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逢时的七十年1919——1989 第 四 章: 何谓道德?(1-4)

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国内地教书育人四十余年的刘应同先生。受刘先生的授权和委托,我们把他的长篇小说,《柏逢时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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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何谓道德?(1-4)                                   

《一》柏逢时背着行李,踽踽独行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他将要到五原生产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对自己的思想改造。柏逢时思考着自己的境遇,也思考着人生。他因为思考而把自己跟别人区别开来。他的眼睛深处含着悲怆与轻蔑。他现在已不再只是惧怕与惶恐,他已经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苦难与悲哀,他已经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横暴与打击了。他虽然孤独,却为自己的信心与勇气,而骄傲,而自豪。他透视人生战场上的众生相,人们在避祸趋利时,虽然鄙陋无耻,滑稽可笑,却也同样地惶恐不安。人们已经失去了自己。人们带着面具,在人世间表演着,却没有灵魂。柏逢时反而同情他们,可怜他们了。

他想起法国大革命时期,美丽多才的罗兰夫人,在断头台上慨叹:“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以行!”任何观念变成唯一,任何观念变成偶像,任何观念变成极端,无论它原来是多么光辉灿烂,都会产生罪恶,都会变得丑陋不堪。……

不错,在人生的战场上,人人都想获得权益。世界上没有比凭借专断权力,来获得个人权益,更简捷更省力的途径了。然而,这将扇动的是,压制者的贪婪与无耻,这将摧毁,被压制者创造的热情与愿望。这将制造,整个社会的懒惰与懦弱。这将煽动,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嫉恨。它所产生的是社会一轮又一轮的动乱。夺权必然造成破坏,掌权必然接受腐蚀而腐败。这就是中国历史不能走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个怪圈的原因。……

有人说,人永远是目的;有人说,人永远是工具。这才是分水岭。把人当作目的,就会承认他的权利,就会给他自由,就会让他能够成为他自己。他在成为他自己的过程中,他发展着他自己,他创造着他自己。有了每一个人的发展,才会有社会的发展。有了每一个人的创造,才会有人类历史的创造。人类历史是创造者的历史,个人在创造中,超越并获得幸福,社会在个人创造中,发展并获得勃勃生机。那么,让每个人,去寻找适合他自己的生存方式,这应该成为真理。只有野心家,才把人当作工具。工具就是奴隶,奴隶就是被奴役。你可以从这里看出,那伪善的面孔后,那狰狞的恶魔般的真面目了。……

一个能够让每个人,成为他自己的社会,不会是一个一盘散沙的社会。一盘散沙,不是根源于,自我觉醒与个人的自由权利,而是根源于,专断权力所造成的愚昧、懦弱、道德的沦落和道义的丧失。专断权力,是不能带来善的恶,是绝对的恶,是摧毁人性中光明与美丽的恶,是最为自私,是最为残暴与无耻的恶中之恶!

柏逢时愤然了。

柏逢时愤然,却并不气馁与失望。

…………

柏逢时抬头,望着蔚蓝而辽阔的天空。天空飘着白云,云边有苍鹰飞翔。啊,我们的人生,多么像囚笼里的小鸟!为几粒米而打斗。打斗得羽毛脱落,遍体鳞伤。因为我们已过惯了囚笼里的生活,万里长空里的风云变幻,不确定的命运,就已经让我们这些翅膀退化的鸟儿,忧心忡忡、胆怯与畏惧了。我们不曾高飞过,我们也就不会有,开阔的眼界与胸怀。那么,我们就在鸟笼里打斗吧。在打斗的间隙里,若有谁能丢给我们几颗米粒,我们就会为此而感恩戴德,为此而幸福莫名,为此而称那丢米的人为上帝和救星。如果,能够让鸟儿,冲破樊笼,振翼长空,那么,每个人,就必然会成为他自己的上帝,他自己的救星。他必须张扬他的个性,他必须竭尽全力,尽其所能,他必须无所畏惧地面对世界狂颷,人生苦难,宇宙神秘。他尽管孤独,却必须奋斗。只有,社会里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只有,都是由这样的一个个个人组成的社会,才会充满生机,才会充满活力,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啊,人生是什么?我又是什么?我是西门庆吗?我是西门庆。人人都是西门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要相信神仙皇帝英雄豪杰和救世主,而是要建立法制,去制约掌权者欲望的恶性膨胀,我们才有可能建立一个合理的世界。我是贾宝玉吗?我是贾宝玉,人人都是贾宝玉。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应该容许,人们能够爱其所爱。如果失去爱,却不必颓丧地远离尘世,因为爱与恨的交织,才是人生真相,你何必要离开这真实的人生?我是孙悟空吗?我是孙悟空,人人都是孙悟空。人人心里都有愤懑和不平,你有自由的权利嘻笑怒骂,你头上不必再带着紧箍咒,被逼迫屈服于愚蠢与无能。我是阿Q吗?我是阿Q,人人都是阿Q,然而,我一定要振作精神,我再也不向任何人祈求革命。我要宽容小D王胡,离开土谷祠,走出未庄,世界是多么广阔!我绝不再愚蠢地为圆圈画得不圆而懊恼。我要清醒过来!再用不着凭夸耀祖宗的光荣,来掩盖自己的困窘与堕落。我有勇气,直面我的人生!我们只有敢于站在文学典型的哈哈镜前,透视我自个心灵,敢于指着那变形怪物说:那就是我!敢于认同,敢于承认自己的丑陋,我们才有勇气救赎自己,复活自己光辉的人性,我们才能如火中凤凰而获得新生。我们才能有勇气,打掉我们身上的弱点,自强不息地走出人生困境,走出历史循环的迷宫。。我们只有不再活在,没有自我,却自认完美的梦幻里;我们只有不再活在,没有灵魂,却不断盲目膨胀的梦幻里;我们只有不再蒙着眼睛,活在欺与瞒里,却沾沾自喜的梦幻里,我们才能真有勇气,去开辟一条新的道路,去建立一个真正的新的社会。

…………

柏逢时站在塬头上。向南望,是碧蓝峥嵘的秦岭;向北望,是沉静如带的黄河。黄河之北是平坦的原野,再远,是连绵的山脉。几个月来,自己的经历俨然一幕喜剧。喜剧已经落幕,人物已经退场。现在只剩下我孤单一个人了。我现在真是一无所有了。我离开喧嚣的人群,要到农村去了。我是陶渊明吗?陶渊明出身名门,不作县官,回家务农,自认为是迷途知返,出离樊笼。陶渊明有家,有老婆,有儿子,还有童仆。我可是什么也没有了。陶渊明是自由的。他可以栽松种菊。访亲问友,喝酒谈心,读书弹琴。陶渊明还可以到大自然里,随意流连光景;或在山岭上,或立小溪旁,望南山闲适的白云,观倦飞知归的小鸟。他可以忘情地欣赏万木争荣,他可以陶醉于,榆柳桃李鸡鸣狗吠的宁静之中,以感悟人生的真谛。我呢?陶渊明可以坦然地写他的爱。他想做他爱人衣上的领,腰上的带,眉上的黛,身下的席,脚上的鞋,身后的影,眼前的烛,手上的扇,膝上的琴……他可以没有顾虑地任情而爱,他可以在想象中,愉悦自己,享受快乐。我却因爱而发落农村!柏逢时想到这里不觉凄然而笑。千载而下,士大夫读书人诵读陶渊明诗文,推崇他不慕荣利,怡然归隐的高风亮节,是真的认同?还是另有隐情,掩藏着自己不得已的无奈与悲哀?即使是隐含着无奈与悲哀,最终也还是他们自己的自愿选择。而自己呢?我自己现在被逼迫,被颠簸,至农村。自己现在所有的,就仅仅只有空洞而苍白的思考,只有面对无法避免的苦难命运的孤独的骄傲了。自己不是陶渊明,不是!自己是庄周吗?柏逢时也不能用庄周的物我两忘的大化精神来安慰自己。一个人,如果要靠忘掉自己,要靠熄灭自己生命的火焰,要靠不断摧残自己生命的勃勃生机,来度过一生,那该是多么可怜,多么悲哀!庄周用他汪洋恣肆的语言,所创造的寓言故事,其主旨就是,自己消蚀自己生命的创造力。柏逢时闭着眼睛,尽可能,不让自己酸涩的眼泪流出来。啊,忘掉自我,主动消蚀你的生命吧!不要去寻找生命的意义,从人生所有的痛苦与是非中解脱出来吧!但是柏逢时不会消蚀自己生命的活力。他内心充满了希望与悲怆。他有足够的勇气。他通过思考看到了自然的法则,人性的法则,和那法则的力量。那也是老聃在两千多年以前就思索过的: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离开了“人”与“自然”的“道”,必然是不会长久的祸国殃民之“道”。柏逢时因能与老子相通而欣慰了。

 

《二》

柏逢时被安排在王原大队一生产队饲养院的一间小土房里。当他坐在小土房里,他才知道,一切都必须从头开始。他必须自砌炉灶,他必须置办锅碗盆勺,他必须有米面盐醋。不过,比起鲁宾逊还是强多了。他毕竟不是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上。他是在人群之中,难道会没有办法吗?只要是真正的典范,它就会跨过种族国家的界限。鲁宾逊精神给柏逢时面对新生活以极大安慰与鼓励。慢慢地,柏逢时的肚子咕咕咕地叫着,接着四肢疲软,头脑发晕。他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可路在那里?他想了想,陶渊明不是饥了就去讨饭的么。你不去讨,难道还能让别人来请你不成?可是他从一家又一家门前走过去,肚皮仍然空空如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每到一家门口,总能找一个不进去的理由。这家孩子人口多,会给人家找麻烦。这家要是地主富农怎么办?进错了门,那可是错上加错。这家要是干部,欢迎我吗?转了一圈,回到小土屋,躺在床上,心慌,出虚汗,头发晕,手发抖,他明白,他现在得的是低血糖症。最好的药物就是一个馒头。陶渊明人熟,讨起饭来,尚且“叩门拙言辞”。我人生地不熟,如何学得?学不得。然而,你可以找上一千条理由不去乞讨,你却找不出一条理由,可以用来平灭自己的食欲。这是不能推,不能拖,不能放的。饥饿并不能自然而然地不了了之。他实在饥火难熬,突然,他脑子一亮,饥中生智。现在玉米正嫩,何不掰它一个来?他一有这个念头,忽地一下坐了起来,心不由地咚咚咚地跳着。要是被人发现如何是好?他试探着从饲养院出来。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为了防备万一有人怀疑他,他就双手抓着裤带,装着要去玉米地里方便的样子。他一钻到玉米地里,伸长耳朵听了听,没有动静,就又往里走了一段,觉得安全了,这才急忙抓住一个玉米穗用力一掰,“叭”地一声脆响,还真吓了他一跳。他静听了一下,没有人,就急忙撕开包皮,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心想,这玉米还真香。玉米喳儿咽到肚里感到心口真舒服。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像终于办了一件大事。可正在这时,突然听得有人扯长了声音,好像是在喊他,对,叫的是“老柏”。他又扫兴又紧张。就把啃了一半的玉米穗扔到地下,觉得不妥,就用脚踢了个小坑,把那玉米放进去,用脚踢了土去埋,虽然没有完全埋住,却再也没有办法。他又忙用双手抓住裤带忐忑不安地从玉米地里出来,看看没有人,这才松开两手,这才急忙闭着嘴,用舌头偷偷地清理口腔里的玉米渣儿,尽可能不留什么破绽。柏逢时正心神不宁,也不知道谁叫他干什么。原来,饲养员李老二,走过来招呼柏逢时,到他家去吃饭。柏逢时这才安下心来,且大喜过望。心想农村里竟然会有这样的大好人。原来李老二回到家里说,饲养院的小土房里住了一个上边来的人,姓柏,好像犯了什么错误,还没有吃饭。李二嫂就让李老二赶快去叫柏逢时。李老二见了柏逢时,说明叫他吃饭的意思后,柏逢时急忙说, 广他到玉米地里方便去了。因为解的不是小便是大便,用的时间长了一些,听见有人叫他,就赶快完事出来了。李老二听柏逢时说,突然就近端详柏逢时的面孔,柏逢时有些莫名其妙,李老二说,我看你嘴边脸上像沾了些渣渣儿,不知道是啥,你擦一擦。柏逢时急忙用手狠狠地擦了擦。心想,这真是用新扫帚扫茅坑,越是怕沾上,偏偏要沾上。心里很是懊恼,埋怨自己做事不利索,留下个幌子让人瞧。

 

 

柏逢时随李老二到了他家里。柏逢时一进院子,就看见从草棚里钻出一个女人,脸上抹着煤黑,头髪如蒿蓬,手里拿着菜刀,亲切地招呼柏逢时说:“快进屋里坐,快屋里坐。”柏逢时看见满院子都是小孩子,也不知是几个。他被主人让进屋子,脱鞋坐在炕上,竟然像是迎接上宾贵客一般。那些孩子见来了生人,便都簇拥到门口,睁着一双圆鼓碌碌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柏逢时,

“这都是你的?“柏逢时问。

“一共七个!“李老二大声说。得意地掏出烟袋,用嘴对着烟嘴使劲吹了吹,觉得通气了,这才按上一锅烟,递给柏逢时。柏逢时说他不抽,并伸出十个手指头来证明。李老二这才下炕到灶房里把烟吃着,回来带了一根燃着的草绳来点烟。柏逢时心里遗憾的是自己口袋里没有糖,要是能给这些孩子一人一个糖块儿该有多好。柏逢时这才注意到这些孩子全没有穿裤子。小一点儿穿着短衫,屁股儿露在外面,大一点儿穿着长衫,遮着屁股儿。最大的一个是女孩,恐怕已经十二三岁了吧。李老二见孩子们都拥在门口,就大声呵斥:“去去去,都出去!叫人安静一会儿。”那些小孩并不理会李老二,仍然拥在门口,好奇的望着柏逢时,天真地笑着。李老二感叹中不无夸耀的说:

“你嫂子能生的很!能生的很!“他得意地伸出左手,三个指头捏在一起,向柏逢时点着。柏逢时知道那表示一共七个。“我们俩个不敢碰,一碰就生,一碰就生。我看呀,再生二三个没有问题。”李老二说罢,埋怨的脸色带着骄傲,亮晶晶的眼睛里充满自豪。显示出这个家充满着勃勃生机,已出生的未出生的,就是那生机的表现。他陶醉在自己不断生育的快乐里。

这时李二嫂拿了一块黑糊糊的抹布,把炕桌抹了抹。说:

“你听他说,一个人宁静!像老虎婶,老虎叔,倒是宁静,你愿意?过日子全凭娃嘛。屋里没有娃,那日子怎么过?人活着,盼着娃们一个个长大,人死了,也有人烧纸点汤。我娃他外爷出丧那一天,三个娃子,三个媳妇,四个女子,四个女婿,加上里孙子,外孙子。爬在棺材前,白花花一片,哭声震天价的,那多排场,多威风。看的人都说,这娃们儿多了就是好。你没见那没儿没女的,活着没人管,死了,几个人抬出去一埋。毕了,完了。再也没有人管了。那样好?”儿女不仅是他们活着时的全部希望,也让他们免除死后那寂寞孤独与恐惧。儿女们就是他们精神世界的全部了。

李二嫂用木盘端了几个玉米面发糕,一个一个拾到炕桌上,柏逢时看着,直流口水。仔细一看,凡是李二嫂摸过的地方都留下一个个黑手印,好像是贴着自家商标一般。柏逢时拿玉米发糕在手里,心里很想将他那黑手印掐掉,可是不好意思。再说自己肚子正闹着灾荒,就忆苦思甜,就想,那黑手印只是煤灰,并没有细菌和虫卵,就大口吃进肚里。因为吃得紧,噎住了,就不由得不断地伸长脖子,像公鸡要打鸣一般。有好一会儿才噎下去。肚子里顿时好舒服好舒服起来。他想,这才算是真的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他突然觉得怎么孩子们都不见了。心里埋怨自己只顾自己吃,就问:

“孩子们呢?”

“别管他们,他们有吃的。”李老二说。柏逢时朝院子里望去,孩子们每人手里正操着一个煮熟的玉米棒子,狼吞虎咽地香喷喷地吃着。柏逢时觉得那生玉米到底比不上这熟玉米棒香,好吃。人类能用火,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他又想,这玉米棒子从哪里来?他正这样想,只听李二嫂在院子里大声教育孩子:

“不准拿出去吃!动不动拿出去显花,是怕人不知道怎么的?”

柏逢时这才知道李老二家的玉米棒子的来历。再回想自己刚才那惴惴惶恐的样了,不觉哑然失笑。他心里也感谢李老二一家,并不把自己当外人。这时,李二嫂过来,问候柏逢时说:

“吃好了没有?我们农村没有啥好吃的,比不上你在城里,每顿都有白馍馍蔬菜。”

“吃好了,吃好了。”柏逢时连连说。心想,你们把城里想得太好了。

“你一来,村里不给你派饭,我就知道,你一定跟我们一样是那种鳖人。给你说句实在话,现在你太老实了不行。你一天老实巴及地,背着太阳,顶着冷风,没明没黑地干。可是到年底一结帐,那不干活的比那干活的工分还多!那你脊背里流油,手心里起皮,可为的啥?你到村里转转,凡是高门楼的,那家不是干部?人人都说,地瘦种山药,人穷当干部。现在,全肥了那些当干部的。不管谁,当了干部,都想着往自己手里捞。”

柏逢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到农村里来进行思想改造,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竟然是如此这般。有饭同吃,有盐同咸,固然是个很好的想法。孔夫子王莽洪秀全康有为,都这样说过。王莽洪秀全这样想,也这样做了。结果是一塌糊涂。孔圣人康圣人,没有机会去做,如果有机会去做,说不定到时先做的事,倒是多弄些美女,多盖些宫殿呢。柏逢时坚定地认为,这种大锅饭,只能越吃越穷。几千年来,中国人始终做着这种空想的乌托邦美梦,一直到今天,竟然还没有醒来。中国人为了这梦,不知道遭了多少罪,死了多少人。看样子,这罪还得遭下去,说不定还要死人。不过柏逢时已经坚信,这梦终久要醒来。他还希望,以后不管谁做什么梦,千万不要再逼着别人跟他一起做。如果别人不跟他一起做,就逼他,就杀他,这是多么霸道和愚蠢。让每个人自由地做自己的梦,有什么不好呢?柏逢时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梦了。就赶紧回到现实中来。问:

“大嫂子,孩子都上学了?”

“啊呀,上学干啥?咱农村上学上到底,还不是照样回到农村里。识字不识字,捉住犁把都是一样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老柏你是识字的,还不跟我们一模一样的。我这儿邻村的一个识字的,57年划了右派,气得上了吊。死前写的遗书里说,千万不能让孩子再上学读书了。读书是个害。你不知道,咱村里的娃儿,上了几天学回来,说家里的灯不亮啦,炕上土多啦,家里人不讲卫生啦。鸡毛狗屌一大堆。还不如不让他们上学。到地里弄点柴火,拽把草,喂个猪,踏个粪,倒比那上学花钱好的多。反正,别人有吃的,咱也饿不着,上那学干啥?”

柏逢时默然。上学识字到底好不好,自己现在坐在这儿就是个活样板。柏逢时又发愁了。中国人要是都这样想,那乌托邦的美梦,恐怕一下子不能醒来。如果李二哥李二嫂做这梦倒也罢了,可是我们国家的大人物大圣贤也做着这梦。柏逢时怀疑,仅仅能做这个梦,也算是伟大,是英明,是圣贤?柏逢时知道自己想多了,忙反问自己,你想这干啥?这顿是吃饱了,下一顿怎么办?得赶快自个儿给自个儿想办法才好。

 

 

饲养院是公共场所。开会,记工分,聊天,打扑克,下象棋都去饲养院。李老二打扑克,总是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头上常常顶着几只鞋,让大家取乐儿。今儿个,手气特别好,一揭一张好牌。李老二高兴得眉飞色舞,再也忍不住了。揭一张,得意忘形地叫一声。大块头王解放,头上已经顶了三只鞋,只好挺起腰板,直着脖子,不让鞋掉下来。他一心想扳回来,现在看见李老二那眉开眼笑,不停地嗷嗷叫的样子,心里很不受用,却也无可奈何,就愤愤大声骂道:

“驴一样的嚎,是给你妈嚎丧的怎么了?”

李老二不管他,仍然自己高兴自己的。打完一圈,又赢了。李老二高兴得心花怒放,看着王解放头上又多顶了一只鞋。不料,这下一圈,运气好像跑了似的。揭一张,脸上的兴头儿就少一分。相反,王解放揭一张,大腿上拍一下。这翻身解放的日子终于到了。李老二揭完牌,看着不好,心想自己要输牌顶鞋,就想借口要走。但他知道,王解放不会这么便宜地放了他走,就只好忍着,默默地摸牌。正在这时,只听李二嫂吆喝着来了:

“你是八辈子老先人?你是尊贵的县太爷?还让人三遍五遍的请你不成?还让人用八大大桥抬你不成?你咋不死到饲养圈?那些骡子母牛叫驴是你爸,是你娘,是你的老先人?你守着它,连饭也不回来吃,叫人老等着你?”李二嫂吆喝着,一直骂到饲养院,看见李老二在打牌玩。她原本没有气,这一看还真有了气。就真骂起来:“死鬼!我在家里忙死忙活,你倒兴骚儿地在这里有心思打牌!回!”

“不来了。”李老二原本怕老婆,也就趁势要把牌放下。

“由了你?不行!”王解放先用两只眼睛火爆爆地瞪着李老二,然后再瞪李二嫂,恶狠狠地威胁,“滚蛋!就你的叫的凶!你妈的屄一个!”

李二嫂一听,回骂道:“你妈的屄好,怎么从里面钻出你这个王八羔子。”

王解放一心想赢牌,只要她再不打扰他,就暂且不管她。谁知李二嫂嘴上骂了,还要得寸进尺,走上去,把王解放手上的牌猛地一抽,扔在牌堆里,再用手一翻,来了个中心开花。王解放惊惶失措地去拣自己手里的好牌,已经晚了。王解放的赢牌梦顿成泡影。这一下可真恼了王解放,气得他鼻子呼哧呼哧的,就去地上摸自己的鞋穿。李二嫂知道王解放要干什么,就扭身噔噔地跑着,咯咯地笑着。王解放蹬上鞋,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李二嫂身后刚好有一堆驴粪蛋,王解放顺手抓了一把,左手趁李二嫂只顾望前跑不曾顾后,麻利地拉开她的后裤腰把驴粪蛋塞了进去。王解放占了便宜,刚才咬牙切齿的嘴巴,顿时开了花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李二嫂刹那间转胜为败,拿出她的常规武器:骂!王解放就抓了一把驴粪蛋在手里,采取威慑战略。那意思是:你只要敢骂,我就敢塞,不信你试试!李二嫂下意识反射似地赶紧扭头闭嘴,还用胳膊挡着。谁知王解放却趁李二嫂只守不攻时,冷不防地一把推李二嫂个仰面朝天。拉开李二嫂前裤腰,把驴粪蛋又塞了进去。因为自己得手胜利,高兴得蹦着,跳着,笑着,叫着。李二嫂怎么也没有防着这一下,亡国雪耻之恨顿生,翻起身来,要跟王解放来个你死我活。王解放看见这一下真惹恼了李二嫂,就笑着连连告饶,不断后退让步,想缔结和平条约。嘴里好嫂子长好嫂子短地求着。李二嫂看着王解放那么大块头,想着再缠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她审时度势,比权量力,也就知难而退地收兵撤退,却怎么也不完全心甘情愿,就骂道:“王解放,你这个死鬼,你老娘是饶不了你的,你等着瞧。”就一边骂,一边叫李老二回家,一边抖落着裤裆里的驴粪蛋儿。

李老二李二嫂走了以后,有人说王解放今儿个占了大便宜。王解放得意地说:“你不要看她脸蛋不好看,那身上可绵软的很呢。想是李老二黑影里爬在身上只顾着钻眼儿顾不得看脸蛋儿了呢,要不然,怎么能弄出来哪么多娃儿来!”说得在场的男女老少都笑得弯了腰。一个老汉捻着毛线,张着没牙的嘴说:“年轻人就是这,我年轻时比他还浪的欢。我年轻时也爱骚爱玩爱耍。年青人就是这。”

柏逢时也笑着。

柏逢时想,这是农民的玩笑。这是由农民的精神世界所产生出来的玩笑。他们的世界就是他们眼前的这个世界,就是他们生活着的这个世界。他们不知道人类的过去,他们也从不想人类的未来。他们只生活在眼前的这个世界里。他们也不大了解其他国家民族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所以世界历史中的农民,从来都是保守力量,从来都是坚定的保王党。他们从本能出发,对于跟他们的世界不同的世界,常常表示出不安和惊惧,表示出反抗与排斥。这是合理的。因为人人都要生存,然而每个人不能生存在他不能适应的社会环境里。他们是质朴而善良的。然而仅仅依靠质朴和善良,并不能创造出善的历史。他们曾经有过悲惨的命运,然而这悲惨的命运,并不应成为神化他们,使他们处于其他人之上的理由。他们被神化着,可他们仍然过着原来一样生活。他们身上有无限充沛的生命力,却像经过凹镜,漫无目的地散射着,消耗着,最后永归于无。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1964年的夏季,正是播种时节。队长召集社员在饲养院开会,讨论布置夏收夏种工作。在会上,一个初中毕业生叫向新的,提出要换新玉米种子,柏逢时急忙附和,其他人则反应冷漠。队长听见了权当没有听见。他压根儿不打算换新的种子。他对人不断提出新办法也很厌烦。上边如果一定要实行什么新方法新措施。他往往是三心二意,或者阳奉阴违。现在,一个只读了几天书的毛孩子说三道四,他能听吗?还有一个不识时务的柏逢时,且不要说你是来干什么的,你都不明白,再说,你种过几天庄稼?你能懂得多少?但向新知道这关系到全生产队二百多口人的吃饭问题,就再三地说。队长实在听得不耐烦了,就低声问他旁边的一个老汉:

“去年的那玉米种还用换?”

那老汉抽了几口烟,才慢悠悠地说:

“去年那种不是美美儿的么,换什么?”

另外一个四十多岁的社员凑到队长跟前说:

“鸡巴子,我就不信,去年那种,才种了一年就转种了?就退化了?难道这新社会里连种子都兴的日怪,一年一换?以后,说不定兴的连婆娘们也要一年一换种呢!”社员们听了这话,会场上一下子哄笑起来。女社员们低着头捂着嘴也咕咕咕地笑个不停。队长也笑了。等大家笑够了,队长这才拉长了脸,显出严肃模样。他大声清了清嗓子,也是提醒大家他要讲话了:

“不要吵了,说正经的,大家说,那种子是换,还是不换?”

队长旁边那老汉说:“以前种庄稼,老几辈人就那种,就说种子能退化,只一年,它能退到那里去?咱们那玉米颗儿,看着又圆又大。种子站那玉米,我看着瘪瘪的。用咱那玉米换种子站的玉米,还要每斤贴一角钱。一斤换一斤还要贴它的?我看,咱不换它的。去年换,不是就没贴么。”

去年播种,是县财政替农民贴了。县上希望农民见了效益后,就会自觉去换,所以今年取消了财政补贴。农民今年换种要贴一角,就都认为是要从农民身上刮油水。柏逢时说了几次,也没有人理他,就只有摇头叹息。你再说,他不明白那道理,你能有什么法子?

收完麦子,一场又一场及时的透雨,催着秋苗,齐蓬蓬地一个劲儿地往上长。早晨站在地边,绿油油的玉米叶上,滚着晶莹明亮的露珠,真叫人喜欢得浑身清爽。玉米更是一天一个样子。社员心花怒放地盼望好收成。现在没有比粮食对社员更重要的了。终于,几乎在几天之间,淡红、深红的玉米缨子,全放了出来。经过了三年饥荒,人们不仅对那悲惨的三年记忆犹新,就是现在,仍然处于粮食的紧张之中。今年,面对那伸手高的玉米杆,人人满怀希望。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一队社员越来越疑惑起来。自己队里玉米杆的长势,比那个队的都高,这是绝对没有说的。可是玉米棒子却不见长。更让人奇怪的是,别人的矮玉米杆子上竟然是两三个,我们的高玉米杆子上却只有一个,也有两个的,还不见往大的长。人们开始议论,恐怕这与种子有关。队长更是忧心忡忡。他常常蹲在地头,心里巴望着那玉米棒快点长啊长啊。可你心里再急,它就是不长。队长说:

“今年雨水太多!”

一个外队的小伙子恰好从路边走过,听见一队长这么自言自语地说,就大声说:

“什么雨水多?种子的过错!你们队有你这个队长会算计么。怕多贴一角钱嘛。不过话可又说回来了嘛。不占这头占那头。没长玉米棒子,可长了玉米杆了嘛。可惜社员不是牛,只能吃玉米不能吃那杆杆儿。我看,干脆买些奶牛,喂它玉米杆,再挤牛奶喝,你看多高级!这叫提前进入共产主义嘛。”

队长听小伙子奚落他,就狠狠地瞪了那小伙子几眼,说:

“就你能!能的上天!”

“眼再瞪,把玉米棒子瞪不大。你看,你那玉米穗一个一个像老鸦嘴,一个一个像小娃娃的鸡巴子。今年,嗨,吃个逑!”

队长拿他也没法子。他心里到底不明白,怎么好好的种子,只种了一年,就成了这个样子。他望着玉米地,他曾经满怀希望。现在楞楞地瞧着真让他伤心,真让他脸面没处放。愚昧,才消除异见,消除异见, 才导致衰败。治国, 不也是这样吗?

 

《三》

柏逢时来到一队不久,就认识了老虎婶。在生产队没有小脚女人下地挣工分的。因为小脚女人都已经是奶奶了。有的在家做饭,有的在家抱孙子。身体不好的,就拄着拐杖,冬天靠着北墙晒太阳,夏天坐在树下歇荫凉。几个说得来的,就在一起谈论自己的儿孙们。老虎婶,是唯一下地的小脚女人。按理,老虎婶夫妇可以五保,但老虎不五保。他要靠侄儿。他死后,不能撂在野地里,没人烧纸点汤,没人上坟点灯。

老虎婶跟大家一起下地,大家照顾她,让她干最轻的活儿。如果锄地,就叫她锄地角儿,锄多少是多少。她因为常年劳动,经常活动,身体反倒比一般同龄人硬朗得多。

人们都说老虎婶年轻时漂亮。不但人眉眼儿俊,肉皮儿白嫩,还做得一手好活计。裁衣绣花,画窗花画门帘,捏花糕剪花纸,她样样能。老虎婶还生来的好脾气,好心肠。只要叫她帮忙,她从不推辞。干起活来实心实意。老虎婶还会接生,接罢生,还帮你收拾,弄得干干净净。人们议论她,说她唯一的缺点就是从没有生过孩子。

柏逢时认识老虎婶时,她已经躬腰屈背,人老眼花,脚笨手痴了。只有老一辈人还记着她,夸奖她。随着时光流逝,老一辈离开家庭掌权的位置,她也就慢慢地,走到人生舞台的边缘,走到人生舞台的角落里。尽管如此,她仍然好强地下地,蹲在地头,拔着一棵又一棵小草。如果她生下来,有适意的教育条件,说不定,她就会有一个不同于现在的生活,有一个不同于现在的世界。她就不会认为她受的苦是她的命,是她前一辈子遭的孽了。

去年腊月,老虎婶一病不起,柏逢时买了二斤桔子去看老虎婶。在灰暗的屋子里,柏逢时把桔子递在老人手里,老人用抖抖的手摸着问:

“是柿饼?”

“是桔子。”柏逢时大声说。

“桔子?”老人脸上浮上一丝笑容。“我这一辈子还没有吃过呢。”

柏逢时取来一个,剥掉皮,把桔瓣儿放在老虎婶嘴里。老虎婶用没牙的嘴吮咂着果汁儿。

“好吃,好吃。凉凉的。我心口好热好热。咂了这水好自在。”老虎婶说。她脸上显出满足的神色。她静静地靠躺在炕上。屋子灰暗冰冷而又寂静。

“今儿个是腊月廿九了吧?”

“是腊月廿九了。”

“是小尽,明天过年了?”

“是小尽,明天过年了。”

老虎婶轻轻点点头。

“人对我都好。”老虎婶沉侵在回忆里,那回忆显然是美好的。屋子里很静。村子里已响起了鞭炮声。

“唉,”老虎婶长长吁了一口气说,“到了正月初七,我好死。”

柏逢时没有料到,老虎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关系到人生死这样的大事,老虎婶却说得这么平静。老虎婶如此平静地走向死亡,是因为自己,终于可以从寂寞与孤独中获得解脱,终于可以从又苦又累中获得解脱了吗?还是因为自己,可以无悔无愧地走到另一个世界,还是因为自己,终于可以歇息,终于再也不会成为别人的累赘了呢?柏逢时原来还为老虎婶的临近死亡而悲伤。现在看到她,如此坦然宁静地面对死亡,觉得再也用不着安慰,因为一切安慰的言辞,反而变得是多余的了。

果真,过了年,正月初七,老虎婶走了。一个人悄悄地走了。没有打扰任何人,永远地从人间消失,从宇宙中消失了。

 

 

老虎婶十六岁嫁给老虎。听人说,老虎从父亲手里接过三十亩水地,五间大房。老虎爱赌,十几年间,便输光了三十亩地,还把五间瓦房押给了堂兄。夫妻俩就只好住在堂兄牲口圈旁的侧房里。后来连老虎婶的嫁妆也卖完了。幸亏解放了。老虎成了贫农,又分了六七亩地,二间瓦房。老虎说起这事,还洋洋得意。要不是他赌,他家肯定是地主,他肯定是地主分子。一个地主,一个贫农,一个专政对象,一个依靠对象,那可真是有天上地下的分别。解放以后,新政府禁赌。老虎虽说不上勤俭努力,却也过了几年富足安定的日子。

老虎过了四十岁,眼见他的同龄人,一个个从繁重的劳动中退了出来,当起了甩手掌柜,拉着孙子,过着清闲的日子。老虎心里不顺畅了。他还得挑担拉车。他没有儿子孙子。他死了,什么也没有了,断了烟火,绝了后。…………他不由得怒气冲天,这一切都怨谁?都怨自己的老婆。是她让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光景。不要说儿子,女子,她连个猫连个狗,也没有生一个。她要是好赖生一个,我还知道她能生。可她没有生,她还是个婆娘吗?是她害了我这一辈子。

三年灾荒那年头,他吃不饱肚子,也恨老虎婶。他骂着要分家。当然是他主持分家。他住里间,他把老虎婶撵到外间。粮食不给她一颗,家具不给她一件,这还真便宜了她呢。

老虎生就的一幅大块头,一个大肚皮。穿的布多,吃的饭多。年青时,五大三粗,熊腰虎背,谁见了不说他长的气派,但这不适宜于低标准。没有几个月,老虎就把自己那一份吃的溜光。可老虎婶,给别人纺线缠穗,缝衣纳鞋,这家给一点,那家给一点,自己有时到地里摸一点,夹点野菜,不但够吃,还有盈余。老虎婶不忍心自己吃着让老虎饿着,就有时给老虎桌上放一块馒头,有时给老虎碗里舀一碗面条,就这还要趁老虎不在。偶尔碰上了,老虎便大声嚷:“不吃!不稀罕!”不过饥饿的肚皮杀了他的横气和威风。没有见过他把那吃的东西扔出来。

老虎婶虽然给老虎补贴,无奈老虎的肚皮饭量一个人顶俩。生产队只按人头分粮,不按饭量分粮。老虎吃不够,就去生产队地里偷,他一辈子饭来张口惯了,偷来的玉米穗子放在地下,饥了煮些吃。无奈老熟玉米粒儿硬,吃起来不爽口,下到肚子里顶得慌。还不时地吐着酸水。老虎不仅仅觉得,这饭吃得硬硬干干的不滋润,还觉得,这一辈子过的糟心醋心,这都怨那个死老婆子。是她害了自己这一辈子。他一有空就骂:

“是猫,是狗,是猪,是羊,你给老子养一个,人还知道你是个人。你妈的,你怎么不死!”

老虎婶也认定这是她的错。这是她这一辈子欠他的,她永远也还不清的债。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上一辈子造了孽,造了罪。

老虎喜欢吃面条,他自己不会做,却又实在想吃。想了好长时间,这才下决心,心想这有什么难的!谁知道,一倒水,手放到面里,两手稀面,再也出不来。添点水,稀了,放点面又稠了硬了。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才好不容易放了一案板厚墩墩的面片子。老虎又去生火,柴火有点湿,老虎跪在地上,两只带面的大手撑在地上,嘴对着灶门往里吹。那烟从灶门冲出来,呛得老虎不停地咳嗽,眼里酸泪直流。老虎用手去擦,脸上就沾上了白面和柴灰。

快到中午,老虎婶回来了。老虎只听得老婆子洗手,舀面,揉面、杆面、切面,往锅里添水,生火,锅响了,水开了,下面,面熟了,取碗,捞面,小板凳响,是稀溜稀溜吸面条的响声。可自己的锅里的水还没开,面还没吃到嘴里。这一切,老虎眼睛不要看,心里却不由得要听。当他爬在那里,向灶膛里吹气,红眼睛不断流着酸泪,死老婆子那吃面条的吸溜声,让他怒不可遏。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脚踢翻了老虎婶的小锅,一把夺过老虎婶手里的碗摔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愤愤地骂:

“你妈的,我叫你吃?你妈的,我叫你吃?”

 

 

61年,土地下了户。老虎觉得自己能犁会种,心想,看那死老婆子该有什么办法?不料到时候,老虎婶的地该犁的照样犁了,该种的也及时种了。秋天柿子红了,人们帮老虎婶把柿子摘下来,担回家。老虎婶趁着秋天皎洁的月光,把柿子皮镟下来,串好,挂在屋檐下树枝上晒起来。老虎也有柿子,他把柿子弄回来堆在屋檐下,他看着别人着急地一串一串地晒柿子,他心里想,一下子不要紧。谁知道,过了一段时间,有几个软了,老虎从地里回来热热的,就拿起软的揭了皮儿吸着果汁吃。凉生生的,吃到肚里真舒服。谁知道那些柿子说软,一下子就软了,软了不说,还慢慢地长起绿毛,变酸。人走过,一股酸喷喷的味儿不说,还招来许多蝇子,嗡嗡地爬在上面。一堆好好的柿子就这么变酸变臭了。老虎天天进门出门,看见老婆子串的那柿子,挂在屋檐下,挂在枣树上,紫红紫红的。他嫉妒得红了眼。一天,就取了一根棍子把那串好的柿子打落在地上,他一边打,一边骂:“我叫你美!我叫你美!”老虎婶没法,只好把那打落的柿子一个一个地拾到屋里。老虎回来,看见筐里的柿子,气得一不做二不休,就连柿子带筐扔到沟里。他一直站在沟边看到筐带着柿子滚到沟底,柿子散的满沟满坡,他才解恨。其实,他的心头之恨还在那里,是她让他断子绝孙,是她让他当了绝户头,是她让他老了得干重活儿。一切全都怨那不死的老婆子。

秋去冬来,天气冷了。往年是不用发愁的,老婆早把棉衣准备好了。今年他不要穿老婆子做的。他自己拿着钱,要到集上自己给自己买。老虎转了几个集,试的衣服,全都小小的,穿在身上紧绷绷的不舒服。一直到阴历十月送寒衣,老虎还没有买下合适的。老虎只好把箱子里的单衣夹衣全套在身上,却顶不住冷风。老虎婶看在眼里,就暗地里给老虎做了一套,拿到侄儿媳妇跟前说:

“天冷了,这棉衣你拿去给你伯。人老了,没火力,不要冻坏了。”

“你爱管他!你还心疼他?冻他活该。冻冻他,让他想想。省得再作践你。”

可老虎婶不愿意看着老虎就这么冻着。侄媳妇想,也行,拿去换他几个钱,给婶子花花,也不错。过了几天,侄媳妇看见老虎就说:

“大伯,这里有一件棉衣服,你要不要?”

“要!怎么不要?你大伯转了几个集,那些卖衣服的婆娘们,都把衣服做得小小的。我说她们做得小,他们反说我人大。天气冷了,穿着夹衣服再多也不顶事。”老虎说完,不由得吸了几口气,顿时觉得那空气凉凉的,身子不由得打了几个冷颤。

老虎到侄媳妇那里试了试新衣服,高兴得大声说:

“咦?合适得很!”他拉拉后襟,试试前襟,提提裤腿,伸伸胳膊,眉开眼笑地夸道,“怎么能这么合适?不长不短,不大不小。你看,人家做的这活多好?那里像,那早该死的老东西做的。让她给人家提鞋,人家都不要。以后就叫这人给我做。你真不知道,天越来越冷,就是买不下合适的棉衣穿。真把人冻日他啦。现在穿上这多暖和。美,美得很。”

“二十块,少了人家不卖。”

“行,二十块就二十块。不贵,不贵。你看人家这做工,针脚多细,多密。值,真值!那里是那老东西做的那活计?什么玩意儿,哼!”

老虎婶病了,老虎从没看过她一眼。

老虎婶死了,埋葬那一天,老虎蜷坐在门前的大树下,两眼木然无神,嘴里只是喃喃地嘟哝:

“还埋她!扔到地里让狗扯!她真害了我一辈子!她真害了我一辈子!”

 

 

老虎婶死了。她最大的痛苦,不是丈夫的虐待与折磨,而是没有孩子。她没有孩子,是因为她前一辈子造了孽,这一辈子才遭罪。她这一辈子要做好人,赎回她的罪孽,希望下一辈子能有好日子。这是迷信,无知与梦幻吗?可老虎婶凭这减轻了痛苦,产生了希望。她的人生有了意义。她活得有了信心。她也因此平静地面对死亡,他面对死亡,没有恐惧。她死得安详而宁静。那么,对如老虎婶这样的人,是让她处于这迷信无知与梦幻中,充满希望地活着,安详而宁静地死去好呢,还是打破她的迷信无知与梦幻,让她感到痛苦,并在痛苦中死去好呢?即使我们有了这种权力,我们有能力进入她那个世界中去吗?我们真的有能力改变她内心里的那个世界吗?还有,我们自己不一样也有许多迷信无知与梦幻吗?如果,我们也有许多迷信无知与梦幻,我们怎么能够有权利,去打扰去干扰别人内心里的那个迷信、无知和梦幻呢?

人类永远不会全知全能。人类永远会有自己的迷信无知与梦幻。但是人类总是在与自己的迷信、无知与梦幻做着斗争。自己的觉醒,是自己自觉斗争的结果。人类经历着种种灾难与痛苦,认为那痛苦是由自己的对手造成的,消灭了对手,我们仍然痛苦。那痛苦是对立的阶级造成的,消灭了对立的阶级,我们仍然痛苦。那痛苦是与我们不同种族造成的,屠杀异族,也并不能解除我们的痛苦。那痛苦是与我们不同的信仰造成的,枪杀不同的信仰者,我们同样痛苦。那痛苦是与我们冲突的国家造成的,打败敌国,我们仍然痛苦。当我们在寻找自己痛苦的根源时,我们曾经有过多少迷信无知与梦幻啊!

人类处于痛苦之中。人类也在寻找解决之道。释迦牟尼在寻求着,耶稣基督在寻找着,庄周孔丘在寻找着,穆罕默德在寻找着。会有一个唯一的答案吗?会有一个十全十美的答案吗?会有一个最终的答案吗?能够凭借别人,替你找到这个答案吗?我现在处于痛苦之中,我现在被逼到人生这困境中了。我不会无视我的痛苦,我也不会沉溺于我的痛苦里。我不逃避,我不依靠他人。我要本着我内心的召唤,自己去寻找希望与信心,自己来拯救自己。尽管,我面对的是外界的优势力量,我也感到我自己的无力与渺小,尽管,社会规则是如此混乱与不公正,但这不能成为我堕落的理由。我没有来世,我只有此生。我有我的欲望,这欲望就是我的本质。我要寻找一条发展我这欲望,荣耀我这生命的道路。柏逢时相信,自我生命的发展,是民族与人类发展的一部分。那些敢于蔑视困苦发展自我的人,已经成为人类历史进程中一盏又一盏明灯。我自己就是我的明灯。我一定要尽我所能,成为我自己,成为我能够成为的那样。这样,我既无愧与我自己,我也会无愧与我的国家、我的人类与我的宇宙了。

 

《四》

柏逢时裤子破了,要补一补,没有针线,就去李二嫂家借针线。李二嫂一听笑着说:“你会补?你那手是拿针线的手?你快把裤子拿来,我给你补。”柏逢时看李二嫂热心的样子,深情难却,就只好把裤子拿来。李二嫂就穿针引线地替柏逢时缝起来。柏逢时看见一个脸盆斜靠在墙上,盛着半盆水,知道那盆是漏了。就说:”你的脸盆漏了吧?好,你给我补裤子,我给你补脸盆。“李二嫂说:”“我还真没有看出来,你还是个百事通呢。”柏逢时说:“这比补裤子简单。有缝,拿沥青往上面一抹就行了。要不,找两块铁片往漏的地方一夹,冲个洞,用铝丝固定,铁锤敲平就行了。”李二嫂听柏逢时这么说,就回头大声呵斥坐在那儿吸烟的李老二说:“你听听,人家是你!还不快点去寻东西,老坐在那儿,是人没见过你?”李老二听说,就急忙去找东西。柏逢时说:“老嫂子,你怎么对李二哥那么厉害?”李二嫂笑起来说:“哎哟,我还厉害?”说罢咯咯地笑了一阵儿,接着说,“你不知道,男人家,你稍微给他个好气味,他就要摇着尾巴要上天,就不知道自己有多能了,有多大本事了。你得随时敲着点儿,省得他不知道他有多高多大。”李二嫂这一席话直说得柏逢时悚然惊心。李二嫂说得那道理,还真像一个无师自通的政治家呢。过去还真没有看出,她是个洞悉人性的哲学家心理学家。原来,她对李老二处处有心计,事事是本着她的哲学观念呢。看来,这个家里,李二哥是驾辕的马,李二嫂就是那驾车的驭手了。这马,再调皮,是从辕里蹦不出去的。这马,再驯服,也得防着点儿。所以那驾马的驭手,总是不停地摇着手里的鞭子。李二嫂是用语言的鞭子,来驾驭李老二的。李二嫂肯定心里明白,自己长相不雅,本事不大,必须时时敲打,那男人才能听话,也就不会生那份外的心了,也就能保住这个家不翻车,不出意外了。中国的统治者,常把自己比作牧守,自己既然是牧守,拿在手里的当然也是鞭子。不过那鞭子,是刀,是刑具,是冠冕堂皇哄骗人的大道理。柏逢时想到这里,不由得瞧了瞧李二嫂,心想,你不要看她蓬头垢面,她那心智可一点儿不比吕皇后武则天差,也不比秦始皇汉武帝差呢。可是,李二嫂对她的男人是又打又疼的,可中国的统治者,对众人打是真格的,疼是嘴上的。柏逢时正想着,李老二找来了铁皮铝丝钢冲钳子小锤。柏逢时就叮叮当当补起来,李老二就抽起烟来。李二嫂看了自己老公一眼,就见缝插针地骂起来:“就知道抽,抽,抽!你看人家老柏,样样能中,样样会做,还不抽烟。那里是你!有时候嘴伸到人鼻子跟前一股烟味,把人能熏死!”柏逢时听着,不由得笑起来。平常李二嫂,只准她夸别人好,夸自己好,是绝对不准李老二夸别人好,说她自己不好的。李老二要夸别人的男人,李二嫂马上就说,那你呢。李老二要敢夸别的女人,那他的日子恐怕要翻天覆地了。看来,只准自己,不准别人,是人的本性。那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倒是中国掌权人的特色呢。李老二仍然抽烟,却一声不吭。看样子他经过李二嫂的调理,已经学会了驯服,学会了不吭气。也许,正因为如此,李二嫂也就网开一面,由着他抽去。

李二嫂补着裤子,说着闲话,说着说着,就说到柏逢时身上了。柏逢时说,自己如何犯了错误,老婆如何离了婚,孩子如何流了产,柏逢时说一句,李二嫂就叹息一声。李二嫂说:“我不知当问不当问。你当初到底犯的啥错误?”柏逢时说:“五八年那处分说,我反对人民公社,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李二嫂不以为然地说:“我常心里想,你这个人看着跟农村里的人一样,老老实实的,不像那油嘴滑舌的样子,怎么就犯了错误呢。原来是说错话了。话说错了,重说嘛,怎么就为这个,还犯错误呢。你们公家人跟我们农村人就是不一样么。如果说话也犯错误,我们农村人岂不天天都要犯错误?不过,我们不怕犯错误,世界上最鳖的人,就是我们社员了,我们农民了。你们原来那口子也是,王宝钏还十八年寒窑等着平贵夫呢。要是我,我可宁愿嫁一个像你这么说错话的,也不要嫁像你李二哥这个不说错话的。你看,坐在那儿就知道跟烟袋亲,死死的一句话也不说。我倒想他会说,只要有话说,就是说错了话,我也不嫌他。”说得两个人都笑了。柏逢时笑着想,只怕有些话也不能随便说,李老二敢说你李二嫂不好?李老二敢说别的女人好?知人论世,千万不能光听人怎么说,猛一听都在理,可你一看他做的,就面目全非,黑白颠倒,天上地下了。五七年,毛泽东左一个会,右一个会,让人要鸣,要放。可人刚一鸣一放,整得你屁滚尿流,家破人亡,来了个天翻地覆慷而慨。人的常情,是谈理不走理。平常满嘴巴“公”理,其实满肚子“私”理。平常满嘴说的“鼠”理,心里却全是“猫”理。柏逢时这么想着,分了心,一锤敲在指头上,疼得不由地把指头含着嘴里,心想自己对自己尚且如此,何须怨天尤人?柏逢时对李二嫂说:“人常说,打是亲,骂是爱,你骂李二哥,是你爱李二哥。你说是不是?”“谁爱他!那是没法子。”李二嫂笑着说。柏逢时说:“比如,李二哥在饲养院,晚上你总是叫他回去睡。你有啥不放心的?那么大的人还怕丢了不成?就是回去,还怕他不知道回家的路,走错了,进了别人家的门?”李二嫂笑着解释说:“你不知道,你李二哥有个凉病根子,一凉就犯病。他这个人不会爱惜自己,万一凉了,病了,还不是我的难过?”柏逢时反驳地说:“凉什么!饲养院那炕,给牛烧水泡食,热得都能烙烧饼,能凉得着吗?我看饲养院那炕,比你家里的炕可热乎得多。”李二嫂可笑地说:“啊呀,饲养院那炕,我知道。只是灶火眼那一点儿热。那能比家里的炕,一家人挤在一起,浑身上下都是热呼呼的热呢。”柏逢时噗哧一声笑了说:“这才是你的心里话。李二哥不回家,只怕你心里凉的睡不着呢。”李二嫂听柏逢时这么说她,笑得前仰后合的。李二嫂笑罢了,对柏逢时说:“所以我常想,你一个人过日子,也不是个长法子。总得有人萦心你吃,萦心你穿。还有,一个人没儿没女,老了,没人伺候你,也是可怜的。就是皇帝老爷,也要养儿育女,才不枉来这世上一趟。六队有个叫雪英的,男人五八年炼钢死了,跟前有个女儿。人是没说的,人样儿也好,又有文化。我早想给你说了,不知你觉得行不行?”正在这时,生产队上工的钟打了,柏逢时的脸盆也补好了。李二嫂把补好的裤子递给柏逢时,拿起脸盆对着太阳照了照,没有一点缝儿。就给脸盆里盛了些水,一点儿也不漏。李二嫂笑容满面地夸了柏逢时一番,突然沉下脸骂李老二:“你看人家老柏是你!一会儿就补了一个脸盆。你呢?一天价坐在那儿就知道吃烟。说说把你那烟袋扔到灶火里烧了。”柏逢时想,李二嫂如果要上学,写起作文来应该是一把好手。可真是,善用对比,前后照应,篇末点题,文气贯通,时时处处,不忘突出中心。中国的老百姓,文人,掌权的,咋能这么相像呢。柏逢时怕耽搁上工,急急回到小土房里,赶忙脱下新裤子,想换上李二嫂补的旧裤子上工。谁知道穿上一条腿,另一条腿怎么也伸不进去。仔细一看,原来李二嫂太马虎,把前后缝到一起了。

 

 

群众对柏逢时印象不错。群众认为柏逢时能吃苦。这读书人,能跟他们一起吃苦,不怕脏不怕累地跟他们一起干活,心里就觉得他跟他们是一样的了。尽管,他们现在干活,不大认真,不大卖力。群众对柏逢时还有一种神秘感。好像他什么都懂。比如换玉米种。他可从来没种过庄稼,可他怎么就能知道玉米种子一定要换?不换就是不中。那时候要听他的话就好了。他还能给人开方治病,你说他能不能?比如,你拉肚子,他让你烧些蒜吃,不拉了。比如,你呕吐了,身上难受,他让你喝点盐开水,身上自在了,舒服了。比如,你伤风感冒,他说给你的那些生姜、葱根、桑叶、菊花、荆芥、竹叶都是农村能寻得着,不花钱的。谁如果那儿扭伤疼痛,他给你推拿按摩一阵,也常能减轻症状,甚而症状消失呢。有些大病,他常常给你提些建议,到医院,还真跟大夫说的差不多。农民社员,有时也强逼他开个药方,他看准了,开个方子,往往药到病除。原来,他在农村没有事儿,就买来几本医书读,一来是为了消除寂寞,二来是为了增加知识,没有想到还真派上用场。柏逢时想,说不定下半辈子,还真能以医为业呢。柏逢时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渐渐高大起来。人们竟然也有点讨好他了。他那小土屋里常常挤满了社员。他原本是来接受改造的,不料,反而倒成为群众崇拜的对象了。柏逢时想,神化他们,打击知识者,说不定,是一种统治伎俩呢。

李二嫂以最先招待柏逢时为荣。常拿他跟柏逢时的关系来炫耀,当然,也要表现出她对柏逢时的特殊关心来。李二嫂见了柏逢时,总要说雪英怎么怎么好。好多人也这么说。人们劝柏逢时成家,那理由不外是,人总得有个家,世上连那不会说话的鸟儿都要给自己搭个窝,弄个家,下个蛋,生儿育女,何况人呢?还有,人到这世上来,没儿没女,活到老了,没人照顾不说,孤单凄凉不说,等你断了气,往那荒野里一埋,再也没有人记着你,再也没有人管你了。有儿有女可就不同了。那儿女,不仅是你生前的希望,你养老的依靠,也能给你精神上许多寄托与安慰。也是你死后的安全保障。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因为你有儿有女,他们可以给你盖房子,给你送吃,送喝,送穿。你若要拉关系通关节,他们也能给你打点银钱。家和儿女,把此岸与彼岸,把生前与死后,把今世与来世,联结了起来,从而消除了人们心里,对死后茫然无归的不安,对死后寂灭虚无的恐惧。这个家,也满足着人的最基本的欲望:食与性。中国人说:食色,性也。席勒说,食欲和爱情推动了世界前进。有了家,就可以及时满足人的这两种最基本的欲望。只不过,我们把这欲望与社会秩序对立起来,尽量压制它,所谓人欲净尽,天理流行是也。西方则把这欲望看做是历史的动力,不断地肯定它,高扬它罢了。

 

 

柏逢时一个人住在饲养院的小土屋里,虽说有许多农民朋友,平常也关心他的冷暖,逢年过节也问他的吃喝,但总有人走夜静时。那时,他一个人孤单地躺在床上,不由得想着往事,想着他曾有过的家。他的俊逸的温暖的肉体,甜脆的声音,温柔的眼睛,灿烂的笑容,甚至还有她嗔怒的神色。在那个家里,两个人互相体贴温存,该是多么温馨。可是,那个家早已破碎,是断难再破镜重圆的了。现在他孑然一身,飘零无根。他感到自己的孤独寂寞了。他在这飘零与孤独中,他渴望能有一个家了。他渴望女人了。希腊人说,真正的爱人,所渴望的,实际上就是,使灵魂和肉体跟另外的半边身子合成一个真正的整体。渴望对方,是两性心灵深处永存的动力。也许在生命原初,正是饥饿与干渴,才驱使两个微生物合并到一起,在合并中,产生快感欢乐愉悦,并促进了生物的变异与进化,最终才有了现在的人类。人类在进化中,创造出了多彩的文化,却始终保留着内心那永难满足的饥渴的欲望。那欲望,固然产生了许多罪恶,却始终是人类前进的动力。人类难道应该消解这欲望本身吗?不能。柏逢时从人性中,为自己找到好好活的理由。那生儿育女并不重要,那送终养老都在其次。好好地活,美美地活,才是最重要的。如果雪英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好,为什么不可以去追求一种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呢?就是孔丘孟轲,朱熹陆九渊,张载王阳明,也并不是成天价满嘴的仁义道德,心性良知,也并不是满心里都是为天立心,为万世开太平。他们也得找女人,跟女人生孩子。柏逢时想,自己大半生,犹如一颗无根的飞蓬,被政治斗争的狂风,无情地吹转着,孤独而无依归,现在若能找一个适合的女人成家,岂不如飞蓬落地生根一般,也算是一件好事,柏逢时决定要看看雪英了。

既然,人人都夸讲雪英,那么雪英又是何等样人呢?柏逢时想认识和了解雪英了。柏逢时在一队,雪英在六队。有一次,柏逢时从六队地边走过,社员正在休息。休息的社员嬉戏说笑,只有雪英一个人,把大约四五岁的女儿抱在怀里,坐在一旁。面对别人的欢乐,她表情忧郁而无动于衷。柏逢时想,这么一个跟别人落落寡合的人,能跟自己生活在一起吗?

一次,柏逢时从集镇上买东西回来,看见雪英,用胳膊挎着一筐分给她的玉米穗往回走,她还带着自己的女儿,小女孩,一边走,一边揪着路边的花儿。她手里已经有了一把各色各样的花儿。天气很热,雪英佝偻着身子,不断换着挎筐的胳膊。她显然已十分困乏了,她显然急切地想往回走,可是小女孩有时在前面挡着路,有时在后面蹒跚着。

“快走!”雪英焦急地厉声催促小女儿。

可是,小女孩像没有听见一般,显然,小女孩也一定是,又困又乏又饥又渴了。正在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拉着一架子车玉米穗子,停在雪英面前说:

“放上。”

雪英似乎是喜出望外,就把筐放在车上,长长吁了一口气,用手抹着脸上的汗珠儿。可那男人嘻笑着说:

“这回我捎你的,你什么时候捎我呀?”

雪英立时拉下脸来,把筐从车上取下来,放在路旁,背了身站着,怒气满脸地说:“你走!你走你的!”那男人急忙赔不是地说:“只不过说句笑话。放上吧。”那男人把筐放在车子上,雪英把筐从车上提下来,冷若冰霜地一句话也不说。那男人尴尬地站在那里,还想辨白,但一看雪英那坚决的态度,只好没趣地拉着车子走了。柏逢时突然之间,懂得雪英的忧郁哀伤了,懂得雪英的落落寡合了。雪英需要别人的帮助,可是,她却必须拒绝别人的帮助。当你成了寡妇时,你跟任何一个男人接触,立刻就会有流言蜚语。周围会有无数怀疑的眼睛监视着你。那也许是嫉妒,那也许是垂涎,那也许是卫道,那也许是好奇,或许还有其它种种原因。总之,你周围会有一个无形的篱笆,把你跟其它人隔离开来。你不能不小心翼翼,你不能不惕然怵然地面对这个世界,你的内心除了凄然怆然惨然怛然还能有什么啊。柏逢时不再犹豫,他赶上去说:

“我帮你提。”

雪英佝偻着身子,用胳膊挎着那一筐玉米,脸上挂满汗珠,她前面却挡着一个说懂事又不懂事的孩子。娘儿俩,一样又困又乏,一样又饥又渴。

“不!”雪英听人再背后说,惊异地回头,“我能提得了。”

“那我把小孩背上,这样,能走快一点。你看,现在早过了吃饭的时辰了。”柏逢时说罢就蹲在地上说,“小丫,过来,叔叔背你。”

小女孩高兴地扑过去爬在柏逢时背上。

“过来!小梅!”雪英厉声地喊。

小梅不情愿,却也驯服地懂事地踉跄地跑到雪英前面,抱着雪英的腿,仰着小脸,把手里的花儿举起来,讨好的说:“妈,花儿。”

“乖,看我娃多乖。快快儿前面跑,听妈妈话。”雪英说。

小梅只好往前蹒跚地跑了几步,就又蹲在地上。柏逢时目睹此情此景,也就不管雪英愿意不愿意,双手抓住筐梁说:

“像这样走法,什么时候才能到家?难道你没有看见孩子已经走不动了吗?孩子会饿坏的。”雪英看见柏逢时态度坚决而真诚,就犹犹豫豫地松开了胳膊。柏逢时把筐挎上胳膊问,“放到家门口?”

“不,”雪英急忙说,“就放到村口。”

柏逢时提着筐前面走了。雪英眼里含着泪抱起女儿小梅。小梅把她的小脸贴在妈妈脸上,用她的小指头轻轻揩去妈妈脸上的泪珠。雪英心里一酸,不由背过脸去,腾出左手,用手背狠狠抹去眼泪。可那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不断滚落下来。小梅看见妈妈哭了,就挣扎着要从雪英怀里下来说:

“妈,我能跑。等我长大了,我帮妈妈背,背好大好大一筐。”

雪英把脸贴在小梅脸上,满眼含泪强颜欢笑地说:

“能,我的乖小梅,你能。”

柏逢时把筐放在村口树荫下,一直看到雪英走近了,他才离开。他在路上想,她很倔强,也很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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