们没娶老婆,要不,那天晚上,真说不准又该让那个媳妇当寡妇哩。”

演员们原本以为王师长要正儿八经讲个革命故事,讲个英雄事迹。他自己就是一员战功显赫的英雄。没有想到,他却讲了一个幽默诙谐,逗人发笑的故事。人们听罢王克师长的讲话,倍感亲切,一下子缩短了与王师长心理上的距离。大家轻松随便地吃着各色水果点心,一点也不拘束,就在客厅里跳起舞来。客厅里始终洋溢着欢声笑语。

 

 

有一次正好是星期六,王克师长来军部开完会,老远看见了杨俊逸,就大声喊:

“小杨,小杨!”

王克师长大踏步走过来,高喉咙亮嗓子地对杨俊逸说:

“小杨,今天正好星期六,到我们那儿玩玩去!”

“行呀。”杨俊逸随声说了一句,原也不过以为,王师长也是随便说说而已。

“小赵,把车开过来!”王克师长回头大声喊叫司机,喊罢,回头看见杨俊逸似乎要说什么,就大声说,“九点以前送你回来。星期六,一个人呆在这儿多闷人。怎么?总不能是看不起我们下面这些土疙瘩老兵吧。”其实,星期六总有舞会,有几个年青人早约杨俊逸去跳舞,现在听王师长这么说,真不知该怎么说好。正在犹豫间,小赵已把吉普开到杨俊逸旁边的路上。王师长突地拉开车门,请杨俊逸上车,杨俊逸就再难以推辞,不知不觉地却已经上了车。杨俊逸后悔自己的不由自主,轻易地就这么上了车。正想间,车已发动,驶出了军部大门。

吉普车在公路上风驰电掣般地奔驰着。

王克师长一路上讲着,他参加战斗的各种各样逗人发笑的故事。他讲话没有矫饰,总那么朴实,听起来豪爽而幽默。他看起来总那么乐观,热情。杨俊逸从王克师长的眼睛里能看出来对她那种热辣辣的味儿。一个女人感到自己能被男人爱,总是高兴的。不过这种内心的喜悦,却化作羞涩与戒备。杨俊逸不由移动身子,拉开了与王师长的距离。王克师长早就看过杨俊逸的演出。他心里由衷地喜欢她。也许是杨俊逸气质里的那种天然的娇羞,那种自然而然的清丽与典雅,深深地吸引着粗豪的王克师长。每次看罢杨俊逸的演出,王师长常常久久不能忘怀。现在,他早就心里想着的女人,这么近地坐在他的身旁。他能感觉出,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磁石般的吸引力,他能感觉出,她身上洋溢着的鲜润的青春活力。这种感觉,让王克心里燥热,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他不由得解开胸前的纽扣,大声喊:

“小赵,怎么搞的?快一点,我要快!快才过瘾,快!”

“这儿路不好,我怕你巅。”

“巅什么?我喜欢巅!在朝鲜,上面是美国鬼子飞机的机关炮,下面是燃烧着的凝固汽油,汽车就在火焰队里窜,就在炸弹坑里巅,那个巅劲才叫巅!这算什么巅,快,我只要快!”

吉普车加快速度,风驰电掣般地在不很平坦的大路上奔驰。三个人在车里摇晃颠簸。吉普车从高坡闪电般地俯冲而下,人们的心突然下沉,然后又如飞机陡然上飞,人们的心又随着提升。这种疾风电闪般的奔驰,让人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王克师长畅怀大笑,那笑声极富刺激与感染力。杨俊逸抓住前面的抓手,不让自己失去平衡。吉普车从小河中如狂颷般冲过去,银色水波被激溅起来,哗地一下,变成水花飞在空中。随着一个急速转弯,强烈的离心力,把杨俊逸猛地甩在王克师长的身上。王克师长好像早已做好准备,趁势把杨俊逸抱住,就在同时,把他的长着铁丝般黑扎扎胡子的嘴唇,栽在杨俊逸细腻的脖子上。杨俊逸感到了男人那种激情与力量。不过,她还是本能地推开王师长,拉开与王师长的距离,端正严肃地坐在车座上。

吉普车停在王师长的小楼前。王师长敏捷地从车上下来,替杨俊逸拉开车门,用左手挡在车门上方,杨俊逸心跳着坐在车座上。

“小杨,把你摇昏了吧?”王师长问,声音洪亮爽朗。杨俊逸等待自己恢复常态,这才从车上下来。王师长躬着腰站在那里,做着鬼脸,杨俊逸笑了。小赵把车开走了,杨俊逸随王师长走到客厅,客厅里挂着几幅裱得精致的字画,倒也显得高雅不俗。

“小杨,欣赏欣赏,看这画怎么样?这字写得怎么样?”王师长说。

“我不懂。”

“我也不懂。看这字,我只爱那曲里拐弯的,看着这种字体,心里就像坐着车在路上飞,就像端着冲锋枪往山上冲。我感到有气势,有劲!看着这种字,我心里舒坦。”

杨俊逸听着笑了。

客厅里只有王克师长和杨俊逸。他们站在那里,静静的,只有挂钟响亮地敲击着。王克师长站在杨俊逸身后。杨俊逸身上辐射出来的那种魅力,终于使王克这个在战火中铸炼出来的汉子难以自持。他突然把杨俊逸抱在怀里,火爆爆地亲着。杨俊逸猝不及防,生气地推开王克,从王克师长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满脸不高兴,并狠狠地擦着王克刚刚吻过的嘴唇。

“小杨,嫁给我!”王克师长祈求地说。

“你看,这屋子空荡荡的,就像我的心一样。你嫁给我,嫁给我吧!你一来到这屋里,我心里就感到实在,再也不空啦。”王师长可怜兮兮地望着杨俊逸说。当她看见杨俊逸脸上娇怒之色,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把他粗大的手指插在他浓密坚硬的头髪里揉搓着。这个从来不屈不挠刚烈威武的汉子,在一个娇弱的女子前面变得胆怯了,伤心了。杨俊逸看着王克那一向飞扬跋厉之气,骤然变为颓丧灰心的神情,心不由软下来,她同情他了。她心里想说,你别伤心,我并不想生你的气,但是,由于少女的自尊与矜持,她还是没有说。王克师长终于从杨俊逸的眼睛与脸色里,看出了她的宽容与谅解。他派车送走了杨俊逸,心里却燃起更强烈的希望。

 

 

杨俊逸跟王克师长交往,心理上的反应是复杂的。王师长豪爽幽默的性格,让杨俊逸感到轻松和愉快。柏逢时虽然细腻体贴文雅多情,却让人感到忧郁和沉重。王师长让杨俊逸感受到另一类男人,男人的另一个天地与世界。在这个天地与世界里,杨俊逸是开心的。但是王师长刚一跟她接触,就想亲昵,也让她讨厌。那个猝不及防的吻,让她生气了。当然,她也生气自己给了他那么个机会,一个轻而易举的机会。然而生气尽管生气,那强烈的火辣辣的吻,却是不能忘记的。,那吻,不仅仅留在她的嘴唇上,那湿漉漉的,那强烈如火般的,那扎在她脸上如马鬃般的感觉,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的,因此也永远留在了她的心上。男人的如醉如痴,男人的如火山喷发的激情,男人紧抱她时的那种力量,也激荡着她的心灵。一想起那次突然降临的吻,杨俊逸是既恼火又甜蜜,既羞愧又快乐,既在内心抗拒着却又想能再次获得。她有时想,柏逢时为什么就不能大胆一些呢?那第一次应该是他的,他本来有好多好多次机会,可他为什么畏缩不前呢?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正是怀着这种愿望,试图跟他往一块走,可是却走得那么艰难与费力,中间总像有什么阻隔着拒斥着一般。可是在刹那间,她被另外一个男人,出人意料地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感到了男人胸膛里那热气腾腾的火焰,男人身上那难以言传的味道儿,男人要吞噬女人的那种气概和力量。正在这时,她接到柏逢时的第一封来信:

俊逸:

你叫我怎么能够不想你!你是天上明亮的月,我就是月边那暗淡的星;你是天上飞飘的云,我就是云边那悲伤的风;你是含苞欲放的花,我就是花边那孤独的蜂了。我爱你,我愿一往情深地永远地把你镌刻在我的心里。

我爱你的聪明才情,我爱你的文雅娴静;还有你那神采飞扬的眼睛,你那回旋美妙的舞姿。这些,都总在不停地弹拨着我心头的爱弦,我怎么又能不对你情不自禁地唱着爱恋之歌呢?

你有时生气,唉,即使你生气时,也是别具风韵,令人心醉的啊,我爱你羞涩的甜甜的笑,也爱你俊眼圆睁的恨恨的怒。你生起气来,真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也似冬雪般冰冷。可是雪花冰冷依然妩媚,秋风无情却娇柔也更动情。我爱你,只要是你的,我都爱。

一个哲人说过,世界上最甜的女人也是最苦的。然而最苦的酒不也是更醉人的么?啊,俊逸,只要是你赐予的,虽苦我也甘之如饴 ,也觉得甜蜜无比的呢。

深爱你的逢时  即日

杨俊逸收到柏逢时的来信深受感动。然而他像秋天一样忧郁虽也缠绵的来信,又如何能敌得住王克师长夏天般炽热与火爆的追求呢。王克师长给予她的,是虽猛浪却刚劲,虽让人心绪不宁,却也直透你的血与肉里。杨俊逸既需要细腻的精神慰抚,也需要活生生的挑逗与诱惑。因为她的身体里正洋溢着泛滥着青春的欲望与活力。王克师长,有时有如黑熊般的天真刚猛,那真让杨俊逸愉快。她跟王师长在一起,总有笑声,这笑声不仅仅笑在她的周围,也笑在她的心里。杨俊逸表面上生气,可心里却真的希望王克师长来征服她,她需要力量,一个男人的力量。柏逢时的来信,让她想起他的温文尔雅,博学与才情。但也让她想起了她跟柏逢时在一起时,由于内心情感的雷电交加却不能释放,而产生的沉郁和压抑。她下意识地,把信撕成一条一条,然后又把那纸条儿一截一截揪碎,任风轻轻吹动。那些小纸屑在风中飞飘起来,在天空打着旋儿,不久便飘落在花丛里,草坪上,和缓缓流动的溪水里。杨俊逸突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急忙去拣那撕碎的信纸,想重新拼在一起,却也只是徒然。她万分惆怅和懊恼,也只好万般无奈看着那些纸屑在地上在草丛中飞飘打旋,在水里漂流沉没。她感到她的孤单与寂寞了。她又想起王师长来了。今天王师长来军部开会,她装做无心的样子,站在王师长要经过的大路上。会议结束了,王师长看见她了,王师长果然来了。王师长喊:

“小杨,小杨!”

杨俊逸心里却突然矛盾起来。她没有转身,她装着什么也没有听见,急匆匆地离开了。王克师长失望地看着杨俊逸的背影,怅然出神。这时韩文部长走过来,拍了拍王师长的肩膀说:

“啊,看上她了,进行的怎么样啦?”

“怎么啦?”王克师长心急火燎地说,“就像鸽子在天上飞,干瞪眼,想捉,却捉不住!”

“追嘛。男人是猎人,姑娘是小鹿,懂吗?”

王克师长听韩文部长这么说,就在韩文部长胸部捅了一拳,大声说:

“到底是文人,会用词儿。净他妈的给你说中啦。你在后面追呀,追呀,你追得越紧,她跑得越快,眼睁睁看着却连影儿也不见啦。你觉得没有希望了,咳,她不知又从哪儿钻出来,又偷偷地瞧着你,就像你说的,活脱脱的一只小鹿!”王师长边说,边用手势比划。那手掌不停地上下翻飞。说完懊恼地用拳头捶着自己脑袋,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满脸则是颓唐懊丧之色。

杨俊逸为自己内心的忧郁矛盾而苦恼,为自己难以决择而苦恼。她需要一个男人用他粗壮的臂膊拥抱她,用他大而有力的手掌抚摸她,用他滚烫的嘴唇亲吻她。她也需要一个男人跟她有共同的兴趣与爱好,能心心相印,能灵犀相通。杨俊逸又想起柏逢时给她朗诵诗的那些情景了。又想起她跟柏逢时在一起的那些令人陶醉美丽如诗一般的日子了。

 

 

柏逢时躺在椰树林下,望着浩淼无垠的海洋,在心里反反复复的给杨俊逸写信。她酌字斟句,反复推敲,寻找最恰当的词语来表达他对杨俊逸的思念之情。

俊逸:

我离开你来到天涯海角,觉得好陌生好孤单。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你。只有想念你,才使我得到安慰,感到充实。有时我往往失神地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念着你的名字:俊逸,俊逸,我爱你,我爱你!有一次,我正在这么俊逸俊逸地念着,冷不防一个战士从背后拍了我一巴掌说,诗人,走路还吟着诗呀。我真不好意思。其实,你又何尝不是一首诗,一首美丽的诗,一首萦人心怀的诗,一首让人荡气回肠的诗,一首魅力独特的诗!

俊逸,我爱你的念头,就像烧红的钢丝缠在我的心里;我爱你的心,犹如一口沸腾的油锅,整天整天地翻滚煎熬。我思念你的情丝,真是撒满天空,织满心头,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断。你一定看得出来,我一站在你的面前,便像割掉舌头似的,紧张地说不出半句话来。我平日的口若悬河都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早想好的话,一见到你,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迹,荡然无存了呢?我心里常常为此真气,真急,真恼,也真悔,也真恨。可又有什么办法?啊,俊逸,自从遇到你以来,我的心就没有片刻的宁静了。每遇到你,我就心跳气喘,我就头脑发胀,我就热血奔涌,我就嘴唇发麻,舌根发硬,嗓子发疼,全身就像遭到电击一般。难道这就是爱吗?啊,这种感觉,只有你才能给我,你叫我怎么能够不爱你!

俊逸,我现在才体验到,只要你真的爱,你就会觉得这爱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因为你有了爱,你的生命才辉煌起来,你的生命才有声有色,你的生命里才汹涌澎湃着充满激情的海浪,你的心中每天都会升起一轮新的太阳,你的心田才永葆一派生机,你也会觉得你的人生前面永远是一片光明。

俊逸,因为有了你,我才思考了我从未思考过的,我才经历了我从未经历过的,我才感觉了我从未感觉过的。我的人生因为你而充实而丰富,我怎么能够没有你!俊逸,你能给我一句话,一个字吗?

深深爱你的逢时  即日

柏逢时坐在椰树林下,在心里这么反复的想着,写着。他突然觉得,一定要赶快写在纸上,给俊逸寄去。他就急忙往回跑,在路上刚好碰见几个战士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有看见,只是目中无人地急步如飞。战士不由得互相询问:老柏有什么急事吗?怎么这么心急火燎,神经兮兮地?柏逢时回到屋子里,急忙取笔展纸,把信写好,赶快送到邮局。他发信回来,躺在床上,想象杨俊逸接到信时的情景。她会高兴吗?她会给我回信吗?啊,要是那一天,我接到她的来信,那时我一定要高唱:太阳出来了,哎嗨,太阳出来了。

 

 

俊逸接到柏逢时的来信,在林荫路上正要拆开来看,王克师长正好迎面走来,王师长爽朗地问:

“俊逸,今天上我那儿玩玩吧。”

“我有事。”杨俊逸说。

“你生我的气了?”王师长抱歉地说,“说真的,我早就认识你了。只要有你的节目,我都看。现在我给你道个歉怎么样?从今往后,你叫我干啥我干啥,不叫我干啥,我就不干啥。你看我,还有胆子再干啥!不啦,再也不会干啥,白白惹你生气干个啥?”几句话说得杨俊逸不好意思的笑了。

王克师长是真诚的。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真心的爱,是会感激的。也许陪王师长几个钟头,也是对他真诚的回报。她同意去王师长家里做客了。从王师长家里回来,才发现柏逢时的信丢了。杨俊逸走后,王师长回来一看,是海南岛来的,他看也没看,就把信撕个粉碎。他下决心要占领杨俊逸爱情这个山头。他会取得胜利。就像他带着战士去攻克碉堡,去抢占山头,去占领一个城市一般,他仍然会攻无不克,他仍然会取得胜利。

王克师长在战争年代,是一员骁将。他带着部队冲锋陷阵,犹如挥舞一把其锋锐爽无比的利剑,过关斩将总是所向披靡。他争强好胜决不示弱。在和平时期,他再也不能统率一支劲旅,在硝烟弥漫里,去攻坚聚歼,去追亡逐北了。坐在汽车上指挥演习,或者看战士龙腾虎跃般的训练,跟真正的战争比,简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然而真正的战争,是再也不会有的了。现在能让他焦躁不安的心灵安静下来的,就是一个家了。以王克师长的地位和荣誉,找一个女人成家,那真是唾手可得,易如反掌。但是,王克师长在许多漂亮的姑娘中,偏偏看上了杨俊逸,他要得到她,为了得到她,他要寻找机会,不,他要创造机会。

一次军文艺宣传来到125师。王克师长设盛宴招待。在宴会上王师长给演员一一敬酒。演员给他敬酒,他从不推辞,总是一饮而尽,并把酒杯朝下,以示滴酒不留。人人都夸王师长酒量,王师长也以此自豪。大丈夫处世自应驰骋疆场,弃身锋刃,或者对酒酣饮,一醉方休。宴会厅里,满是王师长响亮、坦诚、豪气满怀的说笑声。

晚会开始,红色大幕徐徐升起。随着节奏明快的冬不拉的伴奏声,杨俊逸着一身维族姑娘的鲜丽红装,从后台一跃而出,如闪电一般照亮人们的眼睛。杨俊逸跳得有时热情奔放,如一团火焰;有时潇洒自如,犹流荡的春风。她本人恰如含露的红杏,出水的芙蓉一样亮丽。这个节目是王克师长亲自点的,而且必须第一个演出。在王克师长眼里,杨俊逸的一招一式,一举手一投足,都恰到好处,都妙不可言,都沁人心脾。杨俊逸举起双臂,红纱袖中便裸露出一双浑圆修长的玉臂。随着杨俊逸纤细腰肢的旋转,那红裙便如莲叶般舒展,如红霞般飘落,如火焰般跃动燃烧。杨俊逸那一双如秋水般明亮的黑眼睛,随着舞姿顾盼,更是精彩飞扬。王师长不等节目结束,便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鼓掌。大家见王师长站起来,也都站起来,大厅里掌声雷动。这一切,杨俊逸都看在眼里,她既感动又快乐。

王师长还特意为文艺宣传队,安排了一次野游打猎。离师部十多里地的九龙山,山峻树茂,景色秀丽。王师长安排了十多辆卡车,王师长跟杨俊逸坐在一辆车上。他说还是坐在卡车上,视野开阔,前后左右风景任由你看,比坐在车里好多了。一路上,王师长不是提议这个唱歌,就是逗那个说笑话。反正哪里有他,哪里就热闹,就有笑声,就有快活。有人反过来将了王师长一军,大家就一起鼓掌。王师长说:“让我唱歌?哎呀,我唱歌怕跟驴叫差不多。要不,就干脆学个驴叫怎么样?”大家一听却相视笑而不语。王克师长真的哼啊哈啊地极响亮地叫起来,学得也真像。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王克师长说从小在农村里,见什么就学什么。见驴学驴叫,见狗学狗叫,学鸡叫,学乌鸦叫,反正没事,玩儿嘛。大家就让王师长学狗叫。他就学大狗叫,小狗叫,狗咬架叫,无不惟妙惟肖。他不拿官架子,他随和,豪爽、热情。大家在无形之中也就信任他,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头儿,他感慨地对大家说:

“我小的时候就是娃娃头。有一次,我领着几个娃娃到槐树林去捋槐叶,你们知道不?槐叶可是个好东西。能喂猪喂羊,还能沤肥。谁知道,我拿镰刀一砍,就那么巧,刚好砍在一个大马蜂窝上。只听嗡的一声,全是马蜂。我大声喊,不好,马蜂,快跑!大家从槐树林里钻着往外跑。我一看,不行,急忙喊趴下。我抱着头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手上蛰了两下。有几个吓得只是往外钻,树枝儿挡住又跑不快,马蜂绕着头只是个蛰。回到家里脸全肿起来,像气球一般。家里人心疼得不的了,就跑到我家里问个缘由。我爸见人都到家里来问我,以为我又闯了什么祸,不分青红皂白,也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朝我连踢带打。一边打,一边还骂:就你一天浪得欢!我叫你浪!我叫你浪!我妈心疼我,就一个劲地嚷:跑呀,你跑呀,好我的娃,你跑呀!我偏不跑,我看着你打,你有劲,你就只管打。我爸打得气喘吁吁,还瞪着眼睛看我。我妈这才骂我爸:死鬼,就不是娃的错,你只管打娃做啥?我爸说,我就是要打!还打的轻!这回没错,打以后的错。结果我的脸没叫马蜂蛰肿, 反叫爸巴掌打肿了。”  

王克师长讲述他的故事,人们心里直想笑,却又不好意思。杨俊逸用手挡着嘴笑,不断用眼睛看王师长。王克师长十分高兴。他又接着说:“我爸动不动就打我,后来我参加八路军打日本鬼子。解放后,我爸来了一回。回去对村里人说,他克娃子,小的时候,捣蛋的很哩,没少挨打,想不到跟上毛主席打天下,现在也是秦琼、程咬金、尉迟敬德等一般的大功臣。现在出门坐汽车,住洋楼。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是一样不好,你早上想拉,得坐在那白白的瓷桶儿上,万万不如咱野地里那埝根儿,心里自在。你坐在那上面,心里干急,就是拉不下。”王克师长说到最后,看到一些女演员不好意思,就立即打住,转移话题。正在这时,一只乌鸦从头上飞过,王克师长掏出手枪,手起枪响,乌鸦栽在前面的田野里。人们急忙一叠声地喊:“停车,停车。”王克师长摆摆手说:“停什么?谁吃乌鸦肉。”

到了山里以后,那迷人的景色,真让人心旷神怡。王克师长总跟杨俊逸在一起。碰到可猎的目标,王克师长总是弹无虚发。当人们把那些毛色绚丽的雏鸡拿来夸耀,杨俊逸看见那带血的动物,心里很是怜悯和同情。她觉得它们的死,好像都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它们才遭到了这悲惨的命运。

 

 

柏逢时每天都盼望着杨俊逸能给她来信。邮局每天送信来,他总急急地把厚厚的一摞摞信,从上到下一封封地察看。尽管每次都让他失望,他早想唱的那“太阳出来了,嗬,太阳出来了”,到底也没有机会唱出来。他尽管失望和痛苦,却仍然耐不住继续给杨俊逸写信。

俊逸:

星期日早上真让人寂寞无聊。有人借星期日蒙头大睡,有人去游集逛街。而我心里只想你。早上五点多我就醒来了。洗罢,我就躺在床上,拿本书,可那又怎么能看进去呢?我就把书搁在胸口上想你。我想你潇洒的舞姿,像蝴蝶,真动人,你!我在心里,像放电影一般,把这画面一直放到十点。勉强吃一点儿,就又躺在床上,就又把书搁在胸口上。这样别人来叫我,我就推辞说我要看书。我把想你当成是最大的快乐。你知道世界上有一张名画叫《蒙娜丽莎》,是达·芬奇画的,人们欣赏称赞蒙娜丽莎那神秘的微笑。可是,我心目中的蒙娜丽莎是低着头,用手拧着辫梢儿,甜柔而羞涩地微笑着的你呀。你那明媚逗人的大眼睛,你那神态风采,谁又能画出来呢?难道圣手如达·芬奇能画出来吗?不能。谁也画不出来。只有我,只有我的心。我就这么在心里描着你,恭恭敬敬,如奉神明地描。我自个儿描,自个儿看,我怎么也描不完,我怎么也看不够。俊逸,我因思念你而处于如梦一般地迷离恍惚之中。你的甜脆的声音,你的善解人意的话语,你的俊俏的面容,你的聪颖的见地;还有,你那时娇时嗔,既恼且柔,若即若离,亦庄亦谐的迷人风姿,总是萦绕在我的心里,让我既忧伤又快乐。

俊逸,我想你。可是再想也是空想。为了排遣苦闷,我就一个人到小镇上去。我悲伤地独行。啊,一个卖椰子的姑娘像你,我站在那里远远瞧着,好久好久,不忍离去。可是那毕竟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我烦恼地走到海边,坐在岩石上,望着迷茫无际的大海,望着无精打采的白云,望着让人窒息和伤心的太阳,我真不知道把我的心往那儿放啊。现在我的心是荒凉的沙漠,是空旷的荒原,是冰冷的雪山冰川。爱,原来是如此痛苦。可是我想,唯有你爱的深,你才有大痛苦;唯有这大痛苦,你才能了解这爱的价值与意义。爱是如此,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没有痛苦的爱不是真爱!没有痛苦的人生就不是真正的人生了。俊逸,我爱你,即使得不到你,我也无怨无悔。在我这一生里,我心里因为有了你,因为我深深地爱过你,我也算是无愧于此生一行了。你将永远是我心里的一颗明星。照亮我人生之途,并催我奋进前行。

深爱你的  逢时  即日

杨俊逸下连队演出,柏逢时的来信放在信箱里,时间长了,竟然丢失了。王克师长追求杨俊逸这事已经是人人皆知的事了。人们都认为这桩婚事很好。英雄美人,正好一对儿。王克师长也慢慢认为杨俊逸是他的了。有一回实在忍不住,就把杨俊逸抱在怀里要吻。杨俊逸不忍拒绝他,也就半推半就地让王克师长吻了她。王克师长嘴里浓烈的烟味和酒味逼得杨俊逸透过不气来。被王克师长吻罢,她心里好久的不愉快。这时柏逢时的信来了,杨俊逸急忙拆开看:

俊逸:

二十世纪伟大画家毕卡索,一次走进雅克琳工作的商店,一眼就对她的容貌发生深刻印象。她很像拉克洛瓦的《阿尔及尔妇女》中的一位。这幅画多年来一直萦绕在毕卡索的心头。更让毕卡索心神不宁的是,他四十年代画了一些妇女,其特征竟然跟雅克琳一摸一样。你说这不奇特吗?曹学芹写贾宝玉和林黛玉初次相见,两个人也都认为在哪里见过。看来一见钟情有它的神秘的原因。这原因也许就深藏在你遗传的基因里。人们依照它去恋爱去交友,常常把它叫做缘分和命里注定的。啊,尽管世上女人如过江之鲫,但是,某一天,只有那一个人,才能如绚烂的彩虹,明艳的鲜花,柔丽的秋水,耀眼的太阳,走进你的心里。你只能爱这一个,而不会爱那一个。她早已经根植于你的情感的世界里了。你只能爱她,你必须爱她,她是你唯一要爱的。啊,俊逸,你就是我在不断寻找的那个唯一的她啊。

俊逸,你还记得我们初次偶然相遇吗?你的眼睛像朝霞一样明亮而又变幻着光彩。你的声音犹如小提琴上美妙的音符,常常温柔甜脆地跳在我的心里。我怎么能够忘记你,我怎么能够不想你。

你曾对我说过,你出身书香门第。可是你渴望过新的生活,你向往自由。我也跟你一样,是为了自由而参加革命的。我喜欢读书。自从遇见你以后,我再也无法静心读书了。可是,你不正是一部值得我终生去阅读、去理解、去发现的书吗?我愿倾我一生之心来读你。我相信,你这部书一定会不断地给我以智慧,给我以灵感,给我以勇气,给我以力量,也给我以快乐以幸福。俊逸,我爱你,我心里除了你,不可能再有别的人了。

我永远记着那个周末。那天,天气十分闷热。你的同伴,有的打扑克,有的看电影。可是,只有你一个人,在蚊子的嗡嗡声里,在窒闷燥热的宿舍里,读着《简爱》。一个人不觉得蚊虫叮咬,不觉得空气滞热,不觉得孤单寂寞,以专心阅读来充实自己时间的人,一定是一个有追求有理想的人。俊逸,你的形象,就是这样色彩鲜明得无与伦比地,烙印在我的心头,镌刻在我的心里。我怎么会忘记你?我又怎能不永远记着你,日日夜夜地记着你呢?

深爱你的逢时  即日

杨俊逸读完柏逢时的来信,突然觉得自己找回了自己最为珍贵的东西。她奇怪,为什么这么长时间,竟然把它丢置一旁,全然不顾。杨俊逸把信贴在胸前,潸然泪下。是的,只有柏逢时才深入到她的内心世界。他们之间才真正会有思想感情的交流。王克师长英俊雄阔堪称英杰,然而只有柏逢时才是自己真正能够去爱的人。

 

 

柏逢时从未接过杨俊逸一封回信。他想念俊逸,他想得到她,可是得不到她。晚上净做恶梦。有时竟然分不清醒时梦中。……沟  狼   跑  跑   跑 爬  一个人  没有脸  拿着枪  对着头  枪响  头裂了  头裂了  死了  跑  跑 悬崖  往上爬   怕  掉下来   不能落地    悬在半空中    落到地上    蛇  蛇  跑  跑 跑 鞋掉了  跑  石块  跑  荆棘  跑  河  游  游 淹死了   啊  俊逸  伸出手  手贴在脸上   多柔多软多嫩多绵多滑多细多白   好美丽,醒来,睁开双眼,什么也没有。他只觉得脸上还有俊逸那手柔滑细腻的感觉。他空虚失落地躺在床上,头脑晕胀。……病  癌  哭   哭   哭  死了  医院   太平间   棺材  闷  闷   闷  姑娘揭开棺盖  手拉他  起来 啊  俊逸  一双眼睛   含情脉脉……柏逢时醒来,那一双眼睛在哪里?他咬着被头哭了。……沙漠  太阳  渴  渴  渴  沙  沙  沙  没有路  渴  水  水  水  下雨了  伸出舌尖 滴不到舌头上  急  急  一个舌头伸过来   甜   润   甜  润  啊,俊逸,是俊逸的舌头,她在那里?她在那里?柏逢时睁开眼,只感到疲劳,只感到不尽兴的甜蜜,只感到没有俊逸空落落的伤心和痛苦。柏逢时不愿再受噩梦折磨,他穿好衣服,一个人走到屋外,望着东方。海天相接处,是一道模模糊糊的弧线。弧线上好像涂上了一笔浅浅的红色,那红色好像燃烧起来。啊,俊逸从那火里走出来,走过来了,她款款地摇曳着走过来了,轻盈地娇娜地走来了……

“老柏,走,打球去!”

柏逢时猛地一惊,幻影顿时消失。柏逢时不由得对喊他的人怒目而视。原来是王老虎跟李二牛,早上晨练,碰见柏逢时,就顺便喊了一声。柏逢时对着这两个不识时务的家伙,不由得怒火中烧,就凶狠地大声喊:

“讨厌!球,球,球!就知道打球!蠢,蠢,蠢!听见了没有?蠢!蠢到了极点!蠢!”

王老虎李二牛看着柏逢时大发雷霆,莫名其妙地听着,到底也不知道柏逢时说些什么,就用奇怪疑惑的眼睛看着柏逢时,心想老柏是怎么啦。柏逢时用尽全力大声喊了一阵,这才喘着气,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才抱着歉意说:

“今天我有点不舒服,想休息休息,你们打去吧。”他感到自己好疲乏好疲乏。王老虎李二牛走到柏逢时跟前安慰地问:

“老柏,你没什么事吧?”

柏逢时摇了摇头,用手捂着脸。他想哭,但他不能哭。他不能当着王老虎李二牛的面哭。王老虎担心地问:

“老柏,你真的没有事?”

“没有。”柏逢时已多少从颓丧的情绪里恢复过来,就苦笑着说,“没有事的,你们去吧。”李二牛有点不放心地说:“那我们走了,啊?”柏逢时强装着笑脸说:“去吧,去吧。”王老虎李二牛走了。柏逢时的眼泪这才无声地流了下来。柏逢时回到宿舍,不由得又给杨俊逸写信。只有写信才能让他稍感安宁,才能减轻他的悲伤,才能使他无着的心灵有些许安顿。他这样写:

俊逸:

如果有人问,什么是爱?那就是,他必定日夜萦怀地想你,记你,疼你。他在心里总是温柔地轻轻地自言自语地呼唤你的名字。他处处为你着想,时时希望你好。他只想奉献不求回报。只有你才能点起他心头熊烈的火焰,只有你才能在他心头集成甜甜的蜜,只有你才能在他心头酿成醉人的酒。他的心因为你而如春天般嫩绿,如夏天般炽热,如秋天般充实;他的心对你,也如冬雪般纯洁,却绝对不会冰冷如铁,这是真的。

如果有人问,什么是爱?不是别人,只有你才能供奉在他心里。不管分离在天涯海角,不论别期是多么地天长地久,他仍然能够感到你磁石般的力量;你的无形射线,总能从遥遥的远方时刻穿透他的心灵。只有你,才能给他那种感觉:交织着乐与悲,喜与哀,甘与苦;犹如火山岩浆般滚烫,好似尖锥刺心般疼痛,恰如浓酸渍心般酸楚的感觉。即使你把无情的利箭射进他的心头,他的心渗着血,他也仍然要对你不停地倾吐他的缕缕情思。那种一寸相思一寸灰的苦苦深情,已牢牢地缠绕在他的心头。他会默默地抚摸着伤痛爱你,他唯一的爱你,他只能爱你,他仅仅爱你,他不能不爱你。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如果有人问,什么是爱?他愿意坐在你的身旁,紧握你的双手。他不再像坚强的男子汉那样希望征服你,他早已被你征服。他憔悴不堪地只希望你用爱来滋润他干渴龟裂的心。他多么喜欢对着你的眼睛,他多么喜欢倾听你的声音。你的眼睛里有那么多青春和生命的光彩,你的声音里总跳动着甜润如春鸟、清澈如绿水般的旋律。如果万籁俱寂,只有你在他的身旁,两颗心一起跳动,两颗心交融无间;只有这样地,哪怕只有一朝一夕,也胜过那没有你的灰黑暗淡的日日夜夜。啊,你知道吗?你是他爱的天空里辉煌的太阳,温柔的月亮,闪光的星星。那满天璀璨的星星,都是你的明眸,都是你的让人叫也叫不尽,喊也喊不应的名字。他满眼里都是你,你的光辉;他满心里都是你,你密密地缀在他的心里。如果他这一生,不曾有过爱,不曾有过一个人那么时时紧紧地揪着他的心,那他的心灵的天空该是多么地灰暗,他的心灵的大地该是多么地荒芜。他的心曾经因为你,常常有爱的雷电交夹,爱的风涛咆哮。但是,他更想你能给他以爱的风和日丽,爱的垂柳弯月,爱的碧水绿茵,你能给他吗?只有你才能给他。他那一颗倍受渴望煎熬的心,无时无刻不在等待你的爱,能如甘霖春雨般,从天空淋漓地沛然而降。这一切都是真的,真的,绝对是真的。

那个他就是我,那个你就是俊逸。啊,俊逸,俊逸,俊逸,我的心,我的心,我的心!

深爱你的逢时    即日

柏逢时把信写好,正要寄出去,这时军部来电,命令他迅速返回。他终于可以看见杨俊逸了。他多么想见她!他想象站在她身旁如沐春风一样的愉悦,如睹春花般的快乐。因为他出色的工作成绩,当地部队领导给他记三等功。他跟领导与战士恋恋不舍地告别。他想,这一切,是可以作为一束美丽的爱情之花献给杨俊逸的,啊,俊逸,我归心似箭,现在你又在哪里?

 

《四》

柏逢时坐汽车,换轮船,乘火车,日夜兼程返回军部。他匆忙去军部报到。他碰到熟悉的朋友急忙去握手问好,却明确地感到人们在敷衍应付。有人老远看见他急忙回避,装着没有看见他。甚至有的面对面走过,也假装视而不见。原来有人检举他夸奖过鲁藜的诗和路翎的小说,还跟绿原通过信,正是要清查的重点对象。组织对他实行隔离审查。他突然像掉在冰窖里。

主管审查的是政治部人事处的王笃厚。柏逢时一个人一个房间,不准跟外界接触。自己每天必须写一份交待材料。他心地坦荡,觉得自己跟胡风那些人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他想,人们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实际情况很简单。一切很快就可以说清楚了。他希望快点把问题说清楚后,好去看杨俊逸。他就静下心来,仔细地回想他跟胡风那些人交往的全过程。早在抗战时期,他就喜欢阅读胡风主编的文艺刊物《七月》。《七月》跟延安来的书刊放在一起,成为他最喜欢读的书刊。《七月》经常发表艾青、田间、鲁藜的诗作,他也喜欢这些人的作品。这些人说出了他想说却不敢说,说不好的话。他也想如他们那样去说。他就是这样,在《七月》影响下喜欢文学,并开始了诗歌创作。偶尔获得的稿酬,成为他困苦生活的一个经济来源。柏逢时一直没有机会,接触这些他心目中景仰的作家。解放后,绿原主编文艺副刊,他因为投稿跟绿原有了联系。绿原来信对他鼓励有加,他对绿原也就有了一种知遇之感。后来,借出差机会去看望绿原,两人一见如故。绿原平易朴实的作风,深刻独到的见解,给他的印象很好。他据实写出材料,并交出绿原来信。那些信无非是鼓励他刻苦努力。当他把交待材料与绿原的信交出去后,心情顿感轻松。他认为审查可以结束,他可以自由了,他可以跟同事朋友交谈,他下基层的新鲜感受;当然,他更想去看杨俊逸,并告诉她,他立了三等功。

然而,却没有回答。也没有人找他谈话。只是说,每天仍然必须写一份交待材料。他开始焦急不安,他这才体会到跟社会隔绝,一个人处在孤独的处境里,是多么憋闷和痛苦。他心急火燎地像要爆裂一样。他多么渴望回到人群中去,跟人们交谈,跟人们一起吃饭散步工作学习,跟人们一起下棋打球。他越是这样想,那尽快解脱的愿望就越是强烈。他觉得那漫长的时间,好像故意嬉戏他这个急切渴望自由的人,就犹如猫嬉戏自己捉住的老鼠一般。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房间里响着只有他一个人的走动声。他要打破这单调这沉寂,就故意碰椅子,碰杯子。可是那单调的声音响过后,仍然是一片让人焦急的寂无,这寂无无穷无尽,似乎是永远没有尽头一般。

 

王笃厚来找他谈话了。他既激动又高兴。他想,组织一定慎重地研究过他的问题。正因为慎重,才需要时间,自己干嘛那么着急?再说,王笃厚跟他很熟,为人随和厚道。他对笃厚是信任的。可是出乎柏逢时预料的是,王笃厚铁着脸告诉他:他写的材料不老实,有意隐瞒了一些问题。希望他老老实实把问题交待出来,争取宽大处理。现在组织把时间给他,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什么时候写,想起来什么就写什么。但是,时间也不是无限期的。总之,不老实交待,就要加倍处罚。

听了王笃厚的谈话,柏逢时想迅速解脱与自由的,如火焰燃烧一样的欲望,就像被突然浇了一瓢水,顿时心里就如憋着的浓烟一般。他的焦躁与痛苦真是难以名状。但是,他的理智告诉他,他现在面对的是强大的组织,组织让他继续交待,他只能继续交待,他不能有什么其他办法。可是他心里充满了愤怒:我不老实?我哪里不老实?你可以指出来呀!过了几天,他稍微平静一些以后,就自己安慰自己:组织告诉了你,还要你交待什么?可是,我难道疏忽了什么吗?他苦思冥想,却也再想不起什么。他不能欺骗自己。

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又焦急又颓丧。他看着房间,房间里只有床褥桌子墨水钢笔饭盒脸盆毛巾瓷缸牙刷牙膏笤帚灰斗和垃圾。他只感到孤独单调沉寂焦急烦躁灰心丧气压抑愤怒悲伤无奈又无望。他抬起头,忧郁地望着窗外的阳光,阳光下绿色草地,望着天空,天空的白云。他听着孩子天真的笑声,他看着女人动人的身影。他又想起杨俊逸了,啊,俊逸,你现在干什么,你现在在哪里?

他一想到杨俊逸,就有一种要疯的感觉,就有一种既感到憋闷又感到爆裂的感觉。啊,杨俊逸还会爱我吗?他想到杨俊逸轻盈的步履,自如的舞姿,羞怯的微笑,俊俏的双眉,明亮的眼睛,读书时的全神贯注,谈话时玲珑剔透。柏逢时愤怒了,你们这么没完没了,你们果真要像虐食者一般,如吃烤小猪前那样不断地烤我,让我不断地焦渴地喝着你们调好作料的汤,然后再来屠宰我吗?

王笃厚给他送来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柏逢时反复地仔细阅读,不论他如何仔细推敲,他也不能从中找出胡风等人是反革命分子的证据。他们的私房话,是过于尖刻,但那能构成反革命罪吗?他想起了戴名世案、查嗣庭案、胡中藻案、王锡侯案、尹嘉铨案、戴如煌案……他眼前突然幻出了一个帝王般的权力,他猛然觉得天空里有一个漫天大网撒落下来,他不由得头上冒出冷汗?他感到一阵冷颤,心里感到极端恐怖。他觉得自己恐怕是在劫难逃,恐怕要遭到灭顶之灾了。他也感到惶惑。《七月》杂志发表过不少揭露当时社会不平的愤慨之作,当时的社会宽容了它,为什么到了新社会,它反而得不到宽容?不但不能宽容,反而以反革命罪论,这是为什么?

他必须解脱,他不能跟胡风联到一起。原来他必须按照那材料的编者按的逻辑来推理:我们是新社会,新社会是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谁要是反对新社会谁就是反对人民,谁反对人民谁也就是人民的敌人。谁是人民的敌人,当然谁也就是反革命了。他感到这种逻辑的霸道,但却没有能力对抗它,谁对抗它,谁就会粉身碎骨。柏逢时为了解脱和求生,准备顺从它了。知识分子就这么在批判胡风这个典型中,自觉地给自己的思想套上枷锁。

 

柏逢时心怀恐惧,他现在希望解脱,则是为了摆脱令人丧胆的灭顶之灾。我跟绿原有过交往,我当然要受他的影响了。他是反革命分子,我受的影响当然是反革命的影响了。他从阶级立场,政治思想方面,给自己戴了许多大帽子。材料送上去以后,他急盼盼地等了好久,王笃厚才来找他谈话。他只是冷冰冰地告诉他,他写的材料只不过戴了些大帽子,意图是从大帽子底下开小差。他必须老老实实交待具体事实。柏逢时太急于解脱了。他就想用推理来虚构事实。他想增加些事实。但他又想把这些事实写得让人相信又不加重他的错误。他写绿原曾当着他的面发泄对党的不满,他当时就感到不对劲儿。他写了两页,突然想,这不明显跟自己以前的不一样吗?既然你已经看出绿原有反党言论,当时为什么不揭发?这不是明摆着自己早就跟绿原是同心同德的吗?他觉得自己为了寻求解脱,而向别人身上泼污水岂不是过于卑鄙了吗?他再看看自己刚才写的那些子虚乌有之词,连自己也感到羞愧了。一个参加过延安整风运动的老同志告诉他,运动中最大教训就是不能瞎遍乱造,那样既害人又害己。他想,如果你编一点,他们还是认为你不老实怎么办?那岂不是一点二点三点的没有一个完吗?你自己给自己背的黑锅,谁能给你卸下来?绝对不能自掘陷阱,自投罗网。他急忙把写好的纸揉成一团。可是这纸团该往那儿扔?他捏着那一团纸,心里害怕了。这写在白纸上的黑字不正是确凿的证据吗?他也不能烧掉。烧纸要冒烟,纸灰又如何处理?他也不能压在床底下,扔在墙角里。他环视周围,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他恐慌地站在屋子里。他不由自主从门缝里偷偷窥望。他伸着耳朵仔细谛听周围动静。他惴惴不安地捏着那纸团,就像捏着一个小炸弹,小炸药包一般。导火索已经点燃,丝丝地冒着火星,随时都会爆炸。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危险一分一分地增加,恐慌一步一步地接近。柏逢时心跳,冒汗,手心冰冷,他像一只已经被夹板夹住尾巴的狐狸,焦急,恐惧……突然,他脑子一亮,厕所,对,厕所!把纸撕碎扔到厕所里。他拉开门缝,用一双惊惶的眼睛瞧着外边,没有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镇静了一下自己,这才急急向厕所走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急急的样子,岂不是欲盖弥彰?就又故作镇定地放慢了步子,抬起头,却不由自主地在左顾右盼,心里只怕别人发觉看出破绽来。他觉得这一段路好长好长,好不容易来到了厕所,急忙蹲在便池上,把那纸撕得粉碎,丢在水道口,突然又怕冲下去堵住水道,但已经拾不起来,就狠心拉水冲了下去,迅速离开厕所。心里想着,万一堵住了水道如何应对。他回到屋子里,向上帝祈祷千万不要再节外生枝。一直到第二天,没有动静,这才放下心来。心里庆幸自己干得利索,不留一点痕迹。正在得意高兴时,突然想,要是查对纸张数目,又该如何?这样惶惶不安地想了好一阵子,突然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瓜,我就说上厕所擦了,死活就是这一句,看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当一个民族的知识分子,个个心怀恐惧,那就已经是道德的堕落了。

 

 

终于进行面对面的批判和斗争了。王笃厚主持会议。他用手压着一厚摞材料。那似乎是一种精神震慑:你敢不老实吗?我们早已掌握了你很多材料。在批斗过程中,人们根据情况提出或明确、或隐晦、或旁敲侧击,或虚张声势的各种问题;有时,则突然从他写的材料中找出矛盾或漏洞质问。柏逢时这时就想,怪不得叫我天天写材料,用心原来如此!有时故意设置圈套来引诱,有时则夸大其词来恫吓。有时一个人质问,其他与会者则高呼口号来呼应来助威,以造成一种气氛,形成一种压力,让被斗者知道,只有交待,才有出路;若不交待,就要加重处罚。柏逢时经过一个多月痛苦的思想折磨与斗争,最后才明确了一个原则:说真话。他不能做问心有愧的事,他要对得起自己内心的良知。斗争者,现在已经挖好了一个陷阱,让你站在这陷阱的边缘,然后在众人的吆喝与威逼中,让你自己不由自主地跳下去。有许多人,正是经受不了这呐喊,这斥责,这威逼,这引诱,终于跳了下去。因为似乎只有跳下去,你才能从那悲伤不安的困境中解脱出来。那时你即使是一只狼,当你听到周围那震天般的喊声,当你看到那火把,那涌动的愤怒的人群,你也会丧胆失魄,夹着尾巴,嗒丧着耳朵,跳进那陷阱,以摆脱那让它惊惶失措的困境。可是,一旦跳了进去,你就成了异类。柏逢时现在就站在这个陷阱的边缘上,经受着心理上的折磨。他有时也真想横下一条心,什么都承认,明知那是陷阱,跳下去!跳下去就可以闭着眼睛休息,就可以从这疲惫不堪中解脱出来。即使那是暂时的也好。但是你跳下去,必然也会拉着其他人也跳下去,你说的如果不是真话,那不仅要陷害你自己,还要陷害别人。那么你终生必将由你的良知来承担这道德责备,你也要每天面对这内心良知的不断拷问,柏逢时看到许许多多的人已经丧尽天良了。然而他不能。他终于振作起自己的精神,仅仅依靠内心的良知支撑着自己的勇气,与巨大的权力对峙着,相持着。结果是,开始还是其势汹汹的会议,因为毫无进展,锐气顿减,越来越没有劲儿了。

 

 

柏逢时终于明白,迅速解脱是不可能的。他也终于明白,他要失去许多东西了。显然首先要失去的就是杨俊逸了。他现在必须面对现实,他冷静地想,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他伤心地闭着眼睛。他在想象中给杨俊逸写断绝关系的信:

俊逸,俊逸,在我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个名字更好听,更动人,更神圣,更能让人刻心镂骨地记着的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在心里就不断地念着这个名字,就像佛教徒念佛,基督教徒念上帝,回教徒念真主那样。我不相信宗教的神,但因为我爱,我能理解宗教徒求神的执着。我能理解宗教徒求神时的那种忘我和入神的真挚与幸福了。

我现在正交待问题。即使在这种痛苦的纠缠和折磨中,我哪里又能忘记你呢?我不会忘记你!我怎么会忘记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也许你会,但我不会。即使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也永远记着你,永远灼热灼热地记着你。

你知道吗?你像一朵光彩夺目的玫瑰,总是无比鲜明地开在我的心里。我一想起你,我心里就荡漾着灿烂的春光,伴随着春光的还有那温柔的春风,春风就是你的眼睛;伴随春光的还有那春鸟婉转的鸣啼,婉转鸣啼恰如你的声音。只要一见到你的身影,我的情感便不由自主地就如波涛汹涌,就如暴雨倾洒,就如狂颷回旋。这些只有我知道,我又能给谁倾诉?俊逸,只有给你,只有给你。

回想去年的这个时候,你的倩影,我的痴迷;因为爱,令宇宙陶醉,让世界低徊。我现在是多么地想见到你,焦心地,望眼欲穿地——柏逢时的思绪嘎然而止。他责备自己。这些话,哪里是在解释跟他断绝关系的理由呢?为了她,离开她吧。你必须离开她!柏逢时强迫自己下定决心。他想起杨俊逸着一身绿色的军装了。啊,俊逸,你那绿色身影,让我想起了满是绿色的春天了。那春天里,绿的叶,绿的林,绿的山,绿的水。俊逸,你身上洋溢着绿的神韵,跳动着绿的音符,回荡着绿的旋律。你的回眸巧笑,你的轻盈美妙,无不像在向人们演奏着春神之歌。啊,我怎么能够不想你——柏逢时满含着眼泪,他不能把握自己了。但是,残酷的现实告诉他,清醒的理智告诉他:跟俊逸相爱,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梦。再美丽的梦终久还是梦,都是虚无飘渺的海市蜃楼。现在必须结束这个梦。一个人不必给自己更不必给别人,尤其不能给自己所爱的人,增添无谓的烦恼。人生的道路很长很长。看来还会有很多的荆棘与坎坷。那么,你为什么要拉上别人,让别人跟你一起去走上那充满荆棘与坎坷之途呢?

 

 

尽管柏逢时不断地告诫自己,跟杨俊逸断绝关系。可是,那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强劲的力量,支配着他,控制着他,使他的挣扎,显得徒劳无益,使他的决战,成为败叶残云。柏逢时内心处于激烈交战中,他因为这交战而心力交悴,疲惫不堪。柏逢时现在对自己可能有什么样的结论和处理,再也不像以前那么敏感与焦灼了。在以后的批斗会上,他只是木然地沉默着。他两眼无神,两颊凹陷,头髪蓬乱。他对别人的质问、假定、怀疑、推论,再也不辨白不愤怒。他这种无所谓的呆木形状,使批斗他的人感到意外而莫可如何。他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往往让人莫名其妙的面面相觑。杨俊逸是他心里的太阳,唯有杨俊逸才能抚慰他倍受摧残的心,才能让他枯萎的心田焕发生机。然而,现在却必需由他亲手摘掉她。摘掉他心中的太阳。他常忘记吃饭。他只是焦渴地喝水,不停地喝水。后来竟至于虚弱疲惫地躺在床上,手哆嗦着。有一天王笃厚来到他的房间,口气温和地问:

“你应该老老实实说清楚自己的问题嘛。”

柏逢时闭着眼睛,脑子一片混沌。他听天由命,他沉默不语。

“你为什么不说话呀?组织从来也没有不准你说话,也还没有给你下结论呀。“

柏逢时仍然沉默着,好久好久才无力而悲伤地说:“我无论说什么,你们都不相信。“

“你怎么知道组织不相信你呢?”王笃厚嘴上这么对柏逢时说,可心里对自己说,形势就是那,谁也没办法。没有人敢替你说话。就是敢说也没有用。柏逢时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他什么也不想说。他也再不愿质问,不屑论辩。他再也没有惶惑,没有恐惧,也不再愤怒。他只有用他疲惫和虚弱的身心,脆弱地承受着他那满心的悲哀与绝望。

王笃厚好像在安慰柏逢时:

“你要知道,弄清事实需要时间。我希望你能接受组织考验,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相信组织。”王笃厚这次主持了对柏逢时的审查。在审查过程中,他也害怕柏逢时在压力下胡遍乱造,但他不能说出来。在主持批判斗争大会时,面对群众压力,他有时也大声施压以证明自己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现在上级看了柏逢时的交待材料,通过内查外调,暂时觉得还没有什么大问题。初步认定柏逢时只不过在思想上跟胡风反革命集团有联系,还未发现建立组织联系的确凿证据。不过政治上显然不可靠,建议开除党籍,限制使用,在适当时候让其复员或转业。王笃厚这才松了一口气。说到底,王笃厚自己也不过是那个运转着的大机器上的一个部件而已。

后来不久,结论下来了,说柏逢时不是胡风分子,不过有严重的政治错误。不久通知他复员,复员前,支部开会,开除了他的党籍。

 

《五》

柏逢时接到通知,一时之间惘然若失。他在这个集体里战斗生活了八年。其中固然有不如意,有痛苦,但也有让人恋恋不舍的紧张而又快乐的回忆。在情感上的确一时还难以割舍。还有,他将要去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他将要干什么呢?他悄然离开部队,他心痛地离开杨俊逸。他带着介绍信,他住在中原一个大城市的招待所里,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去联系工作,都没有成功。现在他穿着跟别人一样的服装,跟别人一样地走在大街上,心里却感到孤单无依。他一生都在追求着,却也在漂泊着。晚上,窗外是万家灯火,这跟从高扬的书房里看到的景色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再也听不到刺耳的警车的叫声,而是高音喇叭里播放的高亢雄壮的革命歌曲。他一个人坐在旅馆里,感到天涯的失落,感到无绪的茫然。他犹如一片贝壳,他曾在大海里,他曾经随着汹涌的波涛,现在却被遗弃在寂寞的沙滩上。他又想起了杨俊逸,那将是永远不可磨灭的,然而回忆起来,却又让人伤神痛苦。对过去的留恋与伤感,对未来的迷惘与惆怅,在柏逢时的心灵深处交织成一幅令人悲痛伤怀的图景。

柏逢时也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曾经亲身经历了那个社会的黑暗腐败与不义,反抗乃是必然。他虽然还缺乏站在历史潮头瞻望历史进程的眼光与气魄,但他能接受历史所加给他的不公正。在法国大革命中,被推上断头台的固然有路易十六,王后玛丽,但也有美丽多才的罗兰夫人。丹东是被自己的同伴送上断头台的;结果他的同伴罗伯斯庇尔、圣鞠斯特也上了断头台。上断头台的固然有政治家,也有旷世绝才,当时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拉瓦锡。不论是非如何,人们永远谈论着法国大革命。在鲜血流淌,头颅滚动中,法国人试图让历史转换与新生。然而,人类真的没有能力通过理性和平地推进历史发展吗?在历史中,一时之间善恶难辩,有时小善孕育大恶,有时大恶却能铸造善果。既然如此,什么样的政治设计与安排才是恰当的呢?柏逢时不由自己地胡思乱想着。

柏逢时原本想去文艺部门工作,但未能如愿以偿。后来,他被分配到黄原县中学教书,成为一名中学教员。

 

 

柏逢时教完书,常一个人在宿舍诵读古典诗歌。他沉侵在古代诗人描写的天地里,所创造的意境里了。他在诵读中,常常忘记了他所经历的人生痛苦。他在想象里跟诗人交流,与诗人沟通。他享受着诗的豪放,诗的婉约,诗的雄阔,诗的纤丽之美了。碰到心神交会处、碰到精美绝伦处,他不由得拍案叫绝,继之以击节吟诵。一天,他诵读曹植的诗:“卒迎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无路,突然下沉泉……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他读着曹植的诗,想着曹植的经历,他感到自己与曹植一样,有着身轻于鸿毛,谤重于泰山般的,提心吊胆与惊惧不安了。

正在他胡思乱想间,听得有人敲门,他拉开门,惊呆了!杨俊逸竟然站在他面前!这是真的吗?这难道不是梦吗?他急忙揉了揉眼睛,真的,真的,这是真的。柏逢时惊喜得口吃起来:

“你,你怎么一个人能到这儿来?”

杨俊逸进到房间里,不由得生气地质问:

“你复员,为什么不吭一声?为什么就这么一个人走了?你说,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说!”

“我觉得,我没有希望了。真的,我没有希望了。”柏逢时伤心了。

“混,你真混!”杨俊逸用拳头恨恨地捶着柏逢时,她捶着捶着爬在柏逢时怀里呜咽起来。柏逢时用双臂紧紧地搂着杨俊逸。这是他梦寐以求的,这是他日夜萦怀的,这是他苦思冥想而难以求得的。他流着泪说:

“我还以为,我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噢,你一个人跑了,你就能见到了?”杨俊逸抬起头,泪眼盈盈,娇怨无限。

柏逢时扶起杨俊逸坐在床上。杨俊逸说,她听到柏逢时从海南岛回来,因为胡风问题隔离审查。她相信柏逢时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当她从下面巡回演出回来,却听说柏逢时已经复员了。她也要求复员,很快就批准了。她从别人那里了解到柏逢时的消息和工作地址,就寻到这儿。柏逢时抱着杨俊逸的肩头说:

“我在心里一直想你,如果杨俊逸成为我的妻子,我一定要天天为她做一件事。”

“什么事,这么郑重?”杨俊逸娇嗔地问。

“洗脚。”

杨俊逸飞红了脸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你也真……下作。”

“不。我看你跳舞,走路,心里就想,真棒,那一双脚!如果有一天,我能给她洗脚,那该多好!这,为什么是下作?这不跟给爱人梳头画眉是一回事么。为什么梳头画眉就能传为佳话,洗脚就是下作?难道人的器官还分等级不成?俊逸,今天你别动,就让我给你洗洗,了却我这一桩心愿好不好?以后我就天天给你洗,好不好,啊?”

柏逢时说罢就去倒水,用手试了试水温,把水盆放在杨俊逸脚前,这才一条腿跪在杨俊逸前面,把杨俊逸的一只脚放在自己另一条腿膝头。杨俊逸见柏逢时认真起来,急忙把脚收回来说:

“谁真的让你洗啊。傻瓜,跑了一路,好臭啊。再说,让别人知道了要笑掉牙的。”杨俊逸用指头戳着柏逢时的额头娇媚地说。

“不。”柏逢时紧紧地抱住杨俊逸的脚说,“我愿意,我喜欢,我高兴,我管它别人怎么说!”柏逢时睁着一双祈求的眼睛。杨俊逸动情地把柏逢时的头抱在怀里,用手指梳着柏逢时的头髪,眼里含着盈盈泪水。柏逢时突然伏在杨俊逸膝头,忍不住轻轻啜泣。他呜咽着说,“俊逸,我爱你!不论你的什么我都爱,只要是你的!真的,你,没有什么不让人爱的!”说罢,爬在杨俊逸膝头,用牙齿咬着,轻轻地,像一只小狗一样。

“哎哟,好痒痒哟!”杨俊逸说。

柏逢时抬起头,眼里含着泪,脸上带着笑说:“我现在给你洗。”说罢,就为杨俊逸解鞋带。杨俊逸无可奈何却也深受感动。她双手捧着柏逢时的脸,情也深,意也切。她因为爱而显得娇艳无比了,她沉醉在那爱的幸福里了。她用一双湿润的眼睛看着柏逢时说:

“你呀,干什么事,都那么当真!”

 

 

柏逢时在黄原中学教语文。杨俊逸教音乐兼管学生的文艺活动。柏逢时从亲戚那里知道家里有一个儿子叫忍生。忍生后来随亲戚也来过几次。柏逢时对香芸没有再婚感到惋惜,经常为此感慨不已。柏逢时就跟杨俊逸商量,每月给她母子俩寄十元。每次从邮局寄钱回来,杨俊逸总把寄款收条给柏逢时看,柏逢时笑着说:

“嗬,还向我汇报,你是大掌柜嘛。”

“我只不过是让你放心。她们母子俩可真是够可怜的。”杨俊逸同情地说。柏逢时听杨俊逸这么说,感到她真是豁达而又善良,通情而又达理,也就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我这一辈子那怕做错了一千件一万件事,但是,因为我作对了一件事,我也算没有白活。”

“嗬,你做了一件什么样的大事,就能顶得了那一千件一万件错事?”

“娶了你。”柏逢时双手搬着杨俊逸的肩头。脸对着脸万分欣赏地说,“你不仅脸蛋漂亮,心地也漂亮。”

杨俊逸有点儿不好意思说:

“是你娶了我?要不是我在后面——”

柏逢时猛地把杨俊逸抱在怀里,似乎是怕她飞掉似的。“所以我才更爱你。我现在好幸福、好幸福。彻里彻外,彻上彻下,彻前彻后的。”柏逢时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当自己的人生不断遭受挫折,这爱才更为珍贵,才更让人感到温暖。因为这爱,他才能够逃避孤单与寂寞,他才能忘掉那人生中的苦难。把那苦难抛得远远的,抛到九霄云外。他用双手捧着她的脸,端详着,他再也不奢求什么了,杨俊逸就是他的一切了。有了杨俊逸,他就什么也可以不要了。

 

 

社会主义改造和建设的浪潮一浪接过一浪。柏逢时每天从报纸上都能看到新的消息。今天这个工程开工,明天那个工程上马。他心里十分高兴。国家的繁荣富强指日可待,外国再也不敢欺侮我们了。国家的事是大事,个人的事是小事。报纸上发表的消息令人鼓舞,可是市场供应却日渐紧张。做为家庭主妇的杨俊逸,对此感受最深,有时不免埋怨几句。柏逢时则宽慰她。他认为一个大的国家搞建设,总会有困难的,不过这一定是暂时的,困难很快就会过去的。柏逢时一天从新华书店出来,碰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伸手乞讨,他一下子愣了。怎么?要饭的?他想起他第一次去省城上学读书,乞丐伸手围住他的情景。他回到家里看见杨俊逸躺在床上看《安娜·卡列尼娜》,就急急地说:

“俊逸,我今天看见一个要饭的。”

杨俊逸一声不吭,仍然看她的书。柏逢时又提高了声调说:“俊逸,我今天看见一个要饭的。”杨俊逸仍然看她的书,一点也不理会他说的话。柏逢时有点儿生气,就走过去夺 掉杨俊逸手中的书说:

“我说你怎么不听?我今天看见一个讨饭的!”

杨俊逸从柏逢时手里把书夺回来说:
“听见了,听见了。不就是一个要饭的么?”

柏逢时愕然。他没有想到杨俊逸竟然这么无动于衷,竟然连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他生气地把书夺过来扔在床上说:“你懂吗?”

托尔斯泰一生都在关切俄罗斯农民的命运。如果没有一颗同情的心,读他的书有什么意思。柏逢时心里这么想,却不能说出来。杨俊逸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柏逢时生这么大的气,就又委屈又生气地说:

“就你懂!我不懂!我没有文化,我笨!就你聪明,就你有水平,就你高啊!”说完了,眼泪也出来了。柏逢时知道自己的话是狠了,他心疼她了,就急忙连连道歉。杨俊逸躺在床上,柏逢时就去亲杨俊逸,杨俊逸故意抱住头。柏逢时想了想,就不断摇着杨俊逸。杨俊逸原来还防备着他什么,后来也就由着他摇。柏逢时摇着,看看杨俊逸放松了,就趁她不防备,搬她个仰面朝天,把他的嘴紧紧地栽在杨俊逸的嘴上。杨俊逸装着生气的样子,推开柏逢时,穿上鞋子要出去。柏逢时急忙堵住门口,求情地说:

“还生我的气呀?好我的心肝儿,宝贝儿,要不,这里没有人,我给你跪下。”

“好,你跪下。”杨俊逸说完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柏逢时急忙把杨俊逸抱起来放在床上。柏逢时解释说:“真想不到,解放这么多年了,还会有要饭的。如果是这样,那革命又为的是什么呢?”

“什么想不到!谁没有看见?就你看见了?”

“你看见了,一个老头?”

“老头?!小孩,妇女都有!还大惊小怪不?”

“真的?”

“我还哄你不成?我还不了解你那一点儿同情心?我给你说,你能想出好办法?你还生气!”杨俊逸说罢噘着小嘴,用眼斜瞧着柏逢时。柏逢时沉默不语,沉重地低着头。他还是忍不住又问:

“妇女?小孩?我怎么没有见过?”

“啊呀,你这个人,天塌下来也不管。你上街,只知道单单往书店跑,哪里都不去,你怎么能看见?要饭的,不在饭店门口要,跑书店要?你在书店门口看见,那只是偶然罢了。”杨俊逸说。

“应该向上级反映!”柏逢时愤然了。

“反映,还用反映吗?那么大的人放在那儿谁看不见呀!”

“在封建社会还有人敢为民请命,何况现在?下面这些歪嘴和尚,应该好好整一整!”柏逢时义愤填膺地说。

“对啦,对啦。你连你自己都管不好,还有心劲管国家大事。像这种事,如果要反映,早有人反映了,还用得着你反映吗?你就别操那份闲心了。你说我不懂《安娜·卡列尼娜》,”杨俊逸把书扔给柏逢时说,“着,给我讲一讲。”柏逢时了无心绪,低头沉思不语。杨俊逸靠在柏逢时身上撒娇地说,“说呀,怎么不给我说呀。”柏逢时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女人的爱也并不完全能让自己安然。他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也就不能不思考自己赖以生存的这个社会和这个世界,可是,杨俊逸竟然对此无动于衷。杨俊逸用手指给柏逢时梳理头髪。他懂得自己丈夫心情忧郁是为了什么。但是,她也凭直觉知道,这事谁也管不了。追求权力是人的本性。美好的德行,必然会在绝对权力的享受中腐化。历史中,谁又能例外呢?

 

1957年,是中国知识分子应该永远记住,刻骨铭心地记住的一年。那一年,毛泽东号召“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连续召集全国各种会议,专门讲话,鼓励大家鸣放,好像不鸣放,不说两条意见,就是不支持党似的。柏逢时洋洋得意起来了,他拿着报纸,用手指点着说:

“你看,中央让放了不是?你平常也太胆小怕事杞人忧天了。你说,既然是人民当家作主,人民为什么不能说话?你说?”

“批判胡风你总还记得吧?”

“胡风?”柏逢时听杨俊逸说,心里犹豫了一下,不过他还是把事情往乐观方面想,他辩解,“胡风是反革命,他,历史是有问题的。”

杨俊逸看见柏逢时兴冲冲的样子,心里很不以为然。她虽然不懂国家的大政方针,但是解放后,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她心里还是觉得不说为好。她就提醒柏逢时说:

“你知道以后会怎么着?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可都是整人。”

“嗨——”柏逢时闭着眼睛不以为然并充满自信地说,“你放你的一百条心好了。你怕什么呀。毛主席都发话了。你说说,封建时代还有个诸子争鸣,难道革命成功了,反而不让人说话了?是真理不是真理得要争嘛。愈辩,真理才愈明嘛。还有,官僚主义,歪嘴和尚念经,这都得要人去说呀,不说,行嘛?共产党难道是罗马教皇,封建帝王吗?我们男人是‘外面人’,你们女人是‘屋里人’,你悄悄的,甭管!”柏逢时在房间里背着手,闭着眼睛,吹着口哨,轻轻踱着步子,他觉得自个儿全身整个儿都轻松起来,他沉醉在他自己那其乐融融的世界里。

晚上,躺在床上,柏逢时抱着杨俊逸左亲一下,右亲一下。杨俊逸说:

“看你,胡子也不刮,把人都能扎死。”

柏逢时心花怒放地笑起来,说:

“我好像永远看你不够,爱你不够似的。怎么,扎扎下面怎么样?”

杨俊逸笑起来,突然她静着脸说:

“先甭,你听我说一句话!”

“啊呀,什么话,偏要这个时候说?”柏逢时有点扫兴。

“你只说你听不听?”

“你说,我什么时候没听过你的话?”

“以前的不说,只说今儿个。”

“听,你说。”

“学校开会让你提意见,鸣放,你甭管别人说不说,你千万甭说。”

“啊呀,说个话,还能犯了弥天大罪?”柏逢时很不以为然。他想了好多意见,要一条一条地说出去。

“不。你先说我这话你听不听?我说逢时,全国这么多人,缺不了你那一张嘴。有你说,不算多,没你说,也不算少。这时候,你得听我的。你说,你听?倒还是不听?

柏逢时还没有看见杨俊逸脸上有过这种表情:深深地祈求与期待。他叹了一口长气说:

“听你的。”他有一点无奈,所以又补充说,“你怕什么呀。”

杨俊逸见柏逢时答应她了,就逗柏逢时:

“你刚才说什么来”

柏逢时有点迷糊地说:” 不就是听你的话,大会小会不提意见么?”

“看你的记性!” 杨俊逸风情万钟地用指头点着柏逢时的额头说。

柏逢时恍然大悟兴高采烈地对俊逸说:

“俊逸,我们今年一定要生一个孩子。如果是男孩就叫‘争鸣’,如果是女孩,就叫‘百芳’。我倒希望生一个女孩,就像你一样。那样,咱们家就有两个一模一样的,都是我爱的了。你说我高兴不高兴。”说罢,把头埋在杨俊逸怀里,一边蹭一边不断地说,“你倒说我高兴不高兴!你倒说我高兴不高兴!”杨俊逸觉得痒痒,就推开柏逢时说。“你真腻人,去,去,去。”柏逢时听杨俊逸这么说,兴头更来了,就紧紧地抱着杨俊逸说:“你说我腻,我偏要腻!你说我腻,我偏要腻!一下子腻到你的那里头!” 柏逢时一边说,一边脱了杨俊逸的小衣。柏逢时把脸埋在杨俊逸那白嫩的双腿和几乎没有毛的阴阜下面亲着。他边亲边说:” 俊逸呀,你不论那里我都爱,你没有我不爱的地方。” 柏逢时像新婚之夜那样,在杨俊逸全身吻着。当他进入后,就边晃边喊:

“百芳,百芳,我的百芳!”

杨俊逸急忙用手盖住柏逢时的嘴,笑着说:

“声再大些,让全世界都听见!”

柏逢时可笑地说:” 都怪你!谁叫你让我快乐得忘乎所以了。”

柏逢时感觉他是一个仙人,抱着他的白天鹅,飘飘然正飞翔在春风与白云里。他想:” 世界如此美妙,我不想要更多的了。”

 

不久,《人民日报》发表了《<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说前一个时期让鸣放,是为了引蛇出洞,让毒草出笼。柏逢时读着读着,从头顶冷到脚跟,接着是头上脊梁上不断地冒虚汗。紧随着,全国就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反右派斗争。他这才万分庆幸自己听了妻子话,没有乱说,要不然可真闯下一场大祸了。说实在,那时看别人畅所欲言,自己喉咙还真的有些发痒,有点儿咯咯待鸣的感觉。不过,他恪守对爱妻的诺言,再加上杨俊逸每天叮咛,他想,意见只要提了,何必一定要言从己出,也就强憋着不说了。当时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种情况发生。他真不明白,平常不太关心国家大事的妻子,竟能不幸而言中。现在,他既庆幸又羞愧,有时还真不敢正眼瞧一下妻子。现在,他每天看报上揭发的那些右派分子的言论,差不多都是自己心里想说的话。他越读越是惶恐不安,他越读也越是迷惑不解。他想,如果一个民族不能,不愿,或者不敢说出真话,那么这个民族将会是什么样的?柏逢时想,现实中的大部分人,只着眼于实际生活中的种种利益。只有少数人,或者能高瞻远瞩地,或者能洞烛幽微地,发现或提出问题,这对国家绝对是一件好事。看来,现在则要割掉这些人的舌头,堵住这些人的喉咙了。柏逢时感到郁闷。他在家里一个人常常闷坐着,不由得长吁短叹。杨俊逸碰到他叹气摇头,就警告他:

“喂,听我说,到了人多的地方可别这样。让别人看见什么意思?”柏逢时听妻子这么说,飞快地瞟了妻子一眼,再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反右派斗争在黄原中学激烈地进行。右派分子不断地被揪了出来。有人鸣放时不发言,抓不住把柄,但因为领导看着不顺眼,就说他是哑巴蚊子,虽然不叫,但咬起来仍然是狠的,心仍然是毒的,还是划成右派来批判来斗争。柏逢时为了保住自己,他不得不违心地发言批判别人,贴大字报揭发别人。他所谓的揭发,也不过是写别人早已揭发出来的事实,虽然不愿意写,但还是得写。他感觉到那权力的力量了。那权力不仅仅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还深入到人们的心灵里。任何人试图反抗,它都会以雷霆万钧之势与泰山压顶之力,让你粉身碎骨,让你家破人亡。你不能不怕它?柏逢时为自己的懦弱无力感到颓丧。他既内疚又恐慌。这个社会,现在是先让人背叛自我,然后再去出卖朋友。先让人们做原罪检讨,再去揭发与告密。人丧失了道德良知,也就自然会成为权力的驯服工具。即使有少数人,还有道德良知,却也只能在政治权力无情的铁轮之下挣扎呻吟。面对政治权力的势不可挡的巨轮,人间的真诚与正义全都显得苍白无力。

贤惠的杨俊逸看出丈夫的忧郁,怕他愁出病来,就尽量给他做好吃的,逗他说笑,但逗出来的也只不过是苦涩的笑而已。柏逢时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呆楞楞地看着天花板,想着几个月来政治形势的风云变幻,心里不是个滋味。杨俊逸轻轻地躺在柏逢时身旁安慰地说:

“看你一天,不知操那么多闲心干嘛。”柏逢时没有心绪回应,仍然一声不吭地躺在那里。杨俊逸脸对着柏逢时脸说,“你不是说你永远看我不够,怎么不看呀,你敢情说的是哄人的假话吧。”柏逢时理解妻子的心意,就勉强地苦笑了笑,把杨俊逸抱在怀里。可杨俊逸能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他的勉强应付。那几天,那种兴致冲冲而不可遏止的样子,一下子消解的无影无踪。那个时候她担忧,现在她也担忧。她不论想什么法子,也不能使柏逢时兴致勃勃起来。柏逢时理解妻子的用心,也想逢迎妻子,但他心里烦恼酸涩,他的强打精神也让自己感到自己是在做戏,是在欺骗与假装。他不仅仅感到自己的虚伪,他还感到他现在不得不面对一个虚伪与残酷的世界。打击异见,即在打折民族的脊梁。可是他们却声称只有他们才是爱国者!只有他们才握有真理!

 

柏逢时在社会大潮中,迅速调整自己。他再也不过问政治。政治现在已成为少数人手里的,让人望而生畏的大棒。他只好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到教学中去,再就是帮俊逸经营小家庭。柏逢时为了消解苦闷,学拉二胡弹三弦。杨俊逸搞文艺活动,柏逢时帮忙编排并撰写修改台词。柏逢时对节目,对音乐舞蹈,对相声小品,也常能提一些中肯意见。杨俊逸心里自是高兴,也因此而自豪,但,她偏说他说的不一定对,寻找许多理由反驳他。柏逢时欣赏妻子反驳时的聪明,碰到胡搅处,则宽容地一笑。杨俊逸心领神会,感到男人的厚实和宽广。柏逢时读《庄子》了。他希望能从中找出一点超脱精神。当他读到一次庄子走在山里,看见一棵大树枝盛叶茂,伐木工人却不采伐。庄子问那原因,伐木工人说,那树不是可用之材。庄子感叹说,这树因为不成材,才能尽其天年啊。后来,住到一个朋友家里,朋友高兴,让仆人宰鹅。仆人问,一个能鸣叫,一个不能鸣叫,该杀哪一个?主人说,就杀那个不能鸣叫的。第二天,弟子们问庄子,昨天山里的树,因为不是可用之材,而能尽其天年;今天主人的鹅,却因为是不能鸣叫之材而遭杀戮。同是一生一死,先生说说,到底应该如何处世呢?庄子笑了,他说他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柏逢时想,显然,庄子的哲学,只是为了解脱与逃避,而不是为了复活与超越。为了在险境中求生,因为心怀恐惧,害怕惨遭不测之命运,他才选择了材与不材之间。他原本聪明绝顶,却让自己糊涂起来,真是难得的糊涂。现在,你可以触类而旁通地理解,庄子为什么宁愿做生而曳尾于途中之泥龟,而不顾做死而为庙堂之上之贵骨了。因为他害怕他成为喜怒无常的权力的牺牲。庄子小心翼翼地像保护刀刃那样保护自己的生命,在人生险恶的有限空隙里求生,并为自己这可怜的游刃有余而庆幸。看来,在一个有着绝对无限权力的政治框架中,知识分子常常不得不在惊惧中求生,常常不得不在惶恐中逃避,那么,淋漓尽致地表达这种求生与逃避心理的哲学,怎么能不成为心灵处于惊惧与惶恐中的知识分子的最佳安慰呢?柏逢时从自己的人生体验中来参悟庄子。他从庄子的哲学中似乎看到了中国知识分子自己迫使自己,自己使自己的生命了无新意的悲苦命运。从知识分子的命运,柏逢时也似乎看到了中国历史那死水微澜般的、无法创新的、循环往复的、悲苦的命运了。

柏逢时不能从庄子中找到解脱之道,现实也不给他逃避的可能。反右派斗争开展以后,批斗右派的方式,很快由教师之间扩展到学生之间,以及学生与教师之间。人们为了保护自己,全跟着运动中的积极分子,一边倒地向被批斗者头上喷粪,以表现自己的觉悟与积极。人们之间弥漫着嫉恨与猜忌,人们已经不敢思考与交流。柏逢时不由得又思考了。一个鼓动着嫉恨与猜忌的社会,还会充满生机吗?一个不能思考与交流的社会,还会发展吗?如果鼓励通过批斗别人来获取个人利益,难道不是在鼓励道德的沦落吗?

 

《六》

一九五七年领导黄原中学反右斗争的那个校长,解放前参加过三青团,政治上有点问题。为了表现自己进步,就整得特别凶,打击面也特别宽。到了反右斗争后期,县上派刘璞担任党支部书记兼校长,顺手给原校长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戴上,让他下了台。

抗战时期,刘璞在村里当民兵队长。解放战争时期参加支前,任民工队大队长。后来由民工转到部队,从班长一直做到团长。转业以后任党校校长。57年加强党对学校的领导,就调到黄原中学任党支部书记兼校长。

刘璞知道,要建立自己的威信,先要抓好几件事。这就是叫的新官上任三把火。那先抓什么呢?教学是自己不懂得的,人最关心的莫如吃,人每天三顿跟嘴打交道,伙食是人最容易有意见的地方。刘璞自己当过炊事班长,后来又抓过后勤,里面的窟窿眼儿,他全清楚。他觉得抓伙食,自己是行家里手,那就先从伙食抓起。

刘璞钻到伙房里,下米下面,他要亲自看着你称,买菜他要亲自核价,成本他要亲自核算。收回来的饭票他要亲自看着点清。然后再看看是余是欠,下次再作调整。每次菜做好了,他用勺舀一点菜汤,对着嘴唏留一下,马上就能说出咸淡,立刻作出指示。不出三天,伙食就大为改观。人们不由啧啧称赞。原来老提意见的老大难问题,三下五除儿,解决了。还有一个问题是,吃饭时秩序混乱。一到开饭时间,学生一起涌到饭场,时间又紧,有些个头大的就不排队,往窗口硬挤。面对那些大块头,个子小的学生干瞪眼,心敢怒而嘴不敢言。刘璞看到这种情况,就下命令:一,事前要做好充分准备。下课钟“当”的一响,一切要准备停当。炊事员要各就各位,不准拖拖拉拉。有时学生甚至排好队,饭菜还没有准备好,这种情况绝对不能允许。二,增加窗口。三,他跟一些领导都到饭场监督。刘璞到了开饭时间,穿了一身退了色的旧军装站在窗口,很不起眼,不了解的人还以为是个打杂的。下课以后,轰地一下,学生全涌来了。有的大块头是挤习惯了的,就一仍旧贯往窗口硬插,恰巧碰在刘璞眼里,刘璞就大声阻止。不料那几个大块头原不认识刘璞,并不听他的。刘璞顿时性起,大大的暴怒起来,就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那大块头的领口,从乱哄哄的窗口揪将出来。那学生冷不防,就恼怒地扭回头,一甩手,大声说:“怎么啦?怎么啦?”刘璞火爆地一跳三尺高,用粗粗的指头点着那学生的脑门儿,用打雷一般的嗓门喊:“站好!手放下来!怎么啦?你说怎么啦!龟儿子的,还想造反?”他这一吼,不但震住了那个学生,整个饭场都被震住了。全场的秩序立时井然有序,鸦雀无声。他让那学生站在那里,他两手插在腰间,两条腿像柱子蹬在地上,怒目圆睁,环视饭场,俨然一员虎虎生威的大将。学生端着饭,都要瞅一眼刘璞,心里都肃然起敬起来。后来一打听是新来的校长,心里都不由得说:“嗬,还怪凶呢。”

不久,到了五一劳动节。刘璞决心在五一要大大改善一下,以显自己不凡身手。平常的学生灶是不吃肉的,因为买来了肉,炊事员总要趁机大吃特吃地吃上一顿,到了学生碗里,就是星星点点,徒然增加成本。炊事员自己把肉吃了,就多用酱油烧红萝卜块山药蛋来顶。学生好不容易吃一次肉,兴冲冲地排了半天队,端上酱红酱红的一碗让人垂涎欲滴的红烧肉。谁知道,嘴一栽一个萝卜块,再一栽一个山药蛋,又扫兴又生气,却也无可奈何。这时,炊事员一边舀饭,一边打着饱咯儿嘬着嘴笑,笑得眼都挤住了,笑娃娃们错把萝卜土豆当肥肉,却没有仔细看那碗里多是萝卜块和土豆蛋,先高兴,吃时却扫兴。

刘璞听学生这么反映,心里想,龟儿子的,这一回我要看谁敢捣鬼。刘璞下令:五一杀猪,让师生们好好吃一顿。杀完猪,猪肉送到伙房里。刘璞来了,打眼一瞟,心里不由“哼”了一声,龟儿子的,捣鬼了,槽头肉让割去了。他不动声色地问管理员,肉就这么多?管理员说就这么多。刘璞又问,肉没有少?管理员说肉没有少。刘璞说,肉不准动,随即命令打集合钟。正在上课的老师学生不知有什么紧急事情,就急忙下课集合到操场里。只见会场桌子上放着两个猪头,几扇猪肉,心里不由得纳闷儿,开大会,摆这猪肉干什么。

刘璞见各班都来齐了,队伍站好了,就站到讲台上大声说:

“同学们,我们五一劳动节要好好改善一下生活,杀了两头大肥猪,”学生一听,顿时雀跃欢呼鼓起掌来。不过心里犯着嘀咕,改善就改善呗,干嘛还要展览那猪头猪肉?刘璞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这才接着说,“可是,猪是杀了,有人等不及,先偷偷地割了几块子去。”他脸色陡然一变,厉声问管理员,“猪槽头肉那里去了?”管理员心里一惊,他怎么就知道我割了槽头肉?心先怦怦地跳了起来。刘璞并没有纠缠事实,他心里已认定那是确凿无疑的铁钉钉铁板的铁的事实,就大声呵斥,“告诉你这小子,好好交待,什么事情也没有,还干你的管理员。若不老实交待,撤你的职,查你的帐,批判斗争,送公安局,判你的刑,劳动改造去!听见了没有?”刘璞讲话那气势确实有威慑力。管理员的伙食帐原本就不清,人常说算不清的伙食帐嘛。重要的是,他想,刘璞唯一要求的是要承认他割了猪的槽头肉,那肉他诚然是割了去的。但只要承认,虽然丢人,却没有什么大事,仍旧是做管理员。若不承认,认真追究起来,那还了得!管理员心里这么一转,就只好低着头,弯着腰,老老实实承认,并让人把藏在自己房子里的那几块肉拿了出来。学生一看,高兴得不得了,心想,刘校长就是中,要不是刘校长,谁查得出来。管理员老老实实承认了,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刘璞觉得自己脸上有了风光,就眉开眼笑地讲了一阵子,五一如何让大家吃好,过好劳动人民自己的节日的话后,让队伍解散回去上课。并叫管理员自己提着两个猪头回去。管理员只好左右各提一个猪头,走在队伍里,垂头丧气地。学生从管理员身旁走过,都用幸灾乐祸的眼光来瞧他。心想,怪不得用萝卜块土豆块给我们顶肉块儿。原来那肉都叫你吃了,平常不知刮了我们多少油水,今天才算露出原形来了。

刘璞走在人群里,掏出烟锅儿,用嘴吹了吹,给烟锅里按上烟丝,衔在嘴上,掏出火柴盒,摸出一根火柴,“嚓”地一声擦着火柴,对着烟锅,唏地一声吸了一口,得意洋洋地把烟吐出来说:“这小子,敢不承认?我爷爷杀猪,我爸杀猪,我杀猪杀到二十三。哼,你能瞒得了我?我眼一瞟,就知道槽头肉少了。咳,那个地方的肉,好吃,好吃!”说罢,嗬嗬地笑得眯着眼睛。

人们听刘璞这么说,又好笑又佩服。

管理员吃了这次亏,以后暗地里给刘璞送油送肉送面,刘璞也就不再说什么,伙食就又跟原来一样了。低标准时,刘璞一家没有饿着肚子也靠这管理员。低标准时,刘璞为了巴结上级领导,曾经把圈里的猪全杀了,开吃饭誓师大会,以证明自己关心群众生活。领导们坐在席上肥肥地吃了一顿,师生们开了一二个钟头的会,却得了一碗稀汤,上面飘着几点油花儿。大家虽然悄悄地小声嘟哝,却也不敢大声说什么。因为那时候,谁说领导不好,谁就要犯攻击共产党的错误,谁还敢再说什么!权力等同真理;权力跟流氓强盗也就相差无几了。

 

 

学校换了领导,许多教师赶快去汇报工作思想,以表示亲近和忠诚。柏逢时只是尽心搞好自己的工作。岂不知,在一个权力至上的社会里,向当权者进行感情投资,是绝对必需的。要知道,工作是国家的社会的学校的,感情却绝对是私人的。你跟领导建立了感情,有了好处,才能挨上你。你若跟领导没有感情,你的工作再好,不仅有好处挨不上你,还要瞅个机会整你。整出个问题,他才安心。所谓武大郎开店,正是权力社会的必然特征。难道仅仅是个别领导的品质问题吗?

柏逢时跟同组的李格非关系不错,现在在一起,虽然不敢再说什么国家大事,但谈谈文学艺术方面的事,还是有的。李格非常常能谈出个人的独特感受。但是朋友往往也就是对手。李格非对柏逢时在学生中的威信不免心生妒意。当听到学生夸奖柏逢时,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却老大的不愉快。

有一天,李格非去给刘璞汇报工作思想,刘璞对李格非说:

“柏逢时这小子,学生反映不错啊。你们当教师的嘛,还不就是靠的两张嘴皮子。只要会吹会喷会谝会侃,不就行了吗?”

李格非心里当然不同意刘璞这种说法,但是心里对刘璞说的,学生反映柏逢时教课好,却觉得老大不自在。虽然如此,脸上却堆着笑,点着头,嘴上附和着说:

“柏逢时平时喜欢读书,知识面还是比较广的。”

刘璞一听读书就不耐烦了,因为他从来就不读书,也不知那书里都印了些什么。他对读书很有一种天然的反感,就说:

“读书?读书有什么用?我不读书不照样当校长?农民不读书不照样种地?工人不读书不照样做工?当兵的不读书,不照样打仗?本事得靠干。我当团长就是靠干出来的。当然,你们做教师的,要靠卖嘴吃饭,不读一点儿怎么卖嘴呀?——就是,你们除了卖嘴还能干啥呀?”刘璞说完,哈哈大笑。那些厚厚的书,他是看不懂的。他不仅仅是看不懂它,嫉妒它,怀疑它。它也从实用的角度否定它。当官的有几个识字的?识字的有几个当官的?当秘书才识字,可秘书不是官,秘书只不过给当官的写个稿儿叫当官的念。识字的写稿,当官的念稿。他也是个官,不识几个字,可不,现在管着一大堆识字的。他压根儿看不起那些读书的,文绉绉的,酸溜溜的。

李格非原本就有点嫉妒柏逢时,这会儿就顺着刘璞的话说:

“柏逢时那人,能力有一点儿,就是有点骄傲,——”

不料刘璞听到骄傲两字就发起议论来:

“骄傲?谁不骄傲?我打仗抓了两个俘虏。哼,妈的,我心里整个骄傲了两年。我想,龟儿子的,这下该提拔我了吧?可是你越想提拔,他就是越不提拔!做人呀,光翘鼻子不行,尾巴得夹着点儿。后来,我学精了,经常去给领导汇报汇报,这不,提拔啦!”

李格非耐心听刘璞说完,心想着捡刘璞喜欢听的说。看看周围没有人,就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刚才我说柏逢时这人骄傲。好像凡事他都对,别人都不对,比如说,这次刘校长来了,抓伙食,谁不翘起大拇指连连说好,可老柏——”

“啊,他怎么说?”刘璞急急地问。

“他说,来了个胡屠户能把学校办好?”

李格非知道,像这种谈话,一般是没有人去对证的,但却很有杀伤力。趁这机会搞一下柏逢时,省得他在领导眼里太大,压住自个儿。谁知他刚一说完,刘璞就大着嗓门儿说:

“什么?糊涂糊!他说我糊涂?谁糊涂?我糊涂吗?狗屁!谁敢说我糊涂?”刘璞自以为精明,对李格非的话很不以为然。李格非只好解释:

“他说你是胡屠户。胡屠户是小说里的一个人物,是杀猪的,柏逢时的意思是说,你一个杀猪的,没文化,不能领导学校。”

“放屁!你看我领导!我非领导不可!我领导不了你?龟儿子的!”刘璞听李格非这么说大为光火,接着说,“去,你给我把柏逢时叫来!我领导不了?看我今天领导领导他!”

李格非一听,糟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刘璞竟然这么地沉不住气,这当面一问,当面一对证,不正好把自己兜出来了吗?心想,以后还真不能在这土包子面前随便说什么,就对刘璞说:“刘校长,你说这点儿小事,就兴师问罪,有人会说你没肚量。还有,别人有问题给你反映,一反映你就喊出来,以后谁还敢私下向你反映问题?”

刘璞听到李格非这么说,就用巴掌摸着自己的下巴上的黑里巴碴的胡子嘟哝着说:“呵,这小子,倒没有看出来?——嗯,不整整他还真不行呢。”这么想了,就对李格非说,“李老师,我叫柏逢时来,只不过想找个碴儿整整他,打打他的威风。我能那么没有水平吗?我好歹也干了十几年的革命啦,也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啦,经验还是有的,做领导的理儿还是懂得的。以后有问题快来反映,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刘璞原来听说柏逢时在部队干过,原本有点惺惺惜惺惺之意,希望他来谈谈,接近接近,自己下面也好有个基础。没想到,左等右等他不来,心里已经先有几分不快了。现在听李格非这么说,就打消了跟他接近的念头,反而想找个机会整整他了。

李格非从刘璞屋子里出来,刚好碰见柏逢时下课,就说:

“我刚才去刘校长那里,刘校长说,同学说你课教得好,看样子,刘校长对你印象挺不错呢。”

柏逢时笑了笑。他并不十分在意这些。读书思考才是他的乐趣所在。他并非不知道编织人际网络的重要。但是,当他一放下课本,他就不由得钻到书里,跟历史上那些智者哲人对话交流。那样,他才算找到真正的快乐,从而也就无暇顾及去编织人际网络,尤其跟领导建立特殊关系了。他在别人眼里,也就显得清高和落落寡合。别人暗地里中伤他,算计他,他也就全然不觉了。其实,不在于有没有人中伤他,算计他,也许那一个社会都避免不了这种情况。关键在于这种算计和中伤能起多大作用。孤独地去思考人生也未必就是唯一的或者说最好的人生。问题在于,社会能不能容忍这种孤独的思考的人生。社会不能容忍孤独的思考者,无疑地,会是这个社会的悲哀。因为只有孤独的思考者,才不害怕一个陌生与未知的世界。他们总在不断地敲击陌生与未知世界的大门,仅仅这敲击声,就已经使平庸与无知感到不安和惊惧了。显然,宽容孤独的思考着,就有可能为社会的未来发展展示出多种可能性。社会发展并没有什么必然性,美好的社会总是由那些能够允许创造的民族创造出来的。打开世界地图,各个国家的社会发展水平全然不同,其中的道理不是昭然若揭的了吗?

 

 

已经是1958年了。

有一天,柏逢时替别人上历史课,讲的是巴黎公社。他讲,法国拿破仑三世,妄图借拿破仑余威称霸欧洲。当时的普鲁士,也想向外扩张,结果就爆发了普法战争。拿破仑三世在普法战争中战败投降。这时,巴黎人民组织起来,在1871年3月18日起义……正准备往下讲时,刘璞推开教室门进来。柏逢时急忙停止讲课,走下讲台,问刘校长有什么事。刘璞摆摆手说:“没有事儿,转转,你讲,我转转,你讲。”

柏逢时只好站在讲台上往下讲。刘璞就在教室里转悠。他一边转悠,一边小声跟学生交谈,引得许多学生回头观看。刘璞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合适。既然他是校长,他来教室转悠有什么不可以。他小的时候,常常到瓜园里转转,拣个中吃的瓜,打开了吃。人闲了,不也到市集上转转么。部队最严了。士兵操练,他也在操场转转,指示指示。刘璞觉得,到课堂上转转,是深入基层检查工作。正在他转悠着时,突然他听到柏逢时讲巴黎公社长,巴黎公社短,他就转过身来,扬起手,对柏逢时说:

“停停,停停,什么?巴黎公社?哪里来的巴黎公社?怎么不讲人民公社?”

柏逢时解释说,这是历史课,巴黎公社是历史课要讲的,政治课才讲人民公社。刘璞没有听柏逢时说完,就大声说:

“什么历史课,什么政治课!都要给我讲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好嘛!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嘛!人民公社是新事物嘛!人民公社是人民创造的嘛!人民公社是毛主席说的嘛!为什么不讲,要讲!不讲人民公社,讲什么巴黎公社,巴黎公社能有人民公社好?”刘璞讲完了,这才斜着眼睛看了看柏逢时。刘璞心里想,看起来还怪老实的嘛。不过又想,这读书人的心你是猜不透的,整他还是要整的。他这时雄纠纠地走到讲台上,故意把柏逢时冷落在一旁说:

“同学们,我不识几个字,我是大老粗。可是这革命就是全凭我们这些大老粗革出来的。我们打日本,打赢了!打蒋光头,打赢啦!打美国鬼子,雄纠纠气昂昂,开过鸭绿江,打赢了!我们打一个,胜一个。不要看我们粗,可是我们会革命!”刘璞的话让同学们觉得新鲜,教室里气氛十分活跃。刘璞的劲头来了,他就劲头十足地说起来,“今天,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这消息就是,我们学校也要成立人民公社!我们的名字就叫‘黄原中学人民公社’。”学生一听立刻欢呼起来,好像一改名字,天地都变了样儿。学生们虽然并不知道人民公社是什么东西,但有一点儿可以肯定,它是新东西。刘璞见学生爱听他讲话,就又接着说,“我们不仅仅要成立人民公社,我们还要大炼钢铁!”

“好!”教室里爆发出同一个声音。同学们热烈鼓掌,欢呼雀跃,整个教室沸腾起来了。确实是,一天六节课,三节自习。整天是做不完的作业。作业做不好,还要挨批评,有时还当着学生的面批评,真让人丢脸。现在炼钢,那该多好!再说,他们从照片上看见过,那工人站在炼钢炉旁,看着钢花飞舞,多棒!现在他们就要跟那照片上的工人一模一样了。刘璞看见学生欢腾雀跃,就更加兴致勃勃,他把右手举起来说:
    “同学们,你们可能以为自己没见过炼钢,心里没谱。说老实话,我也没见过。可是没吃过猪肉,难道都没见过猪走?我们杀猪,不管你杀头杀尾巴,杀死为准。重要的是先要杀起来。边杀边学,边学边杀。只有先敢杀,才能杀死。猪没有杀不死的。干革命也是一样,先要革起来,革命是革出来的,不是讲出来的。我刚参加革命,除了杀猪,什么也不懂。现在我什么不懂?打仗种地,当兵当领导,样样行。就说打仗。我刚参军,先当炊事员。有一次给前线送饭,正碰上吹冲锋号。我腰里别了两颗手榴弹,冲上去,走来抓了两个俘虏。”同学们听得高兴,不由得鼓起掌来。学生觉得听这事真新鲜。刘璞继续说,“我参加革命,组织叫我干啥,我就干啥。这不,在部队干到团长,现在干到校长。所以我说,本事不在书本儿上,本事就在铁锨镢头,杀猪刀,枪杆子,手榴弹上。你们说说,是我本事大,还是你柏老师本事大?”同学们听到刘校长这么突然发问,都瞪着眼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刘璞也不等学生回答,就说。“当然是我本事大,我是校长嘛。现在我们说正事,我们要组织一个炼钢突击队,谁愿意参加?”同学们听说,就都举起手,站起来。有学生怕刘璞看不见,还站到板凳上。大家争先恐后地嚷:“我报名,我报名!”

枯燥古板的学校生活,让学生处处觉得束缚。学生们在无意识里时时都准备打破这束缚以获得自由。当然,并非所有的学生都想去炼钢,但是在学生中经过不断的批判斗争后,谁还敢再发表不同意见?人们各种思想倾向已经被斗得表面上一致起来,各种倾向失去了互相制约从而也就失去了平衡。现在是只要上面有一个口令,下面就一边倒,一窝蜂,一声吼起来,整个社会已处于一种颠狂状态之中。刘璞看到气氛热烈,柏逢时尴尬地站在一旁,自己心里十分得意。他看到学生情绪高涨,就伸开双臂,像雄鹰展开翅膀上下闪动,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等到同学们安静下来以后,刘璞就提高了声调,拉长了声音,一词一顿地说:

“同学们,共产——主义,马上——就要——实现了。”同学们听见万分兴奋地:“啊,啊”地呼叫起来。刘璞继续大声说,“到那个时候,我们——每顿都有,雪白,雪白的,大馒头,都有,又肥,又大的,肉块子!那时,每顿都有,只要咬一口,都会满嘴流油的,大肥肉块子吃!”刘璞讲完最后一句,突然右手猛地往前一伸,好像一下子就可以抓住共产主义似的。刘璞讲完话,教室里一下子爆发出火山喷发一样的掌声。一个民族,如果,把无知当高贵,把贫穷当神圣,把暴力当正义,把权力当真理,难道真地可以自尊地文明地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吗?

 

刘璞得意地离开教室。离开教室时,他用眼睛瞟了柏逢时一下,没有跟柏逢时打招呼就走了。但是他在路上却想着巴黎公社这回事儿。他回到他的办公室里,打发人把李格非喊来,不动声色地问了问李格非近来的工作,还让他汇报他了解的教师的思想情况。他觉得弯子绕得差不多了,这才问:

“李老师,我考考你,什么叫‘巴黎公社’?”

李格非就恭恭敬敬讲了巴黎公社的来龙去脉,还说马克思给巴黎公社很高的评价。刘璞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原来巴黎公社比人民公社还早,怪不得柏逢时说历史课才要讲它。这时刘璞就以书记的身份对李格非说:

“以后要好好学习啊,毛主席还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呢。如果你连巴黎公社人民公社都分不清,那不成了笑话?我再问你,巴黎在哪一个省?”

李格非怕招刘璞嫉恨,就假装说自己不知道,出去查一下,回来再给书记汇报。到外面转了一圈,这才给刘璞说。他查了以后,才知道巴黎是法国的首都。刘璞心想,巴黎原来不在中国,但又不好再问什么,就带着闷葫芦说:“好吧,你去吧,要好好干啊。”

县上打电话给黄原中学说,又有一批右派名额分给黄原中学,要在三天内完成。刘璞就让人写材料补划了几个报了上去。那几个都是看着不顺眼的,里面当然也有柏逢时。那理由无非是说,他们不满意共产党的领导,不满意社会主义等等。后来县上要把问题严重的右派集中到峡石石料场劳动改造,刘璞就开了个名单,把柏逢时也写在上面。他想,还是把他打发得远远的,省得他背后说自己个什么,降低自己威信。

 

《七》

全县问题比较严重的右派分子,分别坐在五辆卡车上,送往峡石石料场劳动改造。临走前,杨俊逸已细心周到地为柏逢时准备好了衣物用具。没有人送行。显然,人们已意识到,送行会给家庭带来更大的麻烦。柏逢时坐在卡车上想,杨俊逸这几天感冒发烧,她怀孕已经三个月,可是,她仍然没有请假,还是要去背矿石。柏逢时知道,汽车要经过黄原中学的炼钢炉旁,他早就挺起胸膛,伸长脖子,向前张望,希望能看到杨俊逸。这跟周围人的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形成鲜明的对比。汽车到拐弯处,他刚好看见杨俊逸背着一筐矿石,低着头,从一个坡往上爬。他猛地站起来,张嘴想喊又不敢喊,就在他犹豫的一霎那间,汽车已飞速地奔驰而过,一团团尘土与炼钢炉里的黑烟,遮住了柏逢时的望眼欲穿的眼睛,只留下了心里的悲伤和不尽的挂念。……

公路两旁红旗招展……我的俊逸一个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的孩子……“小旱小丰收,大旱大丰收”……俊逸感冒发烧……“社会主义时代,一天等于二十年”……俊逸孤零零地做饭……“超英国,压美国”……今天晚上,俊逸一个人……“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柏逢时眼前闪过一幅又一幅标语上的毫言壮语,脑子里闪过一幅又一幅,他的妻子孤零零悲戚戚的画面。汽车行驶在公路上。公路上行走着独轮车,架子车,小毛驴,拖拉机,汽车,还有背着矿石的人们。路旁不时出现深挖地的人群,冒着浓烟,闪着火光的小高炉群。有时则出现敲锣打鼓的向党报喜的队伍……柏逢时的思想处于混乱之中,他分辨不出这是群众发动起来后的热情爆发,还是因为灵魂惊惧麻木而表现出来的虚假的疯狂?

 

 

1958年食品供应已开始紧张,到了1959年,连国家定量供应的食品也不能保障。伙食越来越糟。人们已处于饥饿状态之中。在劳改场里,已有人因营养不良浮肿而死亡。即使如此,柏逢时也尽力干活,有时几乎是折磨自己地干。他不断地受到表扬。他开始受人们的嫉恨了,受人们排斥了,受人们无端的指责了。他明白他的处境。他知道他受人们嫉恨、排斥、指责、歧视的原因。他不管这些,他不在乎不计较。他心里只有一个目标,表现好些,快些回到杨俊逸身边。他不能把杨俊逸一个人留在家里,他要跟她在一起,他想念她,日日夜夜想念她。

他听到他的孩子流产的消息后,虽然伤心,但更多的是庆幸。只要有杨俊逸,什么都可以不要。生活这么困难,如果再加上一个孩子,俊逸的日子该怎么过?他想,杨俊逸孩子流产了,身体一定十分虚弱,应该有人照顾她,但没有人照顾她。一想到这里,他就感到愧疚,他对不起她。他发誓,要尽快回到杨俊逸身边,他发誓,以后更好的爱护他,他发誓……他想发很多很多誓,可是现在她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悲伤地留在家里。他自己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用艰苦的劳动折磨自己,加大自己的痛苦,缩短劳动改造的时间,除此以外,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有一天,柏逢时咬着牙,背一块大石头,慢慢地往前走。汗水一道一道流在扑满污尘的脸颊上。他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他:

“逢时,逢时!”

柏逢时顺着声音望去,一个人小跑着步子过来。

“你?高扬!”柏逢时带着诧异的目光看着高扬。高扬帮柏逢时把石头放下,柏逢时不解地问,“我是右派分子,你来干什么?”

“我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啊,我比你低一等。”柏逢时苦笑着说。

“你看看别人,你这么干不行。现在生活这么不好,还是保护自己身体要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身体累坏了怎么办?我看,能不能想办法,给你换个别的活干干。”

“你能有什么办法?你处境也不妙啊。”

“我比你高一等呀。”高扬本来想幽默一下,可话说出来却充满了苦涩味儿。高扬解释说,“我比你的处境还是要好一点儿。我们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的头儿杨凡在这儿,刚好,这里的负责人曾是他的部下。有些事还是可以商量的。”

“是黄原县的那个杨凡?”柏逢时问。

“是啊,你知道他?”

“黄原县谁不知道他?因为他参加革命,他的家都被抄了。他可是1927年参加的老革命呀!”

“彭德怀资格不老吗?”高扬说。

“啊,彭德怀也犯了错误,为什么?”

高扬长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柏逢时的肩头说:“还能是为了什么,反对毛主席呗。”

两个人凝神沉思,心情忧郁,不说一句话。

 

 

1960年,生活更加困难。石料场大部分人得了营养不良的浮肿病。死人的事几乎天天发生。有一个人,饿得实在顶不住了,跑到伙食房里,舀了一勺醋,扬起头就喝。喝下去,胃立即疼痛起来,急得在地上打滚。没有人敢抬去医院抢救,眼看着胃穿孔死了。领导说,这也是阶级斗争。

柏逢时也得了浮肿病,高扬接济他一些粮票,情况能稍好一些。当时因为杨凡的原因,高扬给石料场的农场看庄稼,可以有点额外的油水儿。

秋天到了,农场的花生已经结角儿要成熟了。高扬和柏逢时一起到花生地里,把花生蔓旁的土轻轻刨开,成熟的角儿就露了出来。两个人把成熟的角儿摘下来,再把土埋好,高扬说:“我们倒像《地雷战》里掏地雷的鬼子兵似的。”两个人不由得都笑起来了。

两个人回到屋子里把花生煮熟吃饱后,躺在床上,柏逢时问:

“高扬,你那时跟你爸爸到香港,到南洋,到欧美,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起码能吃饱肚皮吧。我现在总觉得,我的肚皮大的很,我有时对着石头就想,就是这石头放在我胃里,我都能消化得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着能饱饱吃一顿,就什么都满足了。只要能填饱肚皮,那怕是树皮草根也行。其它什么荣辱得失都是小事了。你说呢?”

“你能丢下你的杨俊逸?”高扬问,柏逢时不吭气了。的确,他心里丢不下她。看来,人并不仅仅是,只要吃饱肚皮就可以满足的,他不仅仅想他的杨俊逸,他也不能忘掉思考。

“我不后悔。”高扬沉默了好一阵子说。“你自己选择的,你后悔有什么用?个人应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也不应该后悔。现在我要走,我还能走,但我不走。”

“当时,咱们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呀?”柏逢时说。

“我们当时确实想得过于简单。我们对我们这个社会认识,的确也太肤浅了。不过,当时,我们是怀着改造社会的一片热忱的。我们既然要改造这个社会,我们怎么能逃避到这个社会以外去?难道我们当时想法错了吗?如果没有错,逃避它干什么?做为中国人,谁能逃避得了?”

“逃避是谁也逃避不了。可眼下这难过什么时候能受完。你说?”柏逢时又想起他的家,他的杨俊逸了,他叹息地说。

“目前这难过日子就是代价。有代价就有收获。”高扬似乎很有信心。因为他处在高层,他看到高层中的不同意见。

“那么你说说,这收获是什么?”

“其实,每个社会,每个时代都有它的罪恶,这罪恶来源于不完美的人性。过去,我们对这一点实在没有看清,没有看透。相对来说,美国的那些开国者却对这一点有清醒的认识。他们认为,人往往总有一种堕落倾向。不论是谁,只要有权,就总想增加和扩张他的权力。野心和贪婪,让他总想对他人施加暴力。美国的开国者们,一方面有广博的学识,另一方面又老于世故,精于算计。他们处处为自己打算。他们讨价还价。但是,他们鉴于他们对人性的认识,终于建立起保护自己利益的权力制衡框架,但是,确立的原则却富有远见卓识。他们或许从本质上把权力看成一种恶,这种恶又是社会必须的恶。正因为它是恶,才要制约它,使这恶受到限制。看来,将来的变革,首先是制约权力。是把这含有暴力的权力,限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以内。”

“噢,”柏逢时若有所悟,自己平常多读文学艺术方面的书,没有想到高扬对权力的分析得这么鞭辟入里。他接着高扬的话说,“正因为权力是恶,绝对权力专制权力,就成为社会上许多恶的一个来源。正因为如此,那绝对权力专制权力也就会必然制造一个对立面:极端主义。法国和俄国就是例子。法国大革命中的过度暴力,未尝不是对法国专制的一种惩罚,俄国革命也可以作如是观。这也可以理解中国人为什么总要以法国为训,以俄国为师了,因为,中国的专制传统跟法俄类似而跟英美不同。”

“是这样。人类的认识能力实在有限。谁也不会成为真理的所有者。我们面对永恒与无限,往往显得无知。我们既然如此无知,却又使用无限权力,那结果就是灾难。”高扬补充说。

“我们现在就承受着这以无限权力为后盾的无知所造成的灾难。”柏逢时说,“让阿Q来改造世界,那世界就只能是阿Q的世界。无知被激情驱使,暴虐就会横行。暴虐所制造的必然是虚伪、欺骗,懦弱。整个民族将被抽掉脊梁。”

他们再也不说话了。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高扬想的是,自己因为说了真话而挨整。当时自己的确想说真话。但如果真的知道挨整,也许自己就不会说那真话了。人行动以前,总要仔细筹划,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人在权力威逼之下,往往变得可怜狡猾而又无奈与懦弱。柏逢时想起,自己在反右斗争中,惶惶不可终日。为了逃脱那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厄运,自己还被迫贴别人的大字报。自己在会上发言批判别人,表现自己。自己心里明明知道那是指鹿为马,是胡说八道,可是自己仍然照说不误。自己还为自己辩解说,那是为形势所逼,万不得已,那也算不得落井下石,助纣为虐。那只不过是打死老虎,人人都在打,反正老虎已经死了,你打也是那样,你不打也是那样。面对愚昧无知与支持它的无限权力,你要么苟且偷生,你要么遭受灭顶之灾。柏逢时选择了苟且偷生,终于成为了一个艰难的,心里有着说不尽的悲苦的苟且偷生者。天才从来就是危险的、反叛的、异端的、珍稀的、常人难测其奥秘的。面对无所不知的权力,还能有天才吗?

 

柏逢时从高扬那里回来后,夜不成寐。晚上,他爬出窝棚外,仰望苍穹,苍穹里满天星斗。那些星斗,似乎并未感受到人间的种种痛苦与悲哀。在无限与永恒中,地球诞生了。地球上有了生命。地球上已经走过了猿人、类人猿、原人、古人。现在人类则正在厮杀恶斗中繁衍生息。也许有一天,地球也会在突然一声巨响中消失,人类所创造的一切文明,就在这一刹那之中灰飞烟灭,永归于无。也许在无限与永恒之中,某一点,某一刻,又诞生了一个星球,偶然之中又产生了生命,又产生了智能,然后,最终也归于寂灭。在这不可知的无限与永恒之中,人类又算得了什么,个人的命运又算得了什么!那么这生命的意义又在哪里?也许宇宙中发生的这一切本无意义,人类由于思考,才发现了那意义,不,才赋予了那意义,人类再通过体验来丰富那意义。我的痛苦,只有我自己能体验得到。我的思考,只有我自己才了解它。因此,我自己的生命,只有对于我自己才是有意义的。生命的诞生纯属偶然。不仅偶然而且短暂。那么,我的短暂的生命对我而言,那意义就在于听从我内心的召唤,成为我应该成为的那样。一辈子,只做奴隶只受奴役,一辈子甘心窝囊,最后就这么永远消失,我会甘心吗?我只有有勇气成为我自己真正应该成为的那样,我才能对得起那属于我自己的生命。柏逢时想,过我自己想过的那种生活,那就是我生命意义和价值之所在。柏逢时终于理解尼采了。尼采由于自己是一个弱者,由于他痛恨自己是一个弱者,他才痛恨人类中的弱者。因为懦弱,人们才不敢探索真理,才屈服于各种不义诛求,才活得不像自己,才活得对不起自己。由于人们的懦弱,才纵容恶,才让恶泛滥,才成为恶的帮凶。那强者之恶,正是由于弱者的纵容才更加地飞扬跋扈起来。如果每个人都挺起胸膛,去做一个强者,强者之间的对抗,就可以制约人类中那种恐龙野心家对人类的肆意践踏。人人都成为强者,对借美妙言辞,所实行的骗局,所掩盖的谎言,也就可以洞若观火了。那么尼采憎恨弱者,歌颂强者与超人,不也是给人类指出了一条路了吗?这当然不是唯一的一条路。因为除了尼采以外,还有康德,还有叔本华,还有黑格尔,还有密尔,等等。人类文明才不过五千余年,人类有能力会让世界变得更为合理。我是人类中的一员,我努力地成为我自己的过程,不仅仅彰显了我自己生命的价值与意义,那也是人类生活更加合理化的进程的一部分。所以我的法则,也是人类的法则,也是宇宙的法则。正如每颗星星,都发出自己光辉,这苍穹才显得灿烂辉煌。柏逢时在思考中找回了自己,在思考中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了。这思考,也让他暂时忘掉了人生中的苦难。这思考,也让他体验到了思考中的快感。他在思考中,构筑着他内心里那个,充满希望的世界。他的那个世界是美好而和谐的。他可以遨游沉醉在那个世界里了。他通过思考来消除焦虑,来创造幻想,来逃避现实。但他不会寂灭自己生命的欲望,他将在自己生命的欲望中,去发现去寻找自己生命独特的意义与价值。那意义与价值,首先是他自己的,但也是人类与宇宙的。他已经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人类的命运之中,融入到宇宙的法则之中了。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立足点,找到了一条可以不断超越的道路。是的,鲜明的个性,总胜过民族特性;独特的思想,总超越民族之上。

 

《八》

再过两天就要过春节了。柏逢时躺在草棚里百无聊赖。每逢佳节倍思亲,他想他的杨俊逸了。他想起他们在柏树林的初逢,在月光下握手凝立,在花丛中相视而笑。但是,他更想起杨俊逸佝偻着身子背着一大筐矿石,那时她正感冒发烧,那时她正怀着三个月的孩子。他悲叹着他不幸的命运了。为了减轻自己的悲伤,他借屈原流放终沉汩罗,司马迁因谏而受宫刑,来安慰自己了。如果把自己跟他们相比,自己的痛苦实在不算什么。自己还会回到杨俊逸身边,还会筑起一个温暖而安宁的家。他想自己为什么不学学苏轼呢?苏轼因诗案被捕,很可能遭杀身之祸,可他还能谈掌故,说笑话,幽默诙谐,让哭得死去活来的妻子破涕而笑。苏轼也有不满,有时不免摸着肚皮,叹息满腹经纶学问,竟然皆是不合时宜。但他却能撇开痛苦,快乐达观地活着。他能从生活与自然之中,找出乐趣与美感,以自得其乐。他能居高临下地面对人生中的得失乐苦,而超然物外。我自己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之一员,何必想那么多,何必自作多情,负载那么多的痛苦呢?柏逢时希望从自己的生活中发现快乐,柏逢时希望从大自然的让人赏心悦目的景色中寻找解脱之道了。然而,只有杨俊逸才是鲜活的有血有肉的。啊,她的笑,她的嬉,她的恼,她的怒,她的娇,她的柔;啊,白天是她的温柔体贴,晚上是她的婉转呻吟。啊,俊逸,你在哪里?我想你!他还是痛苦地流泪了。

“柏逢时,柏逢时!”有人一连声地喊。柏逢时假装没有听见。

“你猜谁来了?你家里人来了,还不快去?”跟柏逢时同窝棚的葛辉钻进来,只见柏逢时闭眼睡在那里,就揪住他的耳朵喊。

“讨厌!”柏逢时推开葛辉的手,他一肚子不耐烦。他以为别人是拿他来穷开心。

“你老婆来了,你还睡?谁哄你是狗熊!”

“真的?”柏逢时一骨碌爬起来,从葛辉身上往外爬,脚蹬在葛辉脸上。葛辉握嘴不及,只好用手背狠狠擦着鼻子上嘴上的脚臭气。葛辉爬到窝棚外,不断地唾着臭烘烘的唾沫。窝棚外,下着大雪。人门听说柏逢时老婆来了,都出来观看。柏逢时看见杨俊逸一身雪花。高兴地笑着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急忙拍俊逸身上的雪花,漫天的雪花在空中飞舞,轻轻地落在银白色的大地上,落在杨俊逸身上。杨俊逸站在柏逢时前面,站在众人前面,真是红妆素裹,分外妖娆。人们怎么也没有料到,柏逢时会有这么一个如此漂亮的妻子,而且在这样一个大雪纷纷的时候来看他。柏逢时在人们心目中骤然间高大起来。人们投以钦佩和羡慕的目光,柏逢时自己也飘飘然欣欣然地自豪起来。

葛辉一边不停的擦嘴,不停地唾着唾沫,一边高兴地给大家发布新闻:

“刚才,我们几个站在雪地里,看着漫天大雪。有人说,今儿个路上不会有人吧。明天过年,谁这么大雪往外跑?正说着,咦,看见一个人影儿,一点点儿。一点一点好像往这边移着。大家说肯定是男人,谁知道,越看越像个女的。大家谈论,怪,大雪天,一个女人家跑出来干嘛呀,大家说,既然往咱们这边走,说不定是来探亲的。可是,又是来看谁的呢?有人猜,说不定是小赵他妈。小赵是独生子,宝贝的不得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说不定是看小赵的。”

小赵站在一旁,听葛辉这么说,脸上不由得由好奇顿时化为悲伤,不由得眼泪顺着脸流下来,再也擦不干。他哭着说:“我妈就我一个儿子,供我上学。我刚从学校毕业就犯了错误,当了右派。我过年回不了家是小事,可我妈心里该有多难过!”小赵越说越伤心,最后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小赵的一番话,引得大家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真是酸甜苦辣在心头,各自有家不能归。葛辉很是扫兴,自己心里虽然也不是滋味,可是觉得,既然是过年就要打起精神,就大声嚷小赵:

“哭啥呀?不准哭!听我往下说。”可是小赵也不管葛辉,只顾自己委屈,越想越伤心,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独个儿走了。葛辉见小赵走了,就强打起精神继续往下说,“有人猜,说不定是老孙的老婆。老孙成天价吹他的老婆有多贤惠,有多温柔,对他有多好。人长的又漂亮……”老孙原本就铁青着脸,蹲在地上狠着劲儿丝丝地抽烟,那拿着烟的手不觉地微微抖着,颤着。老孙原本心里就不高兴,现在听葛辉拉上他,这大伤他的自尊心,认为这是拿他来现开荤,就把烟头狠狠地甩到地上,气急败坏地骂:

“扯你妈的蛋!说你娘个屁!我操了你的老祖宗了,你拉我?”老孙边骂着边愤愤地走了。葛辉听老孙骂他,生气地大声质问:

“你骂谁?你骂谁?”

大家看着老孙愤愤地走了,消失在雪幕里,就都想着自己的家,再也没有心事听别人的新闻了。那一种莫可名状的孤独无趣和惆怅,不由地滋生弥漫在人们心头,人们也就一个一个悄然无声地走开。葛辉想想自己,也搅得了无心绪,顿感无趣,也就不再发布新闻,自行结束,黯然伤神地离去。

柏逢时现在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现在,只有他的女人来看他,而且在众人眼里,她是如此漂亮,她让人如此惊异、羡慕与钦佩。他感到由衷地自豪了。看来,幸福只不过是一种对比中的主观感觉。从绞刑架上放下来,免其一死的囚犯的幸福感,一定会超过那施刑的刽子手。处于饥饿煎熬痛苦中的人,获得野草根的快乐,也必定超过富人饱后获得鲍鱼海参的快乐。在杂技团里,驯兽员让黑熊永远处于半饥饿状态中。这样,黑熊才能骑着双轮车转圈,因为每转一圈,它就能获得一小块面包,来平灭那饥饿煎熬的痛苦,从而享受快乐与幸福了。黑熊正因为处于半饥饿状态中,它才容易享受快乐,它才有更多机会去享受快乐,它才有动力骑着双轮车去追求快乐。人不也是这样的吗?那些野心家独裁者都是洞悉人性的专家,他们为了稳固他们的统治,他们就必然地要让他们的人民困苦恐惧无知,然后他们只要稍施恩惠,他的人民就会由衷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晚上,葛辉把位置让出来给杨俊逸。窝棚里只有杨俊逸和柏逢时。朔风从棚顶呼啸而过,也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尖利的哨音。柏逢时此时的幸福一点儿也不亚于那辉煌宫殿里的王子。草棚被窝里,两个人拥抱的温暖让人陶醉。柏逢时把杨俊逸紧紧地抱在怀里说,你还冷吗,把手放在我胳肘窝里暖着,把腿放在我腿中间暖着。柏逢时用他热烘烘的身体来温暖他的爱人,温暖他爱人冰冷的手,冰冷的脚,冰冷的身子。他现在是一无所有了。他所有的就是他热烘烘的身体,热烘烘的胸膛,热烘烘的心。他应该给她一个家。这个家里有跳跃着火焰的铁炉,有轻柔温暖的被缛。这个家,在北风呼啸与冰天雪地中,让人感到严实与温馨,在工作与辛劳后,让人感到安宁与舒适。但是,他没有能够给她。柏逢时感到自卑,感到万分的愧疚了。如果柏逢时曾经是冰屋里的爱斯基摩人,曾经是帐篷里的印第安人,曾经是非洲原始森林中的俾格米人,那么,他也许十分满意于他目前的处境了,但他不是。他曾经有过丰衣足食,他曾经为反抗暴政与精神自由斗争过,他也就必然为他目前的处境悲伤了。

“你瘦了。”杨俊逸说。

“你也瘦了。”柏逢时说。

沉重的黑夜是如此寂静,语言已成为累赘。他们互相抚摸,轻轻的,那是爱怜。他们互相拧着,重重的,那是渴望。曾经让他们那么痛苦和烦恼的世界,似乎已经远去。现在,只有欢乐的生命在跃动。经过了种种磨难,这短暂的相会,才显得如此宝贵,才显得如此丰富多彩,才显得如此地让人心荡神驰。

“我真想点着灯看你。”柏逢时说。

“不!”杨俊逸紧紧地依偎在柏逢时怀里。她用她纤细的双臂用力地搂着她的爱人说。她厌恶灯光,黑暗让她安宁。她一个人在有着阳光的人生战场上奋斗挣扎,现在她要闭上眼睛,在这黑暗里休息。她曾如一棵断根的飞蓬,被狂风吹转在天空里;她也犹如一叶孤独的小舟,被汹涌的波涛颠簸在海洋里。现在,她终于像飞蓬落在坚实地土地上,像小舟停在平静地港湾里。她现在在她爱人的怀抱里。她的爱人的抚摸如轻风,她的爱人的亲吻如柔浪,她的爱人的拥抱如蓝天如大地。她现在什么都不要,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她只想永远永远这样。轻风是那么让人舒适,柔浪是那么让人沉醉,蓝天大地是那么广阔深厚。在经历了人生的种种残酷无情后,久别重逢的爱,才使她有沁入肌肤的痉挛,渗入骨髓的呻吟,才使她有几乎失去知觉般的迷醉。她感觉着,她似乎一下子从波涛汹涌的海面沉入到平静的海底深处,享受到了她不曾享受过的宁静。她希望永远这样,永远,永远……

啊,永远永远地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该有多好,可是,她又回到了这个世界,双双一起回到这个世界。窝棚外狂风长号,那是一个冰天雪地的冷酷世界。这个窝棚原始简陋却也温暖醉人。他们知道,即使没有人强迫他们,他们也会自觉地走出窝棚,回到那严酷冰冷的世界里去。人,不可能离开他生存的社会,尽管那社会里满是荆棘坎坷,满是屈辱悲哀,满是嫉恨痛苦,你还是要回到社会中去。因为人是社会性动物。你必须参与那社会生活,不论那社会是什么。你若要离开社会,除非你是野兽,或者是上帝。柏逢时不愿做野兽,不能做上帝,那他只能生活于社会之中。不过,柏逢时想,难道人只能做被社会驱使的动物吗?

 

 

生命也许就是一系列感觉,一个连一个。任何这一个永远都不能代替那一个。柏逢时和杨俊逸双双躺在窝棚想心事,一个世界又变成两个世界。

杨俊逸爱他,怨他,又可怜他。她爱他,因为他博学多识,体贴入微,忠厚真诚。她怨他,因为跟上他,她才受委屈,受孤单,她才失去她的孩子,她才一个人过着凄苦难言的日子。她也可怜他,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受批判,被斗争,像是生命注定不能逃避一般。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再没有人关心他,心疼他。柏逢时心里想,她太好了。他为能有这样的妻子感到骄傲,同时也感到担心。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日才是尽头,俊逸真的能长久忍受这孤单这困苦吗?她周围的男人,真他娘的,都是好子儿吗?他心里烦躁不安起来。他不能没有她,但他却不能可保无虞地拥有她。他感到恐惧不安了。他感到难以名状的嫉恨了。因为这爱是如此地深入到自己的心灵里,是如此地难以再求,但却是如此地难保无虞。杨俊逸想起自从柏逢时到料石场劳改后,人们见她唯恐避之不及。开会时刘璞校长不是批评这一个就是批判那一个。不是点这一个人的名,就是点那一个人的名。教师之间互相批斗,学生之间互相批斗,学生批斗教师,人人处于提心吊胆与惊惶恐惧之中。她流产以后,只休息了两天就去参加炼钢。她是右派的妻子,她必须加倍地表现自己。她必须大声的批判别人,别人痛恨她;别人也批判她,她也痛恨别人。她的内心世界是混沌一片。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卷在人生的急流旋涡中,奋力挣扎,以免灭顶之灾。她不能指望别人救援,没有人能够救援。每个人都自顾不暇,都同样地处于惶惶不可终日之中。每个人都如惊弓之鸟,每个人都杯弓蛇影。她感到太累太累。可是她只能负载这这超重的心理负担,艰难地困乏地走着。她觉得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下。她已经疲惫不堪,她只想休息,今天她终于躺下来,躺在自己爱人的怀抱里。她已经郁结了多少想说却没法给别人说的心里话,现在她却觉得都用不着说了。她疲困地躺在爱人的怀抱里,只想听听自己爱人的贴心的让人感到温情与慰籍的话语。柏逢时抱着杨俊逸,好像抱着一只随时都会飞走的鸽子,他不放心的问:

“我走了以后,你想我吗?”

“怎么不想?想。你的信,我每看一回哭一回。”杨俊逸说。

“有男人对你不老实吗?”柏逢时轻声问。

“没有,谁还顾着那事儿。”

“我看,会有人对你不老实的。”柏逢时试探着。杨俊逸无法证明。只好沉默。柏逢时却误把这沉默当作默认。柏逢时为了证明自己猜测正确,就加重语气说:

“你给我说,都是谁对你不老实。”

他们分开这近一年多时间是一个谜。柏逢时想猜却猜不透。他极力想从杨俊逸的话里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来,他好像引诱似的说:

“如果有,我不在乎。”

听柏逢时这么说,杨俊逸心里感到酸楚与怨恨。她一个人冒着风雪来看他,等到的不是温暖人心的安慰,却是“我不在乎”。难道男人关心的仅仅就是这个,难道女人的价值仅仅就是这个吗?她轻轻地推开柏逢时说:

“我感到闷。”她从被窝出来披衣坐着,她孤独得伤心。柏逢时觉察出杨俊逸生气了。柏逢时拉杨俊逸睡下,她不,她一个人就那么坐着。柏逢时只好自己也坐起来。用自己赤裸裸的身子抱着俊逸,温暖着俊逸。杨俊逸心疼地说:

“小心冻着,要感冒的。”

“你不躺,我也不躺。感冒就叫他感冒吧。”

杨俊逸无奈,只好躺下。柏逢时明显地感到杨俊逸的冷漠。他后悔不迭,他心里疑惑却也不敢再问。他俯身把脸贴在杨俊逸脸上说:

“我爱你,我实在爱你。我害怕失去你,我不能没有你。”

他的泪水流下来沾在杨俊逸脸上。杨俊逸感到丈夫的忧虑。她紧紧地抱着他算是安慰。

“我想回西安。”杨俊逸停了一会儿说。

“回西安?”柏逢时紧张不安了。他既不放心杨俊逸一个人留在黄原中学,又怕杨俊逸回西安后情况有变。因为杨俊逸的父母亲,压根儿就反对他跟杨俊逸这门婚事。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怨恨起自己来了。他怨恨自己只知道读书读书,不会巴结领导。如果他学会了巴结拍马阿谀奉承,他还会在这里吗?他还会受这么多苦吗?他还会担心失掉他的俊逸吗?真的是,在这个社会里,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丧失了权力,就丧失了一切。他满腔愤恨却又感到颓然丧气。

 

 

第二天是春节,队里通知开会。柏逢时去开会,却原来是批斗小赵。小赵因为看见杨俊逸来看望柏逢时,触景生情,想起孤苦伶仃的老母亲,想起老母亲一心指望自己长大成人。自己好不容易从学校毕业,结果却成了右派来料石场劳教。前后一想,不由得爬在窝棚里号啕痛哭起来。右派头头知道后,汇报给领导,认为这是他发泄对党的不满情绪,要进行批判斗争。大会开始,先让小赵站在中间检查。小赵检查完毕,人们争先恐后地发言批判。这些右派斗起右派,一点儿也不心慈手软,总说他避重就轻,检查不深刻,问题越说越严重。说着说着,有人竟气愤填膺地用手推搡着小赵。会场上鸦声一片地嚷:要老实交待!要老实交待!柏逢时嘴唇抖着,也只好跟着大家喊。他害怕人们说他同情小赵。他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他有杨俊逸,为了她,他也需要大声地喊。有人开始动手动脚了。柏逢时看着小赵惊惶失措的神情,心脏因同情惊惧咚咚咚地跳着。小赵被右派分子围在中间质问着,斥责着,推着,搡着,有人用脚踢着。有好一会儿,右派头头才让大家坐下来。柏逢时心里想,为了活下去,人们是多么可怜。人们已经被逼到用拳头去戳别人,用脚去踢别人,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来逃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降临的灾难。人们在互相争斗中逃避,就像圈里将要被宰杀的羔羊一般。人们已经不敢再去明辨是非黑白。如果内心已经失去是非黑白,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标准,他还能过着一种道德的生活吗?一个新的社会难道会建立在缺乏道德生活的基础之上吗?柏逢时难过地想,陈独秀说过,中国人只有有了伦理变革的觉悟,这才算是有了真正最后的觉悟。这伦理的觉悟,难道不是觉悟到自我尊严吗?现在,人们为了能够生存,已经不顾一切地撕去了自己的面具,却一点也不感到愧疚。柏逢时无可奈何地感到悲哀。郁达夫在《沉沦》里呐喊,祖国啊祖国,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可是,难道让你的儿女自相残斗,你就能富起来强起来吗?难道必须要让你的儿女道德沉沦,你才能富起来强起来吗?

 

 

阴历正月初二,杨俊逸要回学校去了。

在那个年代,讲开门红。大年初一都要大干苦干,杨俊逸怎么能一个人在窝棚里安心呆下去呢?早晨天气放晴,雪在阳光里闪着刺眼的寒光。凛冽的寒风,嗖嗖地吹着,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临行前,张师傅送来六个馒头,六个馒头在遍地饥荒的年代里,该是多么珍贵的礼物。

“张大师,这,人人都有定量。”柏逢时感激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高扬给我说了。你爱人要坐一整天火车。现在吃的东西在路上不好买。这馒头是送给你爱人路上吃的。高扬已给了粮票的,你就拿上吧。”张大师把馒头装进杨俊逸的包里说,“其实这么大的灶,也不在乎这十个八个馒头。你这么老远的来看老柏,大家都夸你好。这年头,男的有了问题,离婚的多着呢。像你这人样儿心底儿都好的,真是难得。唉,来这儿的,都是有学问的人哪。”

柏逢时对张大师这番话感到意外。在这个世界上,敢于说真话的,竟是那些处于社会底层而又无所求的人。张大师的话如一股暖流,温暖了他的整个身心,使他对社会的未来仍然抱着信心。

柏逢时杨俊逸两个人,黯然伤神地走在冰天雪地的大路上。寒风从山谷吹来特别强劲,扫起的雪尘飞扬起来,扑击人面,钻进人的脖子里,冰冷冰冷的。柏逢时给杨俊逸紧了紧围巾。杨俊逸凄楚地低着头走在柏逢时身旁。她很不情愿地离开爱人,要回到她极不情愿回去,又不得不回去的那个地方。两个人眼里满是忧郁和哀伤。

春节期间的小火车站空荡荡的,冷冷清清。他俩默无声息地靠近火炉坐下。杨俊逸疲乏地闭着只想哭泣的眼睛,斜靠在柏逢时的肩头。柏逢时直起腰板,挺起胸膛支撑着,好让杨俊逸靠着休息。他现在所能给予他爱人的,就只有这个了。在火炉旁还有三个人,一个是穿着军大衣的中年人,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另一个是老人的孙子,大约八九岁的样子。小孙子穿着褴褛却不失少年儿童的天真活泼。他跟一个铁路工人的儿子快活地玩耍奔跑,一会儿推门进来,一会儿推门出去,把门掀得吱吱响。冷风从不断开合的门口刮进来,钻入人的衣服里。

“过来!”老人怒气冲冲地命令,用他浑浊的眼睛瞪着孙儿。孙儿不理睬爷爷,照玩不误。心里胆怯的老人,担心孙子来回奔跑惹恼周围的人。“我说,你过来不!”老头儿扬起手里的拐杖,卑怯地看了看周围的人,又大声说,“你给我跑!你都不看着你是什么身份儿。”

那中年人一只眼睛失明,斜着那只好眼睛卷了一支烟,就着火炉点着,闭着那一只眼睛香喷喷地深吸了一口,看了看瑟瑟发抖的老人,不由得紧了紧自己的军大衣说:

“我得感谢共产党解放军。我在部队里开山放炮,火药熏瞎了我的一只眼,干不了事儿就复了员。临走时,营长送了我这件军大衣。要不是这件军大衣,今儿个,可要把人冻日他了。喂,老人家,今天的日子怎么样?”

“啊,我刚从哈溪那边来。”老头儿把破布袋张开送到那斜眼睛的中年人面前,里面是各色各样的,一小块一小块馒头。“你看,到处都有好人,到处都有好人。”

这时,孙儿跟铁路工人的孩子从门外猛跑进来,随着吱吱的门响声,一阵冷风吹了进来。老人急得举起拐杖喊:

“我说你,你就是不听。你尿泡尿照照,你是什么身份儿?你敢跟人家国家人玩!你一点儿眼色也没有。你都不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只顾兴蹦儿疯似的,你不见人家在睡觉么。我说说一棍子捋死你,看你再跑!好,等到今天晚上,咱再算帐。你就拿着劲跑!”老人一边骂着孙儿,一边瞟着眼睛看柏逢时两口儿。只怕他俩生气气来,赶他爷儿俩出去。

小孙儿不理会爷爷的罗嗦,他还体会不出爷爷话里的胆小卑怯和辛酸。他不能体会出爷爷懦弱的心灵对外部世界某种神秘力量的恐惧。他只凭本能寻找快乐。爷爷终于无可奈何地放下拐杖,叹息地说:

“唉,心口好凉啊,要喝喝热水就好啦。”

孙儿对那铁路工人的儿子说了说,不一会儿,那铁路工人的儿子就提来一个暖壶,拿着一个瓷缸,对老人说:

“老爷爷,你喝吧!”

老人赶紧站起来,哈着腰说:

“多好的人哪,多好的人哪。明儿个一定大福大寿,大福大寿。你看,长的多让人心疼啊。”那工人的孩子并不理会这些恭维。两个孩子又快乐地玩起来。老人倒了一缸开水,让让周围的人,然后才吸了两口,嘴里不断地说:

“好暖和,好暖和。”小孙子过来对爷爷说,“叫我喝一口。”老人用眼睛瞪了瞪孙儿,这才把瓷缸递给孙儿,说,“快点儿。”

那个斜眼睛的中年人对喝着热水的孙儿说:

“看暖和不?滋润了吧。你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哪里知道旧社会的苦?旧社会那可怜人,拉着枣棍要饭,先怕那恶狗咬。新社会不让喂狗,先就不怕狗咬。不管是那一家,你净放心往里走啦。再说,旧社会那有新社会人情好。这么冷的天,喝些热水,心里多暖和!娃娃,你长大,可千万不能忘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恩情啊。”

老人脸对着孙子大声教训说:“好好听着,这都是好话,好好听着。”

柏逢时看着这一切,听着这一切。他自己的世界跟这老人的世界是多么地不同。他突然意识倒历史滞迟的原因了。在一个历史的舞台上,如果背景不变,演员不变,终久是不会演出什么新戏来的。在这一片土地上,有很多很多的人,每个人都依据自己的观念选择着自己的人生。每个人只能选择他自己能理解的所需要的人生。每个人只有生存在他适宜生存的环境里,他才会生存下去,他才能有安宁与幸福。你不能改变任何人,任何人都不会轻易地放弃自己已经习惯了的生活。让更合理的观念进入人们的脑海,从而造成一个更为合理的社会现实,对这个老人该是多么的困难。中国需要变革,这变革必先发源于人的新的观念。这新的观念就是个人的自由与独立精神。柏逢时似乎看到了自己祖国前进道路上的曲折与艰辛,困难与风险,漫长与混沌。中国首先需要的是,整个一代知识分子自我意识的觉醒。如果知识者仍然是奴隶,那社会只能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了。不论怎么说,如果英国人没有培根、霍布斯、洛克、亚当·斯密、李嘉图、达尔文、密尔,牛顿、瓦特,英国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吗?如果美国没有华盛顿、杰佛逊、汉密尔顿、麦迪逊、潘恩、詹姆士、杜威,美国还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小火车站打点的钟声,打断了柏逢时的思考。令人悲伤的钟声飘荡在小站寂寞冷静的天空里。杨俊逸仍然闭着眼睛,把头依在柏逢时肩头。柏逢时一动不动。有好一会儿,杨俊逸小声凄然地说:

“打点了。”

“打点了。”柏逢时说,心情黯然。

他们仍然紧紧的依靠着。没有谁想先主动站起来。他们依依不舍,疲劳而悲伤。

火车的钢轮震动着大地,随着一声汽笛长鸣,火车徐徐驶进车站。杨俊逸睁开眼睛,两个人几乎同时长叹了一声站起来,双双无声地走向站台。列车停在那儿,车门打开了。

“上车吧。”柏逢时说,车窗冻着一层厚厚的冰。

“跟得上。”杨俊逸紧紧地挽着柏逢时的胳膊说。

“下边太冷。”柏逢时说。北风尖厉地呼号着,夹着雪尘从站台上呼啸而过。

杨俊逸靠在柏逢时身上,她想永远这么靠着,依依不舍地靠着。信号员摇旗了。开车的铃声急促地冷酷无情地尖锐地刺耳地响叫起来。火车突突地喷着黑烟,一声汽笛长鸣,列车员纷纷登上车门,就在这时,杨俊逸把装着馒头的小包轻轻的换在柏逢时肩头,迅速轻捷地跨上车门。列车员叭的一声放下车板,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火车启动了,钢轮沉重地转动起来。杨俊逸脸贴在车门的玻璃上,含着冰冷酸涩的眼泪望着她的丈夫。这时,柏逢时猛然发现装馒头的小包挎在自己肩头,他急忙取下包捧在手上大喊:

“俊逸,包!俊逸,包!”

列车加快速度,柏逢时随着火车奔跑,边奔跑,边喊:

“包,俊逸!包,俊逸!”

柏逢时想寻找一个窗口。所有的车窗在凛冽的寒风里全关得严严的。杨俊逸眼看着丈夫焦急地捧着那个装着馒头的包前后奔跑。然而火车已加快速度,无情地,风驰电掣般地奔驰而去,从柏逢时的视野里消失了。

柏逢时,一个人,孤零零地,无可奈何地,伤心悲苦地,双手捧着那个装着馒头的小包,茫然无望地,望着延伸到远方的铁轨。他,双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颓丧地低着头,馒头从小包中滚落在土地上。柏逢时孤寂地站在越来越猛烈的暴风雪中一动不动……

 

《九》

杨俊逸回到学校。不久,刘璞接到峡石石料场一封公函,大意说,兹有你校教师杨俊逸,跟本场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柏逢时划不清界限,今后应加强对她的批判和教育云云。刘璞接到信后不以为然地摔到桌子上,嘴里嘟哝着说,龟儿子的,老子还用得着你教训。老婆看自己的汉子,又不是看别人的汉子,有什么不对?他让人把杨俊逸叫来,拿那封公函让杨俊逸看。杨俊逸一看感到愕然。刘璞安慰杨俊逸说,你不去看自己的汉子,难道让别人去看不成?去看看他,多多开导他,让他重新做人嘛。你的工作很努力,以后好好干。杨俊逸走了以后,刘璞心里想,柏逢时虽然骄傲,也太苦了他。不过柏逢时这小子还是走运的,你看,谁的老婆有他的老婆漂亮?谁的老婆有他的老婆贤惠?

杨俊逸的父母亲见柏逢时划成右派,又去劳动改造,对女儿的命运很是担心,就动员她调回西安。杨俊逸心想也好。但调动谈何容易。这要经过学校、文教局、宣传部、组织部,凡是与学校沾边的部门都要研究批准。而且每个部门又有干事,主管副部长部长,最后才开会研究。这要跑多少路,找多少人,看多少脸,说多少话,其中辛酸,真是一言难尽。

回到西安后,父母看到女儿精神疲惫,面容憔悴,很是心疼。他们想,柏逢时已经是右派分子,这一辈子眼见是这样的没有好日子过了。人这一辈子说短也短,说长也长,这么跟上他受牵连苦累总不是个法儿。除了大人,还有小孩呢。父母亲戴了帽子,那一个儿女不受牵连?父母也就下决心动员杨俊逸离婚。

一开始,杨俊逸那里肯答应。父母亲就动员亲朋好友一起来做思想工作。杨俊逸在家人和柏逢时之间的夹缝中苦苦挣扎。杨俊逸原本就已经虚弱的身体更加虚弱不堪了。她终于住进了医院。在医院里,家人仍然絮絮叨叨地劝个不停。中国人的原则就是荣华富贵,即使享受不了荣华富贵,也总不能一辈子受穷受苦,一辈子低眉下眼,低声下气,叫人瞧不起。自己抬不起头,总不能叫全家人受牵连吧。这一切都是为儿女好,她一时想不通,慢慢会想通的。过后,她就能懂得家里人的心意。说到底感情是个啥?顶不了吃,顶不了喝,人不吃不喝,行吗?

“俊,你爸你妈还不是为你好。”

“谁叫他成为右派?这不是你对不起他,这是他对不起你。是他犯了错误嘛。”

“俊,你想想,以后还要生孩子,这孩子还要受牵连,这长长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杨俊逸呆楞楞地望着天花板独自流泪。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虚弱到极点的杨俊逸,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和灰心。她想安静,安安静静地一个人躺着。她真想对他们说,你们走开,让我安静好不好!可是她连喊这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即使有力气,她也不愿喊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摆脱人世间的一切纷扰和痛苦,一切忧伤与烦恼,一切怨恨与惊惧。妈妈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杨俊逸的额说:

“手续不用你操心,我们会托人给你办理的。”

杨俊逸闭着眼睛,沉默着。她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只觉得酸楚浸渍在心头。她在心里呼喊着她的逢时,啊,天哪,逢时,你在哪里?你来呀,你为什么不来呀?你好叫人恨你,你好叫人恨你呀!她死劲地咬着被头,豆大的一颗泪珠从闭着的眼角渗出来,从脸颊上滚落到枕巾上。她知道她的逢时不会来,再也不会来,永远不会来了。她曾那么地爱他,疼他,她曾那么日日夜夜地想他念他。现在她是怀着对她的怨恨想着他了。可是她仍然想着他,因为她痛彻骨髓地知道,现在这一切,都要了结了,正因为要了结,她才越发的怨他,越发的恨他。

 

 

柏逢时吃罢晚饭,有人说办公室叫他去有事。他到了办公室,有人递给他一张离婚判决书让他签字。柏逢时顿时如五雷轰顶,眼前一片漆黑,几乎要昏了过去。他死撑住呆坐在那里,像灵魂出了窍一样。当他从突然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第一反应是愤怒。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尽管他事先整天担心,却没有想到这事一定会发生。啊,原来世上的女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她们都会背叛你,离你而去。男人把他们看作圣女一般,可他们全都无情无义,全都长着一张势利眼,全都是黑着一颗骗人的心啊。我柏逢时能离开你,我不喜欢你,我要永远忘掉你。柏逢时愤怒地对自己说:还留恋什么?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她还有什么地方值的你留恋?柏逢时怒不可遏,拿笔在手上,那手却不停的抖着,好半天抖得写不到纸上。他费了好大好大劲,才把自己的名字签上。

柏逢时不知道自己怎么从办公室走出来。他眼前一片模糊。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原来那么强烈地支撑他干活的精神支柱没有了。他现在不仅被社会遗弃,也被自己所爱的人遗弃。他悲伤,他愤怒,他感到被人们戏弄,他感到人生茫然地再也没有希望。他走在路上,刚好碰见右派头头通知他说晚上开会。“不开!我不开!”柏逢时大声喊叫。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他还害怕什么?他什么也不害怕了!随他们的便,杀也行,砍也行!由着他们去好了。他茫然地踉踉跄跄地走到山崖下,孤零零地靠在山崖上。周围一片昏暗,秋末的寒风发出呜呜的像哭泣一样的声音,不断掀起一阵阵尘土,迎面扑来。柏逢时感到个人是这样地渺小和无力,人生是这样地无望和悲伤。他想哭,他竭力地忍住,他对自己说,我不哭,我不哭,我不伤心,我不伤心。可是,他还是忍耐不住,开始是剧烈地抽泣,终于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绝望地号啕痛哭起来。哭声和风声卷在一起,悲凄地回荡在山谷里。只有南飞的大雁发出嘎嘎的叫声,回应着柏逢时孤独而哀伤的哭声。柏逢时哭喊他的俊逸。啊,俊逸,你为什么离我而去?……你知道吗?不论你多么无情无义,冷酷狠心,我又怎么能够忘记你?……啊,俊逸,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为什么只在刹那之间,我就失去了你?永远失去你!你现在在哪里,你现在在那里?……人生真是一场骗人的梦啊,是梦,为什么偏要碰见你?是梦,为什么偏要醒来?是梦,我还能碰见你吗?……俊逸,你听见了吗?我多么想见你!俊逸,你知道吗?我要看见你,我要看见你!你究竟在哪里?你究竟在哪里?……周围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是你,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是你!……我要看见你,你听见了吗?可是,你怎么会听见我的哭泣?你哪里又能听见我的呼喊!……如果你听见我的哭泣,如果你听见我的呼唤,你会回来的,你一定会回来的。你说是吗?……你怎么不回答,你怎么不回答!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俊逸,我知道你不会听到我的哭泣,你也听不到我的呼唤,你,哪能回来?我怎么又能看见你?我不能没有你,俊逸,你知道吗?我不能没有你?我白天想你,梦里想你,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你好狠心啊,俊逸!你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啊,我恨你,我好恨你,啊,俊逸,你现在究竟在哪里?你现在究竟在哪里?……

柏逢时悲痛欲绝地呼唤着他的俊逸,他用拳头捶击着沉重坚硬的山崖,但是,他知道,俊逸是再也不会来回,俊逸是一去,而永远地不会复返的了。人生再悲苦,也还是要支撑着活下去。柏逢时被凛冽的秋风吹送着,摇摇晃晃地走回来,右派头头站在大门口挡住柏逢时厉声质问:

“柏逢时,你干什么去啦?你竟敢不参加会议!你好大的胆子。今晚写出检查,写不出检查不准睡觉。明天晚上接受批判斗争。想蒙混过关是不行的。”

柏逢时正处于人生的悲愤与忧伤之中。他已经不屑于声辩了。随便!他和衣倒在床上木然睡去。他没有写一个字,他不准备写任何一个字。在批斗会上柏逢时眯着眼睛木然地站在哪里,任凭人们激昂地呼喊,愤怒地推搡。人平常患得患失,一旦豁出来,或者突然之间什么也没有了,反而感到如释重负,顾虑也往往就消除了。世界竟然变得如此简单,甚至对自己整天惴惴如小鼠般过日子也感到不解了。当然柏逢时这种似乎是目中无人傲视一切的态度,激起了那些右派同仁们的无比愤怒。右派同仁们一个个怒形于色,抹袖挥臂,大声喊叫,尽可能表现出跟柏逢时不共戴天的仇恨,以显示自己的改过从新,从而企图为自己寻找一条通往未来的安全之路。

在批斗中,柏逢时想,人无非一死,一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那样倒也干净。柏逢时从来没有感觉到与死亡那么亲近。死亡也并不可怕,死亡也许是对这充满苦难的人生是一种解脱。现在死亡似乎成为他的朋友。一个人如果已经能够无所畏惧地面对死亡,他也就能从现实生活中的诸多困扰与恐惧中解脱出来。柏逢时漠然地面对批斗,反而使那些批斗他的人无计可施。这时,高扬通过杨凡给石料场领导做了工作,说他因为妻子离婚,情绪有些失常,是个特殊情况,批斗也就不了了之。

 

 

离婚以后,柏逢时整个换了个人样儿。他消瘦憔悴,眼圈乌黑;他头鬓蓬乱,胡子八查。他常常后悔不迭地说:“我当初不签就好了。我为什么要签?我为什么要签?”他边说边用拳头砸自己的头。高扬劝他说,签字是理智的选择。爱情不能勉强。人世间这样的事多的很呢。想想陀思妥也夫斯基吧。他先被判死刑,后流放西佰利亚。在苦役犯的监牢里,有管教的体罚,有苦役犯的迫害和报复。在零下40度的严寒里,他睡在四面透凤的旧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半截皮袄,两腿露在外面。可是他没有灰心丧气,萎靡不振,失去希望。他读书,思考,他不能让日子白白过去。当他从苦役监狱里出来,他同时也带出了各色各样人物。生活虽然让我们伤痕累累,却也使我们更加坚强无畏。每个时代都有它的苦难,可是苦难在强者智者手里,会变成资源,会变成开辟新路的刀剑!爱情固然重要,但爱情也不就是一切。即使没有爱情,人还是要活,路还是要往前走。高扬尽管给柏逢时说宽心话,但他清楚,柏逢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忘掉这一段感情的。为了帮助柏逢时度过这一段感情危机,他向组织要求,跟柏逢时一起干活。

在工地上,人们常常讲些笑话,或者互相开玩笑开心。有一天,一个人说:“老孙,是你的老婆漂亮,还是老柏的老婆漂亮?”老孙一声不吭,他朝柏逢时笑了笑,脸上稍露得意之色,似乎是自己是一个笑在最后的胜利者。

“老孙,你一个人在这里,说不定你那个窝早叫哪个猪儿狗儿猴儿兔儿给你拱了,给你捣了呢。要是真的把你的窝给占了,抄了你的后门,我看你怎么着。”有人说。

“那能呢。”老孙嘴上满自信地说。可心里也直犯嘀咕,有些发虚,不由得头上汗津津的。心里想,人人都夸老柏的老婆好,可是怎么样?要求离婚!世上的事也真让人担心,再说,有一年没有见面了呢。谁知道我走了,她会怎么样呢。他心里这么想,就心神不宁地扫了人们一眼,心事重重地蹲在地上,低着头,手抖着卷了一根又粗又长的烟棒子,狠狠地吸着。烟卷丝丝地响着,好像这样才能压住他心里的不安。大家看了一眼刚才还兴蹦蹦儿的老孙,突然像一个蔫茄子一般,就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人大声说:

“蔫什么?别人的萝卜拔了还有她的眼眼儿在,是少了什么啦!”

大家哄地一声笑起来。

正在这时,有人发现山坡上不断地向下滚小石头,抬头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一块大石头好像松动了,就大声喊:

“快跑!那块石头!”

人们迅速朝四面八方飞跑躲避,高扬跑了几步,见柏逢时还呆呆地站在那儿,就急速一个箭步冲过去,把柏逢时推向崖壁,两个人紧紧贴在崖壁上。沙石滚落下来,那一块巨石也离开山坡,从山坡上轰隆隆地奔腾而下,呼啸着从崖壁上方飞掠而过,轰隆一声砸在他们前面一丈多远的地方。在尘土飞扬中,人们连声惊呼救人救人。在卷起的尘雾中,高扬气冲冲地骂:

“你真没有出息!你真没有出息!”

柏逢时木然地站在那里,他想,世界满是痛苦,死亡又有什么可怕?

两年以后,杨俊逸嫁给了西安一个区文联主席。杨俊逸希望嫁给一个能像柏逢时一样懂得文学艺术的男人。可那个男人是工农干部,没有读过《红楼梦》,没有读过《战争与和平》,也不懂音乐美术。有一次他审查节目,节目中有一个乐器合奏。他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有人拉拉停停,停停拉拉,有时你拉,他不拉,有时他拉,你不拉,有时只吹却不拉,有时只拉却不吹。他在台下越看越生气。这些人太不像话,一点也不使劲,非批评不可。结束时,他申斥那些演员说:“上了台,要拉就好好拉,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不能像今天这样,停停拉拉,拉拉停停。你拉他不拉,他拉你不拉。想拉了拉几下,不想拉了就不拉。吹的人也一样,想吹了吹几下,不想吹了就放下,这行吗?干革命不能像犁地,驴拉牛不拉,牛拉驴不拉,都蹶着屁股不想拉,你靠我一下,我看你一下,像什么话?这是革命,知道吗?以后再要这样,要严肃处理,”说得大家面面相觑。等明白过来,互相之间会心一笑,却也不敢明说出来。更没有人敢说他说的不对。现在谁还敢说领导有错?难道你想要一顶右派帽子戴吗?唉,对权力心怀恐惧的民族,会创造出现代文明吗?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