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突然,有回旋余地么?”刘小敏问。
“不大。”陈卓不愿说完全没有余地。太没面子。
“具体什么地方。”
“燕郊。”
“你做技术的,去那做什么?”
“转岗,抓地推。”陈卓言简意赅。互联网行业的情况,小敏约略知道一点,但她没深问,隔行如隔山。但站在寒潮的外围,刘小敏能够体会陈卓的如履薄冰。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接受转岗。接受了,那就代表真没办法。
陈卓又说:“一周能回来三次,周一太忙,估计回不来,周三限行,周二周四还有周六日,可以回来。”陈卓显然已经考虑好。刘小敏没有异议。她不是二十多岁三十出头的小姑娘了,不是只有爱人在身边她才能过日子,难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她坚信自己可以挺过去。
“要不把妈接来,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不麻烦妈了吧,你回来,三个人怎么住。”
“我住帐篷,妈跟你睡一屋。”
也是个办法。非常时期,家里确实得有个人。想好了,陈卓便给王素敏打电话,说明情况,想请她过来。王素敏二话不说表示同意。
她心疼女儿。女儿有难,为娘的不能坐视不管。
新一周,陈卓便去廊坊分公司履职。他下定决心骑驴找马,地方不是没有,但探了几个同行公司,都无法给他合适职位。再等等。他这个年纪,还互联网行业拼杀,用年轻人的话说,已经是“上古”的人。
一路东行,陈卓感到庆幸。奥运之前,他入了手几套房,如今,才算有了点家底。退一万步讲,就算暂时失业在家,有房子打底,两个孩子的教育费也余出来了。
不过苦了佳佳。
打开新闻电台,主播悲痛得播报消息,说著名歌手章永笑今天凌晨因病不幸去世,享年四十九岁。陈卓头皮发麻。他离四十九岁不远,听上去好像他也在生死线上。章永笑倒有钱,有什么用。陈卓不得不顿悟,人,活着就好,看眼前就好,将来的事,有思想准备,但也不宜想得过多。保证身体要紧。
刘小敏下午出诊,素敏一早过来。打扫卫生。小敏身子沉,卫生偶尔叫小时工来做,但做得不向心。老妈来,放心一手交。
王素敏一边擦桌子一边说:“陈卓那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她经得多,想得多。她有直觉。
小敏安抚她,“就是普通转岗。”
“人家都往城里转,他好,转河北去。不正常。”
“行业不景气,有事做就好。”
“怕的就是这个。”
“妈,多虑了。”
“别拍屁股走人了,留你带俩孩子。”
“老陈不是那种人。”
“人么,谁是大奸大恶,都是在环境中变化的。要我说,你这孩子来得就不是时候,搞不好是建设银行,一次两座,再有感情也不能这样。”
“不都是意外么。”小敏有点不高兴。现在说这些未免有点太晚。王素敏说:“不是你妈我小心眼,你得多留点心,孩子生下来,财产该怎么分配,白纸黑字写下来。不,最好生之前就写。形势好的时候都大方,形势不好的时候,往外拿就难了。丑话说在前头。”
“他自己孩子他还能不上心?”
王素敏着急,“你就是心太善,是他自己孩子,可问题他不是不止一个孩子么,关键这些孩子还不是一个妈生的。这里头道道多了。你是有能力,但万一有什么差池,两个孩子拖着你,你这一辈子就搭进去了,明白不?”
“您总把事情往坏处想。”
王素敏沉重地,“不是我往坏处想,是我就这么过来的,跟你爸离的时候,说得好好的,月月费用月月给,谁能想到刚离没多久人就没了。我跟谁说去。”
刘小敏不语,她妈妈带她和小捷长大,其中艰苦,她们娘仨知道。不容易。于是小敏笑着说:“放心吧妈,到时候把一条条都列好,你给把把关。”
转眼高考结束,家骏考得不错,分数下来,全省排名靠前,按照往年分数,走个北京的学校不成问题。报志愿前,金波申请回老家一趟。他做发行,全国跑,他们的童书项目跟某著名快餐品牌合作,铺货很广。金波三教九流都接触过,业务竟做得不错。家骏的意思是,就报省会的学校。金波和家骏奶奶却不大同意。主要省内没什么好学校,白糟蹋了分数。
家骏说:“离家近,好陪奶奶。”
金波妈感动,“有你这话就行,奶奶知足,奶奶你姑带着,你就放心,飞你的,能飞多高飞多高!你妈不是还要送你去国外,现在憋不出个屁。”
金波有些为难,当着孩子的面没跟他妈说小敏又要生养的事。背后找机会说了,金波妈百般不痛快,嚷嚷着,“这女的摆明了不想顾家骏了,都多大了?八十岁还当吹鼓手?搞笑么。”金波妈更加鼓励家骏报北京的学校。
家骏懒懒地。
他奶奶问:“是不是因为你妈在那,你不想去?”
“跟她没关系。”
“奶奶知道你心里有事。”金波妈斜躺在床上,“你妈不仁,咱们不义,北京也不是谁家开的,能去北京当然好,祖国的首都,人民的心脏,去,就报北京!”其实家骏何尝不知道北京的好处,他原本是铁了心走本省,可这次回来,侧耳听到在省会读书的学长学姐们怨声载道,说工作难找,学校受歧视。家骏留本省的心也淡了。他想往武汉走走。周边的大城市。可他爸不同意。金波的意思是,你爸在北京,你妈在北京,你去武汉,跟本省区别不大。
金波打电话问小敏的意思。小敏喜不自禁,又说要打一笔钱来,至于报考意见,她坚决支持儿子来京。这是她的一贯心愿。王素敏在旁边听着,不方便提醒女儿。照她想,家骏这孩子是不错,但在来北京读书,搞不好只会增添家庭矛盾。来了,往来必然频繁,陈卓夹在中间难做。但她做外婆的,又怎么好反对呢。
她要敢说个不字,女儿必定不痛快。
她不当臭头(方言,被怪罪的人)。
到了(liao,第三声),家骏还是报北京,邮电大学,金波选的。主要看电信行业赚钱。
小敏肚子起来得很快。看上去比普通孕妇的还要更大些。走在中医院走廊里,不断有同事向小敏点头问好。刘小敏走得慢慢地。到诊室门口,金波已经在等她了。给家骏的钱刚打回去,刘小敏不知金波为什么还来找她。
“复诊,腰难受。”金波说。脸上没有笑容。他朝小敏的肚子上瞅瞅。小敏有些不自在。
“扎不了针现在。”小敏说。近半个月她只在一边指导,由助手施针。金波说:“那就跟你说说话。”
小敏意识到问题来了。
自从得知刘小敏再度怀孕,金波就意识到,这个女人追不回来了。心走了。于是无论在情感上还是现实上,他都告诉自己必须和小敏切割。他得抓住点什么。
扎完针,金波又在走廊里坐着,等小敏下班。刘小敏下楼,他跟着,走出医院,小敏拐了两道弯,两个人在路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坐在东头,一个坐西头。陈卓在燕郊。刘小敏给老妈打电话,让她下来接一下。王素敏正在超市,接到电话就往回赶。
“又要做妈妈了。”金波脸发僵。
刘小敏嗯了一声。
“别有了新的忘了旧的。”
火腾得上来,但必须控制,不能发火,对身体不好,对孩子不好。小敏道:“都是亲生的,我心里有数。”
“一碗水得端平。”金波说。
“你就不用操心了。”
“听说那房子卖了?七十年产权的。”
小敏瞬间明白,金波是来打那房子主意的。
金波继续说:“换了小产权,留一笔钱给家骏,还是你想得周全。”看小敏不说话,他补充,“你这马上也有新家庭了,要不给家骏这笔,先分出来,求个安心。”
“金波!”小敏终于忍不住,“分出来放哪儿?放你那?还是放哪儿?做人不要太自私。”
金波说:“不是我自私,我是为家骏考虑,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是一致的,这叫未雨绸缪,你结婚生孩子,我不反对也没有权利反对。是我傻,等了你这么多年,以为你还会回心转意。可孩子不能等,马上读大学,往后还得继续读继续上,还要结婚成家,都是用钱的地方,你既然留出来,就应该留好了留稳了。不是我小心眼,就怕结了婚之后,钱就由不得你做主。”
都是成年人,都要面子,话说那么白,不但没意思,还伤了和气。刘小敏觉得极不舒服。其实就算金波不说,她跟陈卓再婚,也早早就把家骏考虑在里面,他们马上还要定婚前协议,财产怎么分,未来怎么过,双方都会达成共识。金波这么急赤白脸来问,摆明了就是不信任她。她是那种人吗?她如果是不顾孩子的妈,当初就不会接家骏来北京,还费什么劲学法语,准备出国。只是谁也没想到一场怀孕让一切乱了章法。刘小敏向来吃软不吃硬,金波越是强迫,她越是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来。
“金波我告诉你,这是我的房我的钱,于情于理,轮不到你来过问。”
“你是有钱了,还找了个更有钱的,嘴比别人大,说什么是什么。吐个唾沫都成钉。”
王素敏从南面小跑过马路。到跟前,问:“怎么回事?大冷天在这坐着干吗?”
刘小敏瞪了一眼金波。难听话说不出口。
金波叫了一声妈。
王素敏翻脸,“我不是你妈!金波,能给你办的都办了,你要找工作也找了,你不要老来找小敏。”
“妈,我是来说家骏的事。”
王素敏急道:“家骏什么事,不都说完了么,该来北京来北京,该怎么怎么,你要没学费,到时候找我。”素敏大包大揽,只图个清静。
“不是学费的事。”
“那什么事?”王素敏问,“还有什么屁事!”
金波索性说出来,“妈,小敏马上要结婚,成人家家人,这房子还是钱上,得给家骏留一份。”
素敏了然,他到底还是来谈了。多半也是家骏奶奶撺掇的。“现在不谈这个,等小敏生完孩子再说,钱在那房子在那,不会长脚跑了。你回去。”
“就怕到时候就晚了。”
王素敏啧啧,“我说金波,做人不能太忘恩负义,你的工作刚给安排好,你就打着家骏的名义来抄他妈的老底。是家骏的意思么?家骏不是这么不懂事的孩子。”
金波执拗,“我就是替家骏来讨个公道。”
“屁公道!你就是想讹人,走走走走……”王素敏把金波往后推。
金波打了个踉跄,“妈,你这意思是让家骏和小敏断绝母子关系么。”王素敏愣了一下,气得从超市购物袋里掏出鸡蛋,往金波头上猛砸,“我让你混蛋!让你混蛋!让你混蛋!……”
在“炮弹”的迫击下,金波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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